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林又说:我要是能提干,以后就可以带家属了。
他说这话时,李亚玲的心“嗵嗵”地跳了两下。离开农村,是她梦寐以求的。想到这儿,她红了脸。他看到了,见时机成熟,就说:其实这次我探亲,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
李亚玲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马上就把头转了过去。
刘双林有这种想法不奇怪,当时的服役制度是陆军三年,满两年时就可以探亲。那么多士兵想入党、提干真是比登天还难,有许多人穿着军装体面地回家探亲,就是想把亲事定下来,如果等复员回来再找对象,可就难多了。刘双林这次回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突然间就有了接近李亚玲的冲动。
李亚玲的漂亮就不用多说了,重要的是李亚玲的爹是大队支书,是“社教”时期的村干部,资历很老。如果能和李亚玲成为一家人,就是他入不了党,提不了干,等回乡那一天,以后在大队、公社里的前途也是有的。他这么想过后,就更加坚定了接近李亚玲的决心。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两年前的事他已经淡忘了,他已经是堂堂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李亚玲平起平坐了。
刘双林每天傍晚都要到公社医院去接李亚玲,几天之后,李亚玲被刘双林的行为感动了,他对刘双林的态度有意无意地发生了改变。两年的部队生活,让刘双林浑身上下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的刘双林永远穿着他哥穿过的旧衣服,那些衣服上补钉摞补钉,尤其是屁股上的两块补钉,像长了两只眼睛,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当年李亚玲他们经常嘲笑刘双林屁股上长了“眼睛”。此时的刘双林的军装是崭新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兵营的气味,脸也红扑扑的,像田野里一枝独秀的高粱。
李亚玲渐渐地就接受了刘双林这份殷勤,两人走在斜阳下的沙土路上。一抹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脸孔热热的,有细密的汗渗出来,很滋润地挂在脸颊上。
刘双林说:这次回部队我就该入党了,申请书都写过三回了。
刘双林说这话时,其实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全连一百多号人,每年的入党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别说他才当满两年兵,有好些兵都超期服役三五年了,他们都在等待着入党,全力以赴地努力着。那些老兵同样和新兵一起抢扫把、帮厨,能想到的好人好事,他们早就想过了,刘双林刚刚写过三份入党申请书,而那些老兵都写过十几份了,有的还咬破中指用鲜血写出入党誓言。刘双林虽然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但他对李亚玲说这些话时,声音是洪亮的,语气也是坚定的。
李亚玲问:日后你真的能提干?
刘双林说:等入了党,离提干的日子就不远了。
那年月,一个农村孩子能在部队提上干,哪怕就是当名副排职的干部,也算是跳了龙门了。
即便以后转业离开部队,那也是国家干部,由国家统一安排。也就是说,只要提干,就能永远离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鲤鱼跳龙门了。
对李亚玲来讲,能嫁给一个军官,自己也就是堂堂的军属了,再熬上几年后随军,户口也就变成了城镇户口。那样的日子,是那个年代每个农村青年所向往的。刘双林描绘的未来场景,深深地打动了李亚玲。她的双脚不知不觉地就向刘双林靠近了一些,有意无意间,刘双林的肩膀就挨到了李亚玲的肩膀上,他嗅到了从李亚玲身体里散发出的成熟少女的芬芳。他有些迷醉,于是梦呓般地说:提干那是早晚的事,我刘双林在部队也是个人物。
当满两年兵探亲,对任何一个士兵来说都是件很隆重的事情,因为他们肩负着回家办大事的重任。这个大事就是要搞对象,穿着一身军装回家,那情景是不一样的。有的跟排长借一双皮鞋,或借块手表,和排长感情好一些的,还能借来排长的干部服穿一穿,探亲的战士努力把自己武装着,成败也就这一锤子了。如果能在探亲的十几天里,把自己的婚事搞定,那就是他们的胜利,如果在复员前能让自己的未婚妻前来趟部队,住上个三五天;而在这三五天里,如果能生米做成熟饭则最好。按老兵的说法叫把未婚妻拿下,成了自己名副其实的妻子,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当然生米做不成熟饭也没什么,人们都知道你以未婚妻的名义去人家部队了,又住了那么三五日的,又有谁能说清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呢?农村人自然有农村人的看法,就是当兵的复员回来了,女方后悔了,但自己的名分已经这样了,也不好意思提出跟人家分手,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最后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了。跳龙门的想法从此也就夭折了,只能为美丽的梦想唱一曲哀歌。
刘双林是深得老兵的真传,这次他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一个对象。他当兵走的那会儿,李亚玲年龄还小,没想到两年后,她就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就决心把李亚玲拿下。
几天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自信李亚玲已经开始动心了,这大大激发了他的雄心和斗志。他暗下决心,在自己离开放马沟时,自己和李亚玲的事一得定下来。
那天傍晚,在如血的晚霞中,刘双林大着胆子,伸出手替李亚玲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头发。让他没想到的是,李亚玲居然没有阻拦,而是无声地接受了。得到鼓励的刘双林就双手一用力,抱住了李亚玲的肩头,他要吻李亚玲。这时的李亚玲似乎清醒了过来,她用了些力气,拿双臂抵着刘双林的脸,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完全贴过去。她仰起脸来,异常清晰地说:你真的能提干?
