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定没有麻烦,有些麻烦靠他们这路人去摆平搞定,要比常规处理省事得多。
从那天晚饭之后,在周欣公寓的马路对面,就停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的两个男人坐了整整一夜,一个睡着,一个盯着公寓的门口。但直到初升的太阳由青变白,又渐渐把整栋楼房染红之后,也没有见到周欣的身影在那楼门进出。
在太阳跳出山坳的时候,另一彪人马出现在东郊的湖区码头。湖区的码头设有多处,有游艇俱乐部的专属码头,也有一般游船汽艇的租赁码头。这几个陌生男子在租船码头盘桓很久,租船的驾船的挨个打听。远远看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神圣,是寻人还是问事……游船汽艇载着游人和往常一样进港出港,马达声吆喝声和往常一样此起彼伏。
时近中午,孙大胆赶到了湖区,在陆子强的游艇上,与陆子强完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一笔交易——陆子强交给孙大胆一个装着两万元现金的信封,孙大胆交给陆子强一张二指宽的字条。
字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字迹潦草。但陆子强不问自明,收起条子,拱手道谢。
“船主说,租这条汽船的是个年轻人,船主没问他叫什么。”孙大胆指着字条说:“昨天因为租船超了时要加租费,所以船主派人跟着这个人去了他家取钱。他家住在南边,是个快拆迁的城中村,那地方都是外地人住。地形挺复杂的。你要想弄住这个人,可得多带人手。”
这天傍晚,陆子强和孙大胆等人分乘几辆车子,直扑那片巷陌纵横的城中村。他们很快找到了字条上写着的那个地址,他们发现那是一幢陈旧的小楼,院落曲折,楼梯陡峭。这时正是各家各户开火做饭的时辰,男男女女看到一大帮彪形大汉穿过狭窄的过道,不无惊恐地避身争睹。他们看到这群不速之客敲响了最里面的一扇木门,声响巨大,住在隔壁的李师傅颤巍巍地上前干涉:请问你们找谁?话音未落木门已被大力撞开。李师傅和站在自家门口的君君只听见一阵乱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便见那帮汉子一半冲进屋里,一半掉头出来,沿原路朝楼下跑去。李师傅惊惶得说不出话来,君君也吓得睁圆了双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些人没有抓到目标。也许只有进过那间小屋的人才能明白,那屋子有个后墙的小窗,后墙的楼下便是一条弯曲的短巷,短巷的出口,便是人来车往的宽阔街衢。
陆子强也随在那群人身后追下楼去,他们踢飞了楼口的鸟笼,撞翻了过道的炉子。李师傅赶紧跑进高纯的小屋,小屋果然后窗洞开。他又返身朝楼下跑去,顺着一条窄窄的夹道跑到后墙,他看到后墙下面,那群汉子围成一团,两个亲眼目睹高纯飞窗跳下的路人惊在一边,陆子强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他冲上去扒开围住高纯的打手们,将摔得昏迷过去的那具身躯翻转,他看到了那个年轻而苍白的面容,谁也不明白陆子强的目光何以如此惊呆。而陆子强自己,在那一刻却忽然明白,他不知是冲身边的孙大胆还是在自己的心里,喃喃道出了迟到的醒悟。
第十四章秘境(3)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和拥挤的城中村相比,芳华里小区稍嫌静僻。陆子强的奔驰轿车一马当先,孙大胆的几辆破车紧随在后,一串刺目的车灯逶迤前进,将这里的安宁恣意打破。
陆子强也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居民小区,但从高纯的无数次报告中,他已经知道这里是周欣的一个“窝点”,所以他一看到那个楼号立即显得熟门熟路,带着孙大胆及其打手们冲进一个楼门,他们拥出十四楼电梯时楼道里漆黑一片,几只手电的光柱随即猖狂晃动,直到他们要找的房门被用力敲响,敲门声之放肆几近土匪明火执仗。
为他们开门的正是高纯在报告中多次提到的那位中年妇女,陆子强推开她大步进屋,孙大胆等人也并不理会那中年妇女的惊声诘问,跟着陆子强直闯卧房。
