手上,说这是高纯送给君君第一年的学费,下午刚从银行取回来的。金葵送上这一万块钱时表情感慨,她说:“上大学一直是我的一个理想,也是高纯的理想,但我们现在实现不了这个理想了,你这么容易就实现这个理想了,你现在是你们家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了,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君君委屈地说:“我也不容易呀,你问我爸我妈,我这几年为了考大学,都没怎么玩儿,天天让我爸我妈逼着学习。你和高纯哥要是也跟我似的这么玩儿命学,你们肯定也能考上舞蹈学院了,他们说艺术类院校特别好考,分数线比一般大学低多了。哎,金葵姐你应该再去试试,高纯哥考不了了,你干吗不去考?你不喜欢跳舞了吗?在这儿当小保姆伺候人,也不是一辈子的事啊,你真不如再好好补补课,明年也考一考去。”
金葵一时接不上话,下意识地转脸去看高纯,高纯的笑也僵在脸上了,不知如何应答君君的“鼓励”。李师傅居然也随着女儿怂恿金葵:“对呀,金葵你应该去考哇,你们家酒楼就算倒了,但供你上大学应该没问题吧。你可以回去跟你家里商量一下,父母都会支持孩子上学的,上学是管一辈子的事,你爸你妈得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李师傅的妻子用气虚力弱的声音,替金葵解脱尴尬:“人家金葵要上舞蹈学院早上了,人家这不是专门来照顾你高纯哥的吗。”李师傅妻子说完女儿,又说丈夫:“高纯这病你一个人又照顾不过来,小周不在,还不全靠金葵帮忙。”李师傅应声理解:“啊,这倒也是。”但女儿君君依然自以为是:“那人家金葵姐也不能一辈子干这个呀。反正高纯哥现在有的是钱了,另外请个人照顾他不就行了,金葵姐你就咬牙狂补习一年,你上了大学以后才能出名啊,出了名才能挣钱啊,这你肯定比我懂啊。你在这儿干这份工作,能挣什么钱啊。”
第十九章欢(9)
君君“童言无忌”,把这个时代少男少女的“现实”心态,表达得倒也直爽。李师傅的妻子批评女儿:“人家金葵对高纯有感情的,又不是为了拿这份保姆的钱才到这儿来的。人和人有了感情,那就能心甘情愿做牺牲了。”李师傅被妻子的话蓦然提醒,及时将问题引申出去:“君君我可告诉你,你大学毕业以前,可不许跟男孩子谈恋爱啊。就是大学毕了业,也要先顾事业,等事业稳定了,看准了人再谈。我可跟你说,今后别的事都由你,找对象的事一定得我和你妈帮你看准了才行!”君君回嘴:“高纯哥和金葵姐谈恋爱不就挺好的吗,他们谈的时候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李师傅嗔斥女儿,就以高纯金葵现身说法:“谈的好有什么用,你小孩子这方面的事你懂什么,高纯和金葵谈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跟别人结了婚。社会上的事有多复杂,哪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哪!”君君马上向金葵示援:“金葵姐,我就觉得高纯哥还是跟你最合适了。高纯哥要不是腿坏了,肯定不会娶周欣当老婆的。”李师傅妻子慌得直看丈夫眼神,制止女儿:“君君,你小孩子可不能乱讲话的……”但李师傅酒劲上头,自己的话却不可控制地多了起来:“高纯,你和周欣……你们结婚以后,实际处得怎么样啊,还行吗?”高纯看看金葵,在这个话题上,两人只能面面相觑。李师傅接着说下去:“你和金葵好了那么久,彼此都了解了。和周欣不熟,恐怕得处一阵才摸得准脾气吧。不过今天没外人,你得听师傅一句,夫妻俩过日子,互谅互让这肯定没错的,但你看凡是夫妻不合的,十有八九都是为经济上的事打架。家庭过日子,矛盾都出在钱上头。所以你听师傅一句,就算你腿坏了,可你毕竟是男人呀,你脑子毕竟没坏呀,所以家里的经济大权,还得你拿着。钱的事可以跟老婆商量,但不能让老婆做主,这个大院本来就是你家传给你的,所以还是得你亲自当家。过去清朝让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皇上的日子多不好过呀,电视台都演,你没看过呀?”