这时的刘双林已经着魔了,他脸热心跳,呼哧带喘着地道:没问题,这次回去,领导就会给我打报告。
在刘双林信誓旦旦地蛊惑下,李亚玲终于放弃了抵抗,把自己软软的身子投入到刘双林的怀抱中。那一刻,刘双林心花怒放,他认为万里长征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来了。
那个朦胧而又迷人的晚上,刘双林气喘吁吁地说:亚玲,你看我啥时候去你家提亲?
农村人的恋爱,双方愿意是不被承认的,只有双方的家长认可了,那才会被人认可。李亚玲没有说话,她很冷静地望着刘双林,她吃不准爹的态度。在放马沟大队,爹是领导,爹的心很高,虽然刘双林当满两年兵了,又是穿着一身军装回来的,但爹是否能看上他,她也无法确定。
刘双林见李亚玲没有反应,便说:明天我就去你家,你看成不?
李亚玲仍没有说什么,这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那天晚上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刘双林提早来到了公社,在商店里买了两瓶酒,又买了两盒糕点,然后等来了李亚玲。刘双林兴冲冲地往回走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晚上我就找你爹提亲去。
李亚玲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这时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冷静地说:你要跟我爹保证,你一准能留在部队提干。
刘双林笑着说:那是自然,一回到部队,领导就该给我打提干的报告了。
李亚玲又说:你好好跟我爹说,不许急。
刘双林说:我不急,我要好好说。
晚霞还没有落山时,他们来到了李亚玲的家门前。李支书披着件衣服,正站在院子里吸烟,他的样子很严肃,举手投足都非常像个干部。
他一眼就看到了刘双林,以及刘双林手上提着的东西,接下来,他又看到了自己的闺女亚玲,他差不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问题分析清楚了。他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了,在放马沟谁一张嘴,想说什么话,他一清二楚。此时的李支书,脸色就有些不好看,阴阴的。
刘双林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窗台上,转回身就冲李支书敬了个军礼,然后一边伸出手,一边说:支书,我双林来看你来了。
他的意思是要和李支书握握手,他现在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从辈分上说,也可以和支书称同志了,同志之间握手是一种礼节。
没想到的是,李支书没有伸出手来,还把手背到了身后,只是用鼻子哼了哼,看也没看刘双林放在窗台上的礼品。
刘双林受了打击,但他并不气馁,又从兜里拿出一盒烟,递一支给李支书,李支书沉吟一下儿,还是接了过来。他并没有叼在嘴上,而是把烟夹在了耳朵上。刘双林点燃的火柴一直燃到尽头,他才扔掉。从心理上,刘双林就短了半截。刚进门时,他的腰是挺直的,此时他的腰弯了下来,以前想好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瞅着支书一遍遍地说:我就要入党了,离提干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遍,这时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李支书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背着手,耳朵上夹着刘双林的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刘双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眼睛随着李支书转来转去。李支书终于说话了:黄鼠狼给鸡拜年
,有事说事,你要干啥就说吧。
让刘双林没有想到的是,两年的部队生活仍没改变李支书对自己的看法。李支书是很威严的,他对放马沟大队的所有人说话的口气都是这样,虽然刘双林暂时不是放马沟的人了,而是一名解放军,可李支书仍然像对待村民一样对待他。刘双林把所有的困难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李支书会这么对待他。
站在一旁的李亚玲受不住了,她叫了一声爹,说:双林今天来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刘双林腿一弯,不知怎么就跪下了,他颤着声说:叔,我想和亚玲订亲。
这回李支书立住了,他弯下腰瞅着刘双林说:和我家闺女订亲?笑话!你是啥人?!
