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
陆子强问:“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周欣怔怔地,还站在门厅里。
陆子强回过头来,淡淡说道:“长城。”
周欣直到确信除了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之外,再也不会发生什么,才慢慢从门厅走进屋子,为陆子强倒了一杯开水。陆子强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端着水杯东看西看。屋子的各个角落,堆放着些胡乱勾描的画稿,这些画稿陆子强大都见过,无甚新奇,唯有客厅一角的画架上,一幅刚刚完成的肖像画引人注意。那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面目英俊,神态悲愁。周欣洗了手从卫生间出来,看到陆子强站在高纯像前,久久审视,魁梧的背影一动不动。
苦丁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又一个白日依序光临。金葵缩在床上似睡又醒,听着门外开锁的声音,看着王苦丁端饭进屋,才仓促爬了起来,睡眼惺忪。
“快点吃饭吧。吃完咱们上镇上去。”王苦丁放下早饭,态度照例忠厚得不行。
金葵未醒的脸上,挂了一丝惊异:“今天?……还去镇上?”
王苦丁摆开早饭,笨拙地解释:“那天照相穿的西服是人家照相馆的,他们讲,男人结婚,总要穿件西服的。我借的钱还没有花完,我想去买件西服,前天咱们照的相片也正好可以取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你的,按你们城里的规矩办,没有结婚办喜事前,我绝对不再碰你了。你放心好了,我都听你的,还不好吗?”
金葵看着王苦丁,她也许应该相信他的话,但相信了也不值得庆幸,因为在王苦丁看来,他是无论如何要娶她的,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和上次一样,早饭之后,金葵和王苦丁拉着距离,沿山路向山下的小镇走去。金葵已经穿上了上次在小镇买的那身衣服,崭新而又俗气。而她的脚下,却还是自己原来那双快要穿烂的鞋。
和上次一样,他们走了三个小时,走到了小镇。
王苦丁带着金葵,在小镇的那家照相馆里取了他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新婚夫妻”,笑得还算“幸福甜蜜”。王苦丁让金葵把照片收好,又带她去了集市。在集市的一个服装摊位前,王苦丁挑选了一件紫红色的西服,穿在身上向金葵咨询:“这件好不好看?”
金葵对那颜色很吃惊,她替王苦丁挑了旁边一件深蓝色的,说:“还是这件吧。”
“这件?”王苦丁上下比划,似乎嫌它老气。
金葵又帮他挑了同色的裤子,她问:“你们这儿有试衣间吗?”
卖货的摊主拉开摊位里面的一扇小门,往里躬请:“有,里面还有镜子。”又对王苦丁说:“你女人选的这件好,这件是刚从广州运来的,广州那边照着国外的样子做的,现在这是最新型的了……”
金葵把裤子塞在王苦丁怀里,推他往里:“里面有镜子你去照一下,要买就要试好……”
王苦丁一脸幸福,听话地拿了衣服进去了。金葵环顾左右,今天是个大集,逛市场的人比上次拥挤了许多,人们都在忙忙碌碌。这是金葵这么多天来找到的唯一机会,她紧张得面孔发僵,见卖货的又去招呼新的顾客,她松手扔了替王苦丁拿着的西服上衣,踉跄着退了几步,转身就跑,顺着熙熙攘攘的集市大街,朝着一个她也搞不清的方向,亡命狂奔!
第十章逃命(4)
金葵不知道她奔跑时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只感觉路人纷纷侧目,目光好奇。她心无旁顾,拼尽全力,跌跌撞撞跑出镇口。一辆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正要离站,关门前被金葵一步挤了上去。
长途汽车开动起来,不知是路面坎坷还是车子老旧,摇晃得像个风中的簸箕。
长途车的售票员显然对金葵苍白的脸色感到疑惑,警惕地问金葵:“去哪里?买票!”金葵身无分文,她只能用急促的声音,表达自己真实的困境。
“我要去公安局!我要报警!”
