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3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当代-2003年第3期- 第4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仿佛一个难题好不容易才被她解决了似的。这就使我走到院门楼下时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回头去张望。隔着稠密的雨丝和屋檐上垂挂的雨帘,我清晰地看见母亲对我鼓励地微笑,但我当时的内心感觉是母亲隐在一片烟雾中,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显得飘忽迷离一点也不真实。我总感到母亲有点不对劲,我心底止不住产生了一丝警觉。 
  母亲为什么要我冒雨离开家里?母亲究竟要在这个下雨的上午干什么?这是戴着阔大的斗篷踩着村巷里的泥水去代销店的路上,我一直苦苦思考的问题。 
  因此在那个低矮阴潮的代销店里买了糖果后,我没作丝毫的停留,就急匆匆地朝家里走去。路过一个门楼时,我看见几个小孩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打铜钱,他们招呼我一起玩耍,我也没有答应。但我回到家里时,却发现母亲不见了。我把灶房、堂屋、睡房全找遍了,都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我心中无端地恐惧起来,我本想张开嘴巴大喊一声,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喊出来。我开始立在屋檐下竖耳谛听,我在满世界的风声雨声和村外麻地的浪涌声中捕捉母亲的声息。我终于在这片混杂苍茫的声音中听见了一种谷草的声和一种轻轻的呻吟声,而且我还准确地辨听出这声音是从我家猪圈旁的柴草房里传出来的。于是我像一只警觉顾家的小狗循着那声音蹑手蹑足地走过去。当我蹲在弥漫着潲水酸味和猪粪臭气的猪圈旁时,我透过那些残朽的木板缝隙看见母亲正和一个男人躺在柴草上面苟合,而趴在我母亲洁白美丽的身子上面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里那个臭名昭著的光棍汉,也就是那个把壮硕的鸡巴掏出来在我面前晃荡并且抓起我的手按在他裆下抚娑的乡村流氓!一个我厌恶已久的恶棍! 
  我相信你理解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我感到当时的心情与过去发现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时完全两样。在那些月色溶溶的夜晚,父母在床的那一头搞出各种微妙的声响时,我除了紧张外,还有一种好奇的心理和一些不着边际的快乐遐想。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心里紧张之际又充满了平和安定的情绪,仿佛一轮如水的明月正贴在清湛的蓝色夜空中静静地照着我。而在这个阴郁的雨天上午,我透过猪圈木板的缝隙看见母亲和那个光棍汉苟合时,先前那种平静的心情全然没有了,我只感到惊恐、愤怒和痛苦,伤心之至,仿佛那个光棍汉的介入侵犯掠夺了父亲或我的什么东西。我想喊想叫想哭想嚎,我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破坏的欲望,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毁掉!许多年以后,我再次经历了这样的感觉和心情,那是我得知自己的妻子有了外遇并决定与那狗日的男人携手往南方私奔时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两桩不幸的猝发事件之间有什么本质的联系,我只惊异于这两桩痛苦和灾难袭来时,给我的感觉和心情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然而在那个阴雨的上午,我在猪圈边蹲了许久,也没有吭出一声。我记得我最后默默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睡房走去了。我至今还能回忆起我当时走路的感觉,那不是在走,是在飘,像一片被秋天的寒风突然摇落的黄叶贴着地面悠乎乎地飘行。我这样昏昏沉沉地飘到睡房里后,就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了木床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瞪着帐顶发呆。我脑里因为有了突然袭临的太多内容而显得一片空白和僵滞。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甚至不知道我该不该哭泣。