刘双林就说:我马上就入党了,离提干也不远了。
李亚玲也说:双林真的能提干,爹你就信他一次吧。
李支书乐了,他又直起腰说:好哇,那就等你提了干,再和我家闺女订婚吧,到时候我举双手赞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双林只能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嗫嚅地又叫了一声:叔,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你看能不能让我和亚玲把婚事先订下来。
李支书就挥挥手说:这话等你提了干再说吧。
说完就回屋去了,把刘双林撇在一边。
刘双林干干硬硬地又站了一会儿,看了李亚玲一眼,转身就往外走。李支书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刘双林就站住了。
李支书风一样地从屋里出来,提起那些礼品掼在刘双林的怀里,说:东西你拿回去,孝敬你妈去吧。
刘双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委屈地接住了,耸着身子,灰溜溜地走进了夜色中。
李亚玲也感到了委屈,她含泪叫了一声:爹,你不该这样对他。
李支书说: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胡吹瞎侃的。我敢说,过不了两年,他还得回到咱放马沟来,你就甘心嫁给这样没出息的人?
李支书已经给刘双林盖棺定论了,李亚玲也就没有了主意。
8。时来运转
接下来的事情又戏剧又简单,直到车开到师长家门前,刘双林才弄明白,他救的不是别人,而是师长的夫人和女儿。原来,师长夫人趁女儿放暑假,带着女儿回了一趟老家,火车进站的时候天就黑了。师长的专车去接她们,不想坏在路上。她们没等来车,想走路迎车,结果就发生了意外。
那一阵子,李亚玲的心情是困惑和茫然的,她一面想接近刘双林,在她的内心里一直希
望刘双林真的能提干,那样她也就能拯救自己了。同时,她也担心万一刘双林提不成干,就不得不回来当农民,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找个种庄稼地的。凭李亚玲现在的条件,如果在农村找的话,也能找到吃公家饭的,比如公社中学的老师,或者公社机关的办事员什么的。李亚玲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当着赤脚医生,年轻貌美,在农村能有这样的条件也算是人上人了。刘双林如果回到农村,那就太普通了,家里穷得丁当响,他哥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找到对象,弟弟初中毕业在家务农,老妈又是个药罐子,整天不是这不舒服,就是那不得劲儿。
爹毅然拒绝刘双林的求亲,也终于让李亚玲冷静下来,她相信爹的判断能力。爹经常说:闺女,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长。相信你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李支书的态度表明之后,李亚玲对刘双林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冷淡刘双林。刘双林再去接李亚玲时,不管刘双林怎么对她热乎,她都变得无动于衷了。
刘双林受到了挫折,他说话的口气就虚了起来,他说:亚玲,你爹不同意,我不怪他。只要你对我好,咱们迟早都能走到一起。
他还说:亚玲,我这次回去一准能入党。
他又说:等入党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提干。
他说这些时,李亚玲一声不吭,低着头匆匆地往前走。
刘双林便追问道:亚玲,咱俩的关系到底咋整,你给我一个痛快话。
李亚玲立住脚,冲刘双林认真地道:刘双林同志,以后我们就当是普通朋友吧。
刘双林的样子像要哭出来,他抹了一把干涩的眼睛说:那我以后给你写信,行不?
李亚玲不说话,仍低着头往前走去。
他紧跟两步说:我给你写信,你可得回信呀。要不然,我剃头挑子一头热,那还有啥意思。
李亚玲就委婉地说:我要是有时间就给你回信。
刘双林也只好这样草草收场了,他明天就要归队了,他把李亚玲拿下的想法就这样落空了。
但他心里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只要自己能超期服役,入党是有希望的,一超期服役就有希望把李亚玲拿下来,到那时,就是他仍回放马沟也不怕了。这辈子能娶上李亚玲这样的媳妇,死都值了。
有时命运真是让人难以琢磨,刘双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真的能时来运转。
就在他归队的路上,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到了部队所在地,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火车站离军营还有十几公里。如果他天亮之前无法归队,那他就超假了,他知道探亲超假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他会受到部队的处分,以后所有进步的道路也就被堵死了。他连想都没想,提起随身的包就向暗夜里走去。结果事件就发生了,在一片树林里,他听见两个女人的呼救声,那声音听起来,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轻一些,两个人在暗夜里喊得撕心裂肺的。当时,刘双林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是迎上去还是跑开,在短短的时间里,他还是思考了一下儿。他知道,如果这时挺身而出,他就会成为英雄,英雄的后果可想而知;他如果跑掉将会很安全,但注定是一种平淡。对于努力改变命运的刘双林来说,这机会来得太及时了!想到这儿,他放下包,在路边抓起两块石头,英勇地冲进小树林。他看见两个男人正按着地上的两个女子,那两个女人无疑是受害者,她们在挣扎着、嘶喊着。
那两个恶人发现了冲过来的刘双林,其中一个放开地上的女人,亮出一把尖刀,冲他喊:滚远点,这里没你啥事!
刘双林已经不能多想了,把手上的一块石头狠命地朝那人砸去,接着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他一边和那两人撕打,一边说:我是解放军!我是解放军!
刀子还是扎了过来,不疼,先是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