金葵终于安全了,在离小镇最近的一个公安派出所里,她身心安顿地吃了民警端来的盒饭,民警同时对她做了询问笔录,民警首先想要弄清的,显然是她的真实身份。
民警问:“除了你刚才给我们的那个电话,你还有其他联系人吗?你的户口所在地在哪里?”
金葵答:“户口……在云朗,我们家在云朗市湖岗大道三十五号……”
民警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金葵答:“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
民警问:“你爸爸叫什么?”
金葵答:“我爸叫……”
问答之间,另一位民警走进房间,打断他们,冲金葵问道:“这电话是你什么人啊?”
金葵说:“他是我男朋友……”
民警说:“这电话停机了。”
金葵万分意外:“……停机了?”
高纯再次来到百科公司,他在百科公司的牌子前端详片刻,然后走了进去。
高纯等在百科公司的小会议室里,看到电梯间几个黑老大模样的人物与陆子强拱手作别。陆子强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隔断看到高纯,用目光示意高纯到他办公室来。高纯进屋站在门口,陆子强则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凝视。
“你手机怎么停了?”
“没费了,我还没充呢。”
陆子强没再责备高纯,转而问道:“这些天,周欣都去哪里画画了?”
“这些天……她没怎么出去。”高纯回答:“可能就在家里画吧。”
“这几天,有谁去她家了?”
“那个年轻点的画家去过,就是他们独木画坊的那个……”
“不是那个!”陆子强转过头来,打断高纯:“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年轻的人。”
高纯疑问:“更年轻的人?”
陆子强点头:“对,是个很帅的年轻人,也留着你这种头发,很像你。”
高纯心跳加速:“您……见过这个人了?”
陆子强肯定地答道:“见过。”
高纯吓得吸气:“在,在哪儿见的?”
“在她的家里。”
高纯心虚了,强自镇定:“不……不会吧……我没看见她那儿有什么人去过呀,您什么时候看见的?”
陆子强目光盯住高纯,仿佛早已洞悉奸情,高纯头上开始冒汗,但陆子强随后说出的话语,让他的心情倏然放松。
“昨天,我到她那儿去了,我在那儿看到一幅刚刚画完的油画,画的是个年轻的男人,我想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高纯甫一安定,思维就变得灵活起来:“会不会,她是照着图片画的?”
陆子强思索:“她为什么要照着图片画这个人呢?而且他们这些专业画画的人,一般是不照图片画人的。这幅画肯定是照着真人画的,这个人,肯定是她认识的人。”
高纯继续装傻:“会不会是她花钱请的模特?”
陆子强还是摇头:“她会让一个这么年轻的男人单独去她家吗?一个年轻美貌的男人,单独呆在她的家里,这合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玩的到底是绘画艺术……还是行为艺术?”
陆子强问高纯,又像自问,高纯无以为答。
陆子强沉默下来,思谋良久,忽然抬头,对高纯命令:“给我查到这个人!”
金葵在这家派出所里住了一天。第二天的晚上,晚饭之后,她在派出所自建的一个简易的浴室里洗了澡,洗完刚刚穿好衣服,刚刚拉开浴室的铁皮门,就看见派出所的一位民警领着两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进院子,走进一间办公室去了。院里灯光昏黄,但金葵仍然认出灯晕下的两张面孔,一个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另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金鹏!