这套一房一厅的住宅格局简单,他们在卧房里没有发现周欣的踪影,卧床上只有一个枯瘦的女人。那女人让陆子强蓦然止步,那张蜡黄的面孔似曾相识。瘦女人见到陆子强忽现床前,僵化的脸上渐渐浮出怪异的表情,一向混沌的视线忽然有了方向,直直盯住了陆子强惊疑的面容,仿佛认出了相违已久的杀身仇人。陆子强似乎也认出她了,他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他分明看到那张麻木已久的脸庞,居然浮出一丝笑意,他分不清那隐约的笑意所要表示的,是胜利还是讥讽。
这天夜里,高纯被李师傅父女送到医院时还处在昏迷之中,在进行了长达五个小时的抢救后才送进病房。没人知道高纯昏迷的大脑是否还有梦境,是否还能梦见他心上的女人。而他心上的女人其实已经重新接近了他们共同的梦想——她又穿上“冰火之恋”的纱裙,她又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舞蹈,尽管那仅仅是少年宫舞蹈班临时聘用的一名老师的职位,但她终于又回到了练功房。在练功房那面巨大的镜子里,她试着迈开舞步跳跃旋转,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她欣慰地发现自己对舞蹈的感觉依旧良好,身体的柔韧和力量,依旧给她信心……
清晨,高纯醒了。也许他在昏迷的夜里,真的相会了金葵,也许他真的梦见他和金葵一起教会了两个学舞的少年跳起“冰火之恋”。他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仍然是金葵的容颜,他张开嘴想要叫她,却蓦然发现俯身焦急注视着他的,原来是周欣。在周欣的身后,还站着面目严肃的谷子。
早上八点以后,医生们陆续上班,白班医生在与夜班医生交接之后,才向高纯的“亲友”,也就是周欣和李师傅,通报了高纯的伤情。
“病人的两臂没事,只是有些肌肉挫伤。两腿肱骨都是粉碎性骨折,左肋骨也有两根断了,胸腔积血比较严重。昨天夜里我们做了紧急抢救,用了消炎和镇痛的药物,病人入院时处于昏迷状态,头部和其他部位是否有伤还需要进一步诊断。”
周欣问:“他的腿,还有肋骨,现在都接好了吗?”
医生说:“还没有接,因为整体伤情还需要进一步诊断,再说怎么治疗还要和病人的亲属商量。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你是他父亲吗?”
医生问李师傅,李师傅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他邻居。”
医生问周欣:“你是他什么人,女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没有点头,她急切地说道:“他没有亲人了,我们就是他的亲人。麻烦你们快给他治吧医生,千万别给他耽误了。你们该怎么治就快点给他治吧医生!”
医生看看周欣,又看看李师傅,问:“他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吗?你们就算他的亲人了吗?那他的住院费、手术费和治疗的费用,你们谁交?”
周欣和李师傅对视一眼,周欣问:“要交多少钱?”没等医生回答,又说:“你们先赶快治吧,钱我们肯定交!”
医生公事公办:“你们还是先交上钱吧,手术费、治疗费和昨天抢救检查的费用,再加上住院押金……你们的经济情况要是不允许的话先少交点,先交三万吧,钱交了我们马上做手术。早做了病人也少痛苦。另外,病人抢救前随身的衣物你们收一下吧。”
第十四章秘境(4)
周欣和医生交接了高纯的衣物,衣物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心形的琉璃。那琉璃碧绿如玉,显然是高纯颈上的饰品。周欣以手摩挲,似乎感觉到了那颗“心”的优美质地——冰凉细腻,油润无比。
清晨短暂的苏醒之后,高纯再度昏迷,那昏迷也许就算是一种睡眠吧,医生护士都没着急。黄昏时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女孩的面容,但那已经不是周欣,而是李师傅的女儿君君。
“高纯哥,你醒了。”
君君俯身,想要寻找高纯的视线,她看到高纯仰视上方,口中切切,似乎发出了一丝声音。
“什么?”