我躺在床上,我只感到了黑夜正像海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漫涌而来,我的思维和感觉正在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悲伤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听见母亲走进了睡房。母亲显然发现了躺在床上的我,我听见母亲惊惶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代销店买糖了吗?我没有说话。母亲又迅速走到床前把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说咋啦?让雨淋病了么?这次我有了反应,我抓住母亲的手扔开,霍地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母亲。我看见母亲不整的衣衫和散乱的头发上沾满了细碎的草屑,我感到一种锥心般的痛苦和愤恨,我掏出衣袋里那几颗九分钱买来的劣质糖块向母亲扔去。我本想把糖块向母亲的脸上打去,但临出手时我又改变了方向,我把糖块摔到了母亲脚前。买什么糖糖糖?你骗我!骗我!糖块扔出去后我才爆发似的吼了起来,然后跳下床跑出屋去,连斗篷都没戴就一头冲进了雨幕里。直到我跑到村中一间无人居住的旧屋,浑身湿淋淋地跌坐在潮霉的墙角里时,我才悲忿地哭出声来。我一边抓起旁边鼠洞口屎粒一样的细泥恨恨地抛撒一边伤心地哭泣,我感到我眼里的泪水跟窗外天空中的雨水一样绵绵不绝,一样多得不能止泻…… 
  可后来我母亲依然与那光棍汉来往,所不同的是他们把时间改在了更深人静的夜晚。那时,我已被母亲赶到了距她房间远远的一间小屋里独睡。但在那些充满阴谋的初夏之夜里,我总迟迟不眠,我总能竖起耳朵在深夜时分听见母亲轻手轻脚抽掉院门木闩的声音,然后就听见那个光棍汉的脚步声在院中的泥地上响了起来,悄悄潜进了我母亲的房间…… 
  我终于绝望了,我感到母亲已经沉疴在身难以救药了。但现在平心静气地回想当年的情景,我发现我之所以那样对母亲偷人养汉一事深恶痛绝,除了母亲自身行为使我感到羞耻和屈辱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对那个光棍汉的厌恶与痛恨由来已久。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村里人说过,那个光棍汉晚上想女人时总是搂着他喂养的那条母狗睡觉。十岁那年一个秋天的正午,我曾亲眼看见那个光棍汉扑住一只无意走进他家的母鸡,把母鸡的后窍对着自己的前裆疯狂地撞击。母鸡耷着翅膀咯咯的惨叫当时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以至于我现在想起还心惊胆战,深感人类丑恶、可怕。你想,处于当时的情景我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龌龊、污秽、丑陋的男人去玷辱我母亲洁白美丽的身子?我心里甚至还产生了一个怪诞的念头,我想母亲你偷村里哪个男人不可以,为什么偏偏要去找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恶棍?于是,我渐渐把埋藏在心里的所有愤怒和怨恨转移到了那光棍汉身上,我感到我该挺身而出了为母亲做点什么,我要竭尽全力把那丑恶的光棍汉阻挡在我家的院门之外! 
  但究竟怎么个做法,我却一筹莫展。 
  这天上午,一个串乡的剃头匠鱼儿一样地游过故乡高密翠绿的千亩麻地,出现在我们的村子里。这个三十余岁的剃头匠每隔一月来我们村里一次,钟表似的准确无误。年轻的剃头匠在村中一株大树下摆放好家什后,就有许多男人小孩围了上去,等着剃头。大树下一时热闹起来,小孩在人堆里跑来窜去地玩耍,大人坐在石头上和墙根下吧嗒着叶子烟与那剃头匠闲聊,听他说些外乡的新闻或趣事。而我则远远地蹲在对面屋檐的阴影里,默默地望着那个年轻的剃头匠发呆。我发现这个外乡来的汉子虽不及我故乡的男人强壮精神,但却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一副和善的模样,特别他手持剃刀给人轻柔温蔼地刮头修面的神态,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文质彬彬的好印象。这个年轻俊秀的剃头匠的到来,无疑在我焦虑的心里下起了一场霏霏细雨,我光着脚丫踏进了这片清凉的雨地中,我闻见雨丝里飘散着春天桃花的幽香,我听见雨幕中游荡着类似于蜜蜂飞舞的芬芳的音乐声。我终于豁然开朗,一阵悠扬的钟声从雨雾的远方响起,清晰明亮地传进了我的耳里……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那个剃头匠终于做完了所有的活路开始弯腰收拾摊子。这时,我从对面屋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走过村巷,站在了那个剃头匠面前。 