第十章逃命(5)
父亲和哥哥被民警领进一间办公室去了,金葵关上铁门,喘息起伏,思想斗争,终于,她决定逃走。她从铁皮围出的这间浴室攀上墙头,上了屋顶。她在一片屋瓦上磕磕绊绊地向前逃窜,终于找到一个地面堆着杂物的拐角下来。这是一条人迹僻静的小巷,小巷的一端连着农田,金葵朝着农田的方向跑去。大概就在此时,金葵的父兄跟着派出所的民警走出了那间办公室,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朝浴室这边走过来了。民警先叫:金葵金葵,小金!父亲随后叫道:金葵,是我,我是爸爸!但门内无人应声。
民警敲门,未见反应。推门,门被反锁。民警喊来一位路过的女民警,女民警脚下垫着东西扒上铁皮门,她看到这间简陋的浴室,早已是座“空城”。
这天晚上陆子强在他的游艇上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私人晚宴,前来赴宴的正是那几个黑老大模样的人物。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一场男人的宴聚,周欣居然受邀作陪。席间主宾一问一答,言语故意有涉江湖,尤其是为首那个秃了顶的客人,腔调野野的,像是故意要在周欣耳中,制造一点惊恐。
“老陆你放心,你上次交办的那件事我第二天就派了几个人去了一趟,把那小子吓坏了。你放心,他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陆子强表示了谢意,同时侧目看了一下周欣,似乎想看看她的反应。周欣低头喝汤,目不斜视,没有任何反应。
秃顶又问:“哎,老陆,上次你说有人纠缠你的女秘书,你搞清人了没有?这种事你找我,我去摆平他!”
周欣仍然不动声色地喝汤,用餐巾慢慢地擦嘴。陆子强语意幽长,慢慢地说道:“现在还不需要,如果有人真的让我不舒服了,我自会麻烦你的。”
除了这类言语,席间别无多话,散席后送走客人,陆子强陪周欣下船。走到自己的车前,陆子强忽问周欣:“怎么,你不高兴了?”
周欣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仓促答道:“啊……没有。”
陆子强拉开车门,把车钥匙递给周欣,说:“车学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试试?这时间街上车少。”
周欣犹豫了一下,接了钥匙。陆子强坐在了她的身侧,看着周欣把车发动起来。周欣挂挡后忘记松开手刹,陆子强微笑着替她松了。
奔驰车开出了码头就拐错了方向,经陆子强提醒,周欣把车倒回,还没摆正车头,车尾砰地一声振动,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车子熄火停住,陆子强急忙下车去看,原来车尾撞上的,正是高纯隐蔽在拐角暗处的车头,车尾无恙,车头却碎了一盏大灯。周欣没敢下车,她从倒视镜中看见陆子强与高纯在车头车尾处交涉着什么,很快陆子强回到车上,而高纯还傻傻地站在后边。
陆子强说:“我来开吧。”
陆子强开车送周欣回家,车子在周欣的公寓前停下,周欣伸手开门,车门未被开锁。她转头去看陆子强,陆子强兀自沉默,沉默中似乎有话要说。
陆子强终于开口,声音沉闷:“你们……这一去大概要多少天呀?”
周欣淡淡回答:“你不是给了我三周的假吗?”
陆子强点头,但说:“啊,你要去那么长时间吗?”
周欣转开话题:“刚才,我撞上的那辆车,你怎么跟那个人说的?”
陆子强说:“这种事你别管了,我会补偿他的。”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周欣说:“日子还没定呢,我们需要五辆车,还差一辆没找到呢。”
陆子强淡淡地问:“要我帮忙吗?”
天亮之后,金葵终于在路边的一个草窝里倒下,她口唇焦破,面色肮脏。远处开来一辆卡车,这是这条寂静的公路自夜至晨出现的第一辆车子。金葵吃力地爬起,挣扎着走到公路中央,挥动手臂……卡车放慢速度,缓缓停下来了。
同样的早晨,北京的街上拥塞了数以百计的汽车。
第十章逃命(6)
谷子搭乘的出租车早早地来到周欣的住处,接了周欣下楼出门。他在上楼前就已留意,一辆似曾相识的车子,鬼鬼祟祟地泊于暗处。在与周欣上车之后,谷子回首观察,果然看到那辆眼熟的汽车从暗处开出,驾驶座上的那张面孔,果然就是高纯。
出租车开动起来,谷子怒不可遏,他再次回头,发现高纯的车还跟在后面,于是转向周欣,横眉相问:“你本来是让他来接你的吗?”