君君凑近高纯,她听清了高纯的话语。
“我的心……我要我的心……”
君君没听明白:“心,你的心不是在这儿吗,在这儿跳呢!”
高纯气若游丝,再次重复:“我要我的心……”
“是不是原来金葵姐戴的那个琉璃呀?你放哪儿了?”
谁料听到金葵二字,高纯竟然热泪盈眶,言语忽然变得分外清晰:“君君……你能找到金葵姐吗?我……我想见她……”
“金葵姐,不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君君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该让高纯死心,但还是把话说得战战兢兢,生怕高纯再受刺激。不料高纯只求一见,对重温旧梦似乎早已死心。
“她结婚了……我为她高兴。我只是想见见她,只想和她……跳舞……”
“我到哪里去找她呀?”
高纯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他闭了眼,一颗未被锁住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弄得君君瞳仁的四周,也是一片潮红。
金葵的瞳仁里,也闪动着红色。
那是一块火焰一般的红巾,在一个少年的头上飘舞。红巾在白裙的翻卷之下,显得格外炫目。两个男孩女孩的舞姿已经娴熟自如,一首“冰火之恋”的舞曲让金葵陶醉如梦,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跳过雨雾中的水泥隔墩,奔向公路收费站高纯的汽车;又看到了她和高纯在那间阁楼的灯下娓娓交谈;看到她和高纯一起买下绿色的琉璃和红色的头巾;看到那块红色头巾戴在高纯的头上;看到高纯与她随风起舞……头巾又把金葵的视线带回现实,现实中的男孩在音乐的高潮中将女孩举向半空……
少年宫下课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八点之后。晚上八点半金葵准时等在了一个热闹的公交车站,与姗姗而来的另一个女孩相约碰头。这女孩是她在省艺校的一个学长,当过省艺校的学生会主席。金葵是在去少年宫应聘时碰巧遇上的,校友见面相惜如亲。这位学长正在北京舞蹈学院进修,金葵就托她打听今年舞院有没有一个叫高纯的考生。她猜想高纯会不会一个人考舞蹈学院去了,学长帮她查下来的结果,让这个本来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猜想彻底落空。
“我帮你打听了一圈,大本、大专、高职和进修班,今年都没有一个叫高纯的考生。我还专门托人找了一直赞助各种舞蹈比赛的久游网的熟人,看看像什么舞林大会之类的比赛他有没有报名。人家还没回话。他肯定还在北京吗?”
金葵的回答非常迟疑:“应该还在吧。”可随即又否定自己,“当初他来北京是为了找他爸爸,现在他爸爸找不着,北京他又不熟,连个同学朋友都没有,如果他没去报考舞院的话,他还会留在这儿吗?”
回答变成了询问,学长当然不知其然,只能就近举例,合理类推:“也可能吧,你在北京不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北京的东西肯定比你们老家的还贵,你不是也留在这儿没想回家嘛。我也是啊,今年春节我都没回家看看。对年轻人来说,特别是对咱们搞艺术的来说,北京的吸引力永远最大!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从公交车站穿过一条小街,就到了学长在北京的住地。关于游子和北漂的感慨也就到此为止。金葵和学长分手之后,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拨了云朗她家的电话号码。
第十三章秘境(5)
这是金葵从家里跳窗逃走之后,第一次拨打家里的电话。
电话拨通了,很快有人接听:“喂……”
金葵没有说话。
电话那边,母亲的声音有些疑惑:“喂,喂,你找谁呀?”