  你要剃头?剃头匠直起腰问我。 
  不,我摇头说,不是我剃头,是我爹剃头。 
  那你快去把你爹叫来。 
  我爹病了,躺在床上,他起不来。 
  剃头匠望着我想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去你家。 
  就这样,我自作聪明地把那个年轻俊秀的剃头匠带到了家里。当时母亲正在院中给鸡喂食,左手端竹箕右手撒着谷粒嘴里哆哆哆地唤叫。母亲腰间围着蓝色布帕,胸脯高耸额发斜垂亭亭玉立在灿烂的夕阳里,脸上流荡着一种瑰丽动人的光彩。母亲春播般抛撒谷粒的动作娴熟优雅,勾起了我心中许多温馨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母亲美极了。那个剃头匠走进院门后把挑子放在泥地上,就对我母亲脆声说,嫂子忙啊,我给你男人剃头来了!母亲即刻停止了给鸡喂食,抬头惊愕地瞪着剃头匠,剃头?剃什么头?给我男人剃什么头?剃头匠指着我说,你儿子说他爹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叫我到家来剃头。母亲皱着眉头扭过脸来迷惑不解地盯我。我走过去拉弯母亲的腰,把嘴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不是要男人吗?我把剃头匠叫来了,你看他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总比那狗日的杂种强吧?!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神秘,语气中充满了怪诞的兴奋和得意,仿佛在为母亲和我做着一件有意义的大好事。但出乎我预料的是,母亲在听了我的话后立时脸色大变,愤怒地瞪着我,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你你你……你把你妈当成啥人啦?我看见母亲哆嗦着气乌的嘴唇痛苦地呢喃。我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我感到有几颗谷粒被母亲的巴掌拍在了脸上,谷粒的芒刺扎得我疼痛难忍。我捂住脸,眼里泛起委屈的泪水,望着母亲怯怯地说,我……我是为你好啊!我实在不愿再看见那狗日的杂种了啊!母亲怔住了,母亲的愣怔中有一种震惊和惶悚。母亲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终于眼圈一红猛地揽过我去,抱在怀里哭了起来。母亲的泪水流落到我的脸上渗进我的嘴角,我感到母亲的泪水又苦又咸,刺在我心里比谷粒的芒锋扎在脸上还痛。我仰起小脸去蹭擦母亲脸上的泪水,我搂着母亲的脖颈哭泣着喃喃低语,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把那人叫到家里来了,他又脏又丑又坏,是一个大坏蛋!母亲连连点头,在奔泻的泪水中蹭擦着我的脸说,好好好,妈听你的话,妈今后不叫他来了,不叫他来了,再也不叫他来了…… 
  你要相信那个夏日的黄昏我确实从母亲泉涌的泪水里感觉到了那种我期盼已久的痛悔之意,我心中洋溢着轻松和快乐,我不仅拯救了母亲而且拯救了自己,我们从此可以安宁平静地生活了。在此后那些夜晚里,我完全放弃了警觉和戒备,我每天早早洗脚上床,头一沾枕头就恬然入梦了,梦里总会出现一片美丽的紫云英花地,母亲总是坐在那些小灯笼似的紫色花朵里朝我悠怡地唱歌和微笑。但是没出半月,我有一天深夜起来撒尿时,我意外地再次听见了母亲抽动院门木闩的声音,以及那个男人贼似的潜进母亲房里的脚步声。你可以想象母亲的言而无信给我心灵的重创。我记得我连尿都没撒就瘫软地跌坐在粪桶旁边的墙根下,屁股沾到冰凉的泥地后我才感到一股热辣的水流在胯下漫延开来。我坐在粪桶边上竟没有闻见丝毫的臭气,我不知道母亲究竟咋啦?难道真是让魔鬼勾去魂魄,千呼万唤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了么?我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心灵痉挛紧缩,发出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我坐在冰凉的泥地上,感到这次是真正地跌入了黑暗中,我再也爬不起来了。于是在浓稠无边的夜色里,我开始咬牙切齿深深地诅咒和痛恨起我的母亲来…… 
  此后不久,我就犯下了那桩一生中最大的过错:我把村里一个与我年龄仿佛的女孩骗到麻地深处,把她搞得惨叫连天鲜血淋漓。我不知道这桩不可饶恕的恶行与我母亲的堕落有无直接的因果联系,我只记得我按住那女孩模拟大人的动作时,心里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悲怆情绪和一种强烈的报复欲望。究竟要报复谁,我当时也不清楚,可能是我母亲,也可能是村里所有的人,总之我是冲着故乡和故乡的千亩麻地撒这次野的! 