周欣莫名其妙:“谁?”
两人回头,周欣看不明白:“谁呀?”
谷子恶狠狠地:“你那个小白脸朋友啊,跟在我们后面呢。”
周欣再次回头:“谁呀,哪一辆呀?”
谷子自信抓住了把柄,质问已经变成指责:“是你让他来的吗?他每天都来接你上班?”
周欣刚想解释,被谷子愤怒打断:“停车!”
出租车司机慌忙把车停在路边,回头看着后座上忽然翻脸的这对男女。高纯的车超过他们开到前边去了。谷子冲周欣冷笑:“去吧,叫住他,省得让他白跑!”
周欣显然受不了谷子的态度,愤而推门下车。尽管高纯的车子在前方不远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但周欣没有过去,而是抬手拦住另一辆的士,上车扬长而去。
高纯坐在车里,疑惑地看着周欣的车子从自己的左侧开过。谷子也闷在车内,面孔铁青地看着周欣越走越远,满腔的愤懑无法言说。
在这条公路上一个荒凉的三岔路口,金葵看到了一顶帐篷。她下了卡车。她谢了司机,目送卡车朝更加荒野的山里开去,才走近那座破旧的帐篷。帐篷是空的,仿佛是被谁遗弃在此的一个废墟。金葵只能沿着另一个方向,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村庄。
太阳西去。
在独木画坊的院子里,周欣与画家们一起,试着支起了一顶露营的帐篷,同时检查着各种随行的用具。老酸和小侯等人计算着可以“征用”的车辆:大何的越野,李东的帕萨特,还有卫华的那辆改装车,谷子又把他哥们儿阿兵的旅行车动员来了。阿兵本来就是干个体运输的,因为跟谷子是发小,所以答应收个成本钱就行。现在有四辆车了,要能再搞到一辆就宽松多了……周欣犹豫一下,向老酸表示,她公司的老板好像愿意赞助一辆车子,支持这次行期在即的“艺术长征”。众人欢欣鼓舞,只有谷子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狠狠抽烟,向自己请来开车的朋友阿兵低声倾诉。
天色渐晚,周欣最先和大家告别离开画坊,她从谷子和阿兵身边走过时目不斜视,走到街边上了一辆出租。谷子和阿兵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上了阿兵开来的那辆旅行轿车。旅行车追出画坊的院子,竟意外地发现高纯的汽车从街对面的一个巷口开出,尾随在周欣的出租车之后,将旅行车的视线完全阻隔。
谷子骂了声:“妈的,又是他!”
谷子和阿兵的车子紧随在高纯身后,一起跟到了周欣的公寓。让谷子略感意外的是,在周欣到家后高纯并未停车,而是加快了车速继续前行,谷子示意阿兵跟定高纯,沿着马路向前追去。
高纯去了方圆的住处。
高纯是在路上接到了方圆的电话,然后赶到方圆家的。方圆刚刚到外地转了一个大圈,据说马上要到成都工作,要高纯过去告个别的。高纯从方圆口中,进一步证实了其实早已证实的事情。
“我这趟先去的成都,后去的上海。从上海出来也没回北京,我回了一趟云朗。”方圆说:“云朗歌舞团散伙以后,那楼房一直空着。不过我去了一趟你们云朗艺校,你们艺校倒还不错,你们好几个老师都打听你呢。”
高纯心不在焉,说:“噢。”顿了一下,他把问题迫不及待地转向自己的疼点,“你听说金葵的事了吗?”
方圆说:“听说了,我听原来歌舞团的人说,她跟那个杨峰已经吹了,原来都说好到香港旅游的,结果没去。不知道因为什么,金葵她爸又把金葵许给另外一个人了,听说是个特有钱的土大款。”
第十章逃命(7)
这是旧闻,只是进一步证实而已。高纯没有惊愕。
方圆又说:“杨峰那人,在云朗太跋扈。她爸可能也是怕金葵嫁了他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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