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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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3期-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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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从学堂回家时,母亲已被邻居救起,用架子车送到几里外的小镇医院抢救去了。我丢下书包,发疯般跑到了医院。医院正在给母亲洗胃。天黑尽的时候,整个抢救工作才完成,母亲才悠悠地苏醒过来。我奔进病房扑入母亲怀里大放悲声,我说妈,妈哪,你咋吃农药呀?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咋过啊?母亲也不禁泪流满面,抱住我哀哀地哭泣,母亲一边用脸蹭擦我脸上的泪水一边在我耳畔不停地呢喃,是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噢…… 
  母亲虽然从死亡边缘侥幸活了过来,但由于中枢神经受到毒物刺激,轻微地偏瘫了。母亲左手痉挛端在胸前,脖颈歪仄不能灵活运转,左边脸颊的肌肉也已僵硬扭曲,歪咧的嘴角不时失控地淌出稠亮的口涎。母亲已不是往日的母亲,母亲已没了往昔的美丽和风采。母亲残了,我的母亲残了…… 
  几天后的下午,我用架子车把残了的母亲推回了村里。我把母亲搀扶到床上躺下后,就拿出父亲的火药枪在屋檐下往枪筒里装火药与砂弹。这次我特意装上了打狼和野狗的特大号砂弹。我在装火药与砂弹的时候心中出奇的冷静,一切细节做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就像父亲生前准备去河滩打秧鸡野鸭似的。装好火药与砂弹后,我就端着枪走下了屋檐。我走出院子时,还随手拉上了院门,把门环扣上了。然后我就出现在铺满夕阳的村巷里。那天下午,村里许多人都看见我沐着灿烂的夕照踩着自己的影子,身前横着漆黑发亮的火药枪向村西头沉默地走去。事后多年人们回忆起那天下午的情景时还心有余悸惶恐不已,他们说我端着枪一声不吭的样子就像一尊冷酷的杀神!他们还说他们当时都知道我要干什么,都知道事情发生后会有什么样严重的后果,都想出来劝我,但他们又都不敢,只得躲在门背后愣愣地张望。然而,当我端着火药枪闯进村西头那光棍汉家里时,那杂种早已闻讯逃了!我找遍屋里每个角落确信人去房空后,我退到了院中,对着那空屋放了一枪。轰然巨响中,那些特大号砂弹带着一团黑烟密雨般地射去,倏然掀掉了那空屋的房顶,打得满屋的瓦片骤地跳起,在空中裂成无数的碎块纷纷扬扬地迸散撒落。在那如雨的碎瓦陨落中,我举着火药枪仰天长啸:狗日的杂种!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老子迟早要杀了你!迟早都要杀了你!…… 
  我想那个灿烂的夏日黄昏里,故乡的千亩麻地和整个村庄都在我的枪声和啸喊中颤抖不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光棍汉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直到十多年以后,我在现在居住的城市里安了家并把母亲从乡下接走,在一年春天的时候,我才听说那杂种从遥远的西北回来了。可那时我已二十八岁,已长大成人了,世事如烟,我的心灵早已受到更多更多的灾难和痛苦的撞击折磨变得消沉麻木了。面对有如历史烟海深处的这桩辱母旧事,我已提不起丝毫复仇的精神去杀他了。更何况那个给我带信的故乡人说,那杂种已老得骨瘦如柴快要死了。我有什么必要劳精费神去杀一个将死的人呢?你说是不是?就让死神去惩罚他吧! 