金葵把电话轻轻地挂上了。
同一个时间,周欣和李师傅一起离开了医院。
李师傅是高纯的同乡,又是高纯的师傅,但说起高纯此时的处境,李师傅也只能爱莫能助。
周欣问他:“那除你之外,高纯在北京还有别的朋友吗?他在云朗还有什么朋友吗?他这情况,只能靠朋友一块想想办法了,我可以一个一个去找,去求他们。”
李师傅想都没想就一劲摇头:“他的朋友都是艺校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都没什么来往了。高纯跟着我开车拉活儿,干这行没什么固定朋友。他原来交的女朋友家里倒是有钱,可那女孩家里反对她和高纯相好,那女孩现在也嫁人结婚了。”李师傅停了一下,又想起一个人来:“他和那女孩好的时候有个大哥姓方的——不是亲的啊——倒是常来往,我知道他住五道口那边,不行我去找找……”
周欣问:“他那大哥……有钱吗?”
李师傅也说不清方圆有钱没钱。不过那天晚上他真的去五道口找了方圆,他找到方圆时方圆恰巧搬家,大件东西都已拉走,方圆正在狼藉不堪的空房里收拾“细软”。方圆搬家就和他换工作一样频繁。看来李师傅真是来巧了,晚一步与方圆失之交臂,恐怕连这个唯一认识高纯的“大哥”,也再无踪迹可寻。
方圆听到高纯的消息后,倒是表现出“大哥”应有的关怀,第二天就跟着李师傅到医院来看望高纯。但他在离开时给李师傅的回答,却让李师傅忧愁如昨。
“我这话说的好像有点见死不救了,”方圆说:“不过我也只能这么说。我刚从杭州回来,本来那边有好几个地方想让我去,可我还得考虑一下才能决定。现在我手上真是一点钱也没有了,你昨天晚上也看见了,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了,现在只能临时到我朋友那儿挤一挤。”方圆如此说,但还是掏出一千块钱给了李师傅:“这一千块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当我一个心意吧。”
李师傅接了那沓钱,和方圆面对面站着,谁都无话可说。
周欣也在筹钱。在这个城市,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够求助的,只有那些画画的同仁。在高纯入院的第三天,周欣在独木画坊拿到了画家们凑出的三万元钱。
她站在画坊的一个大画案前,看着同伴们陆陆续续过来,把等额一份的钞票放在画案上,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画板前埋头作画去了。周欣低着头,做出鞠躬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谢谢。谷子上前,替她把钱收进包里。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金葵登上一列开往云朗的火车,离开了北京。
火车抵达云朗时天刚刚黑下来,天有些冷瑟。
金葵家的巷子里,缺少了往常此时该有的热闹,风刮着地上的残叶,凸显着几分陌生的萧条。
是父亲给金葵开的门。
父女相见的眼神隔了一道门坎,竟如隔世般苍凉。母亲从父亲的身后看见了金葵,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葵儿!”母亲的呼唤依旧耳熟,让金葵泪夺双目,让她不知不觉松手扔了提包,扑入久违的家门。
在金葵回家的第三天,在云朗监狱的会见厅里,她见到了哥哥金鹏。金鹏是半月之前才审结入狱的,头发刚刚剃青,身上的囚服也是崭新的,脸上的气色却灰败如死。隔着会见厅的玻璃,他也许看到了妹妹脸上早生的沧桑,他眼神中流露的,不知是愧疚还是凄惶。
金葵用女孩的同情叫了他一声“哥”,叫得金鹏眼泪汪汪。他沙哑地说了句:“酒楼垮了,咱家也完了,你还回来干吗……”
金葵说:“酒楼就让它垮了吧,可咱们家没垮,爸妈也都没垮,我们都等着你,等你出来!”
第十三章秘境(6)
妹妹的声音依然如孩子般纯真,又加了些成熟女人的温存。金鹏回避的视线重新拾起,他似乎在妹妹青春如昨的眼神中,找到了母性的坚韧。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黄昏,黄昏仍然一如既往地绚烂,金葵重新走进她曾经“避难”于此的那间阁楼时,干涸的眼眸却反射不出当年曾有的温暖。
这间阁楼位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