话说到这个高度,高纯脸上就有点难挂了,不得不为自己的妻子正名开脱:“周欣人挺好的,很正派,很成熟,挺有管理能力的……”李师傅笑着对妻子说:“你看,你看把高纯管的,背后都不敢说老婆坏话。”李师傅妻子倒是正面理解:“高纯多厚道啊,看人都看人家的好,从不说别人坏话的。”
这顿给君君祝喜的饭,吃得高纯并不痛快,回房后一直情绪委靡。金葵给他洗脸时问他:“困了?”他说:“没有。”金葵问:“那怎么这么没精神啊?”他说:“大晚上的要那么精神干吗。”金葵看得透他,说:“李师傅说你老婆,你不高兴了吧?”高纯闷了一会儿,承认:“我和周欣,就算没有很深的感情,但她毕竟是我老婆呀,我不希望她在我的家里,没有尊严。”金葵问:“那你为什么不批评李师傅?”高纯说:“李师傅是我师傅,自尊心可强呢,我哪批评得了他。”金葵问:“李师傅说你在家没有经济大权,是这样吗?”高纯说:“听他胡说。”金葵说:“周欣出国前让我除了日常生活和给你看病拿药的开销,用钱都要请示她的。上次我买那台热水器,不也是给她打了电话吗。”高纯这才解释:“当时我继承我爸遗产的时候,身体很差,我的律师做了很大努力,签了协议,让周欣做我财产的代管人,才算把我应得的财产争取回来。要不然那笔财产,连这个院子,就得归我姐姐管理了。”停了一下,高纯又问金葵:“周欣做事挺稳的,你觉得她这样管不好吗?”金葵连忙摇头:“没有啊,她是你老婆,她帮你管钱名正言顺呀。”高纯说:“噢。”金葵扯开话题,说:“今天要洗脚吗?”高纯说:“不洗了。”金葵说:“那咱们早点睡吧。”
金葵说咱们早点睡吧,是一起过日子的话。她睡在高纯的屋里,她在他屋里照顾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和一家人一样,很夫妻相的。也许她和高纯一直以爱人相待,所以一切言谈举止,都来得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第十九章欢(10)
高纯父亲生前将他的财产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儿子,一半给了女儿。从资产的账面数额上看,分给女儿的占了总额的十分之九,分给儿子的仅占一成。也许他并不知道女儿拥有的百科公司已经大厦将倾,但儿子名下的仁里胡同三号院才真正物有所值。
百科公司是被他的女婿陆子强搞垮的,这让他身后的公司持有者,他的女儿蔡东萍变成了债务累累的冤大头。法院对陆子强开庭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到场,宣判的结果她是从律师的口中得知的。
律师在法庭散庭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蔡东萍位于亚运村的那幢公寓,他走进公寓的客厅时,蔡东萍正在与她的那位壮实的生活助理孙姐在落地窗前的阳光里练着太极推手。她们练得很是认真,一丝不苟,甚至在律师向她汇报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那套你进我退的动作。
“一审判决今天已经下来了。检察院提出的偷逃税、商业贿赂和金融诈骗的控诉,经法院认定……罪名成立。”
蔡东萍的动作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一瞬,又继续下去。律师也停了一停,接着说道:“……数罪并罚,一审判决合并刑期十五年。”
太极推手没有停止,动作依然圆顺娴熟。律师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上诉方案。但是我考虑,如果再把一审中我们提出辩护的那些理由拿到二审,恐怕对改变判决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所以我想了另一个方案,我想我们上诉的理由只有在事实方面给检察院那边找点麻烦,才有可能绝处逢生,但这个方案事关您和陆总的个人名誉,所以首先要您同意才行。”
蔡东萍继续推手,没有应声。
律师看她表情,看不出是何反应,于是就说下去了:“我想上诉二审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您弟弟高纯的妻子周欣,作为一张牌打出去。我们可以搜集一些证据,证明周欣利用色相引诱陆总,被陆总拒绝后设计报复,把这个案子的性质往个人恩怨、诬告陷害的可能性上引导一下,也许……”
蔡东萍的推手戛然而止,她走出窗前明亮的阳光,踱进旁边灰色的阴影,冷冷说道:“陆子强偷税漏税、行贿骗贷,这些事检察院税务局不都查到证据了吗,你这么辩还有什么用?”