  现在想来,在我十三岁那年夏天的所有灾难中,花花与华福的遭遇最为凄惨悲烈。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主要是结局因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息而显得格外的悲壮动人。许多年来,花花与华福都像两朵染血的野花在我心灵的旷野上凄艳而又孤独地开放。 
  花花与华福在麻地里重温旧梦不久,就怀孕了。这孩子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能生下来。两人商量的处理办法是吃药打胎。于是一个逢场天,华福便去了几里外小镇的中药店,买了两副打胎的药回来,悄悄交给了花花。华福的意思是吃一副不行,接着再吃第二副。可花花办事心切,用砂罐熬药时竟将两副打药一起倒了进去。吃药后一个对时,胎倒是打下来了,但因用药过量造成了大出血。当时花花蹲在猪圈背后的茅坑上,那血竟像决堤的沟水一样哗哗流泻怎么也止不住,把她两条大腿和茅坑都染红了。花花当时就晕倒在茅坑旁。后来虽送小镇医院救治,病情有所好转,但就此落下了一个老疾:红崩。稍一弯腰或者稍一用力,那血水就从裆下扑噜噜地流了出来,把整个裤管都染得通红。你想一个人有多少血经得这样不停地流泻呢?所以没出半个月,花花就玉容惨淡形销骨立完全没了人样,而且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恶臭。你可以想象这对风流成性的花花是个多么巨大的打击!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早晨,我亲眼看见花花跌坐在自家院门口泥地上的血泊中,痛苦地揪扯着头发泪流满面地仰天哭骂:我日你妈!流流流,你杂种要流到啥时才有个完啊? 
  几天以后,就发生了那桩震惊故乡的血腥事件:花花自杀了!花花的死法和死亡的场所选择在我故乡千百年来的漫长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说花花像朵染血的野花在我心里凄艳而又孤独地开放。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正午,花花独自一人来到村外,钻进了麻地深处她和华福昔日偷情狂纵的地方,用随身携带的锋利的柴刀把自己劈死了!花花劈的不是胸膛也不是脑袋,而是自己的下身!事后殓尸时,有个女人数过花花下身的刀伤,整整十八刀!花花在自己的下身连劈十八刀,把自己劈死在了故乡高密翠绿的麻地里!其情之悲烈我们由此可以想知。多少年来,我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摸花花当时的心情和她这怪异的自杀事件的意义。我想花花当时心中肯定对自己和自己过去的作为充满了憎恶,她一定是带着强烈的怨恨情绪猛劈自己下身的。但是我不敢确定的是,花花这种憎恶和怨恨中是否代表着故乡人的某一种觉醒和悔悟。但毫无疑问的是,花花的故事最好地昭示了人类一种与生俱来的困厄与悲哀! 
  然而,最令我惊异不已的是那天我故乡出人意料地遭到了一场可怕的雷雨冰雹的袭击。雷雨冰雹是在午后也就是花花在麻地里劈死自己的时候突然降临的。据村里老人说,这是我故乡自从种麻以来,千百年中从未有过的特大自然灾害。记得那天雷雨冰雹袭来的时候天地一片阴暗,只听见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雷声和冰雹砸落的噼里啪啦的乱响!一时小沟大沟一齐涨水,许多房屋和村林竹苑被冰雹砸坏。一头百多斤重的架子猪因受到雷声惊吓翻圈跑了出去,竟被活活砸死在了村巷的泥水里。直到黄昏的时候这场可怕的雷雨冰雹才结束。人们走出破损的屋檐站在院门口抬头张望时,不由得惊呆了:他们看见故乡的千亩麻地全被砸倒了,平展展地浸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浊黄的泥水里。也就是在这时候,人们发现了倒伏的绿色麻地中浮荡着一团娇嫩的鹅黄色。人们走近时才发现那是花花的尸体。花花死的时候穿着她那件最漂亮的鹅黄色衬衣。 
  于是我故乡自从种麻以来千百年中第一次出现了歉收。我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与花花的惨烈自杀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但许多年来我一想起这场可怕的灾难和灾后故乡败落凄凉的景象就忍不住心惊肉跳恐悸万端,就隐隐感到天人之间那种神秘的呼应与合一。 