律师口气含糊:“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说说陆总是被女人设计了,总比重复过去那些从轻的理由,要好一点吧。”
蔡东萍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孙姐端上的一杯清水,无所爱憎地说道:“他是真想要那个女人,才把自己装进去了,算他咎由自取吧,就别再让我跟他丢那份脸了。他要上诉我也不反对,我也反对不了。我们的
离婚协议他不是也签了字吗?那我也没资格再发表什么意见了。二审就算维持原判,你也尽力了。我们都算对得起他了。十五年,其实一晃就过去了,他也该花这份时间好好反省一下了。”
律师明白了蔡东萍的态度,随即转移了话题。陆子强既然注定是个被抛弃的角色,那蔡东萍真正关心的,看来只剩下百科公司了。
律师说:“公司的其他几个官司现在还没什么新的情况。法院从受理到开庭,还会有一段时间。昨天我听公司财务部的赵经理说,税务局追缴的税款和罚金已经凑够了,全公司比较容易变现的资产基本上就全进去了。所以这几个债务官司一旦法院支持原告,那公司肯定拿不出东西偿还了。这个情况不知赵经理或者公司的李总跟您汇报过没有。”
蔡东萍脸色晦暗,无精打采地说道:“李总建议我赶紧注册一两个新的公司,尽快把百科公司部分还能盈利的业务转到新公司去做,然后在法院判决我们向债权人偿债的时候,把百科公司做破产处理。说这样就能保住公司的部分资产和资源,不至于全给拖进债务陷阱里去了。可财务部老赵说这个办法操作起来挺难的。你说这办法能行吗?”
蔡东萍求问的问题,边缘于合法与违法之间,律师的回答自然特别小心谨慎:“这个……从理论上说不是不行,但债权人在百科公司不能全额偿债时,也有权请求法院牵连百科系统的关联资产。既然法院现在已经接受诉讼,对百科公司的资产自然会很快冻结或者监管,所以这个时候资产运作的动作如果太大,显然不太现实。而且注册新的公司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从资质审查到入资验资到工商发照再到建立税务户头,不是马上就能接手业务的。”
第十九章欢(11)
蔡东萍面孔僵硬,既像镇定,又似瘫痪,她问:“你的意思是,李总的这个办法不行?那你告诉我,百科公司如果全都垮了的话,我是不是连喝碗粥的钱都没了?”