  而华福则死在稍后的秋天里。那时,华福因花花她爹的控告,已被政府逮捕判刑送到一个山间煤矿劳动改造。但不到三个月,华福就耐不住了,竟在一个黑夜冒险去翻女监的舍房,结果被哨兵发现,鸣枪示警,吓得他仓惶逃遁。不料在翻越铁栅栏时,因惊慌失措被锐利的矛尖挂穿了阴囊撕裂了下体,当时就摔下栅栏死了!当我听说这个消息后,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一排锋利的三叉铁矛,我仿佛看见华福的阴囊和下体正挂在其中一支铁矛上,在灿烂的秋天阳光里闪荡着刺眼的血光。华福的死法与花花的死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我想这死法对他们两人来说无疑是最有意味的结局了…… 
  现在,我想写一下我自己的事来作为全篇小说的结尾。你会从我的故事中发现一种与我的故乡人的困厄和悲哀迥然不同的另一类困厄和悲哀。其实人类与生俱来的悲哀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中无所适从,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中很难找到一个完美融合的中介点或者临界面。我相信过去很难找到,现在很难找到,将来也很难找到。这是上帝造人时附加在人身上的魔咒,人类难以摆脱,人类将与这种困厄和悲哀永存。从这一点来说,我诅咒上帝。 
  我是十六岁那年离开故乡到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来读书的。毕业后我就留在这座城市里工作,然后又在这座城市里娶妻安家了。我的妻子叫小娜,从名字上你就可以看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现代城市姑娘。但奇怪的是我晚上躺在她身旁,总能从她白皙细嫩的城市人娇贵的体肤毛孔里,闻见一种我熟悉的类似于故乡泥土和麻地的气息。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妻子除了言谈举止这些外部特征具有现代城市人的风范外,其他的跟我故乡的女人没有两样。在后面的叙述中,你会发现我对妻子的感觉判断是何其的准确。 
  我的无能和尴尬在新婚之夜就暴露无遗。十三岁那年夏天的黄昏,那个被我伤害的女孩的父亲愤然一脚踢得太重了。从那以后每遇阴雨天气,我的下身就隐隐作痛,撒尿都困难。更为可怕的是,打那之后我就再未亢奋冲动过。记得在学校读书时,许多同寝室的男生都有手淫的恶习,常把床单搞得斑驳污秽,惟有我在三年之中床单始终一尘不染洁白无瑕。我的新婚之夜是一种什么景象你由此可以想象。经过多次努力依旧没有成功后,妻子不觉惊愕地望着我,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自然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只得擦着脸上的汗水遮掩地说,或许是这几天太累,精神太紧张吧。可以后接连三天晚上都是如此,于是妻子在失望中断定我有病,便在第二天一早坚持陪我上医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令我和妻子都大感意外:我没有病,我的内分泌系统和性功能完全正常!于是院方建议我去看性心理医生。我去了。那医生很和蔼,是个四十来岁的漂亮男人。他要我讲讲自己的经历,并告诉我要绝对地说实话。我回头望着妻子说,你可以出去一下吗?妻子即刻皱起眉头说,怎么?连我都不能听?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有些男人之间才能说的话,你最好不听为妙。妻子站了起来,说好吧,我尊重你的隐私权。妻子走了出去后,我便对那性心理医生详实讲述了十三岁那年夏天我被踢伤的事,以及另外那些同时发生在故乡村庄和绿麻地里的血腥故事。那医生在听了我的话后忧郁地蹙起了眉头,说我的障碍不仅有肉体的,更为主要的是精神方面的。我问他有无治疗办法,但他没回答我,反而问我看过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吗?我说看过。他又问我对弗洛伊德的性欲升华观点有何看法,我说弗洛伊德是个性欲理想主义者,他只看见了性欲美好灿亮的一面,而忽略了性欲丑恶阴暗的一面。医生即刻打断我的话说,好了,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由于你早年干下了蠢事并受到残酷的责罚,再加上你又经历了那么多血腥可怕的变故,所以你的潜意识里对人类的性欲和性生活充满了恐惧与憎恶。正是这种肉体和精神双方面的障碍使你不能勃起进而取得成功。你今后要做的就是矫正这种观点,应该把性欲和性生活看成人性的美好表现,看成人这个生命体的最自然最正常最合理的要求!等等。那医生甚至还给我提出一个具体的治疗方法。回到家里后,我遵照他的嘱咐在房间里放起了悠缓的抒情音乐,然后就躺在妻子身边闭上双眼去玄想性欲和性生活的美好。可我惟一见过的性场面就是母亲和那光棍汉躲在恶臭的猪圈旁边的柴房里苟合的情景。而一想起那个恶棍我心中就充满了仇恨和厌恶的情绪,许多早年的人和事倏忽回到了眼前。我仿佛看见那无赖搂住母鸡撞击着,我仿佛看见他掏出壮硕的鸡巴在我面前晃荡,并抓起我的手按到他裆下摩挲……我不由感到一阵恶心,我赶急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卫生间去大吐不止。吐完后,我心里才一阵轻松,然后又沮丧地跌坐在了卫生间的瓷砖地上。我想我这一辈子算是无药可救彻底地完了!完了……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半年之后我的病依旧毫无起色,妻子完全绝望了。绝望的妻子曾跑到那个性心理医生那里打听我的过去,那医生竟不遵从职业道德,把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做下的那桩恶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回来后就指着我的鼻尖大骂不止,好哇!你这个衣冠禽兽!你这个流氓恶棍坏蛋!想不到你十三岁就强奸过女孩子!我怎么眼瞎了嫁了你这个无耻的男人啊!骂完后妻子就闯进寝室去关上房门大哭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欺侮和委屈似的。 
  此后妻子便与我越来越疏远。几乎每天晚上,妻子都浓妆艳抹出去跳舞,常常深夜才回来,有时干脆整夜都不归家。大约第二年的初夏,妻子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南方来的商人,并决定跟那个商人私奔。妻子是在一个上午离家出走的。妻子走的那天上午天空飘着细雨,当时正是梅雨季节,整个城市都在绵绵不尽的梅雨里散发着阴霉潮湿的气息。妻子就在那样的天气里提着一口旅行皮箱撑着一把花伞走出了家门,走进了霏霏细雨中。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跟那个商人的事,也知道她要在这天出走,但我没有拦她。记得当时我还站在房间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妻子提着皮箱撑着花伞在雨幕中渐渐远去,我看见她乳白色的风衣在风中轻轻地飘动,下摆已被斜飞的雨水淋湿了,我甚至还看见她脚下的红色高跟皮鞋溅上了泥水显得已不如往日锃亮洁净了。我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走,她应该穿雨靴而不是皮鞋,我甚至还产生了一个怪诞的念头:追上去把那双淡绿色的雨靴交给她。但想想又算了。我依旧站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在风雨中远去。那一刻我心里虽然也有一种锥心的痛苦,但却异常的冷静,我想这是我罪有应得理该受到的惩罚,这样分手无论对她还是我都是再好不过的。但我惟一怨怪妻子的是,她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的季节出走。因为夏天是个灾难的季节,它总使我想起故乡那高密翠绿无边无际的千亩麻地,总使我想起过去岁月中发生在这个季节里的那些悲惨可怕的血腥事件。夏天使我伤心,我憎恨夏天,可我的妻子偏偏在这个季节从我的眼皮底下跟人私奔了!这让我心里很悲观,感到整个世界都在跟我过不去。 
  妻子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回故乡把偏瘫的母亲接到了城里。现在我跟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我除了抽烟喝茶外没有别的嗜好,工作之余的所有闲暇我都把自己关在水泥楼房的书屋里,坐在窗前对着外面的雨天冥思苦想。我们这座城市雨量充沛,一年四季都有降雨天气,所以我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时,外面的天空里总会飘起绵密的雨丝,总会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我这种冥思苦想便在不息的城市雨声中日益膨胀,日益渺远,日益不着边际,最后竟进入了可怕的玄秘状态。我的妄知型精神病就是这样患上的。其实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病,我只不过因为在屋里关得太久,要周期性地突然冲出去,抓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随便什么人,发表一下我玄想的感悟和结果而已。说完就完了,我浑身轻松,仿佛心中的所有郁闷都宣泄了出来似的,然后就轻捷地回到家里重新把自己关闭起来。只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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