“那倒不至于,”律师说:“我问过赵经理了,公司对外欠的那几笔债务其实加起来也就是七八千万,所以我认为如果能有七八千万的资金周转一下,或者找到债权人大体可以接受的等价物抵押一下,还是力保公司不要破产为好。公司账面资产有八亿多,净资产也有一亿多,不良资产虽然比例较大,但为七八千万的现金缺口就破产,就太吃亏了。”
“到哪能找到七八千万,或者你说的等价物呢……”
不到几分钟的间隔,蔡东萍的声音一反常态地疲软下来,软得近乎茫然和祈求。但是律师接下来的提示让她渐渐枯萎下去的眼眸又重新活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绝处逢生的盼头。
“仁里胡同三号院不也是你父亲留下的遗产吗?那个院子按现在的市值估计,不会低于两亿元人民币。即便有价无市,作为七八千万债务的抵押物,各方肯定都可以接受的。这份财产现在归你弟弟管理,你弟弟恐怕也不愿意看到你父亲亲手建立的百科公司走到破产变卖的地步吧。他毕竟是你们蔡家的一员,毕竟血浓于水嘛,在蔡家发生危难之际,按理应当施以援手。”
从仁里胡同的院子转而说到她的这个弟弟,蔡东萍目光中的亮色又渐渐熄去,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光点,幽怨地缩进瞳孔。律师不无惋惜地说道:“您当初搬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把你父亲收藏的那些家具拿出来呢?那些紫檀黄花梨的家具很容易变现的。赵经理查了一下账,十年前你父亲陆陆续续买下这些家具,就花了两百多万,现在至少涨了十倍。”
蔡东萍长出一口怨气:“我一直不喜欢那些中式的家具,坐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我对这些玩意儿从来没兴趣,我怎么知道值那么多钱哪。”
律师恨铁不成钢地:“紫檀黄花梨,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是值钱东西啊。特别是黄花梨,现在都绝迹了,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蔡东萍糊里糊涂地说道:“当初我爸还想往我屋里摆呢,我坚决不同意,我那屋沙发坐着多舒服啊。”
律师无可奈何,又把话题转移开去,还是试图说服蔡东萍去恳求弟弟。几个月前她的弟弟还是她的仇人,而现在,却成了救命的神仙。
律师说:“其实让你弟弟出手拯救你父亲的公司并不是让他去做一件为难的事,他只需要同意把仁里胡同三号院用做抵押物就可以了,并不影响他在那里继续住下去……”
律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蔡东萍已经表态:“他没对我父亲尽过半点孝心,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份财产,现在我父亲的公司需要他帮一把,还用我去说吗?他自己就应该主动把院子交出来,他的良心在哪儿啊!”
律师见蔡东萍又激动起来,便极力把话朝现实和理性的方向去说:“我印象中你弟弟还是个比较厚道的人,和你又有血缘关系,你可以避开他的老婆周欣,直接去找你弟弟谈谈。周欣是个比较精明的女人,而且个性也比较强硬,但你弟弟就比较……”
“我不去找他!”蔡东萍毫无耐心地打断律师,关于她的这个弟弟,她的心口似乎永远堵了一口怨气:“我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还求他干什么!等他不在了这院子自然就是我的,我父亲死前有话的!”
律师不得不再次提醒:“您前两天不是还让李总派人去医院问了情况吗?医生不是说你弟弟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了吗?医生不是说他的身体情况在渐渐好转吗?”
蔡东萍立即闷住了声音。
律师说:“哪怕他病情恶化天天住院,只要他还活在世上,院子就仍然还在他的手里,除非他死了,或者,除非他和周欣离婚了,你才可以重新回到这个院子,行使继承权或者代管权。可惜的是,你弟弟无论是死亡还是离异,主动权都不在你的手里。”
第十九章欢(12)
蔡东萍冷冷自语:“你是说,他如果不死,我就得死……”
律师承受不了这股阴煞之气,笑笑解脱自己:“作为一个人,我希望人人长命百岁,家家百年好合。作为一个律师,我只负责把法律上的各种可能性,向我的委托人做出告知。”
蔡东萍的逼问,仍然像是自语:“你是说,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死?”
律师摇头:“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我刚才说的由你亲自出面去求你的弟弟,你求他……”
“还有别的比如吗?”
蔡东萍不能接受这个“求”字,不假犹豫地打断律师。
律师咽了口气,回答:“我刚才也都说了,比如,死亡,比如,离婚。”
“但你刚才也都说了,这两点我都没有主动权,所以你要告诉我的,就是等死!”
“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看你选哪一条了。只是在我知道的案例里,最常见的几条道路,并不适合你。”
“比如!”
蔡东萍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