  这野自然是撒大撒过分了。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女孩的父母就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我家,指着女孩血糊糊的裤裆对我母亲吼叫:你看你家那个小杂种,他都做了些什么?!当母亲得知我做了什么时,不由一阵晕眩,垮塌似的跌坐在了屋檐下的凉地上。那女孩的父母随后便破口大骂起来,说我父亲死早了没人教育我,甚至还含沙射影骂了母亲许多难听的话。母亲坐在泥地上任凭两人咒骂,始终一言不发,但脸上的泪水却像抽了闸似的涌流漫荡,灰黯呆滞的眼神中有一种锥心的痛苦。骂了半晌后,女孩的父亲似乎觉得还不解恨,又对我母亲吼道:你家小杂种呢?他躲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找出来!母亲黯淡的双眼惊惶地闪了一下,抬头望着脸色铁青的男人恐悸地问,你……你要干啥?我要割了他的鸡巴!男人咬牙切齿地嚷叫。母亲浑身一阵哆嗦,不由自主地朝男人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地乞怜道,大哥,娃娃还小,不懂事,你就饶了他,饶了他吧!男人冷笑一声,眼里射出两股砭肤的寒光,饶了他?他把我家女子搞成这样,难道就算了?不行!你把他找出来,我今天非割了他的鸡巴不可!母亲重又跌倒在泥地上,母亲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泪痕斑驳的脸上飘过一丝死亡的阴影。片刻后,母亲挣扎着从泥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梦游般地走进了睡房,把我从房里拉了出去,交给了那个杀气腾腾的男人。我听见母亲把我推出去的时候对那男人呻吟似的说,娃娃交给你了,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然后母亲就默默地转过身去,颓落的枯叶一样恍惚地走进屋里去了。 
  然而那个男人并没有像他扬言的那样割掉我的鸡巴。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拽了过去,飞起一脚踢到了我的裆下。我当时就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忍的疼痛袭遍全身,脑里有什么东西嘣地断裂了,我眼前骤地一黑,只来得及闷叫一声,就捂住胯裆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这一天的情景以检讨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过错时,我都认为这是我罪有应得。但在那天晚上,我在母亲的救护下悠悠醒来时,心里却毫无痛悔之意。母亲一边用热毛巾给我敷烫受伤的下身,一边流着泪心疼地责备我,说你小小年纪咋就去做那种事啊?你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咋活啊?我记得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悲怆的情绪,我硬着脖子瞪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心中全无一丝歉疚和悔恨。良久后,我才转过脸去,说了一句令母亲惊骇不已的话。你无法想象我这句话的恶毒和给母亲带来的震骇,我转过脸去,狰狞地透过屋里的黑暗瞪着母亲忿懑地说:你们都做得,难道我就做不得?!我看见母亲听了我的话后浑身一颤,然后就像突然遭到雷击的树木一样枝叶纷披,无声地瘫落在了午夜的黑暗里。 
  那个被我伤害的女孩的父亲虽然高抬贵手没有割掉我的鸡巴,但他那愤然一脚却在肉体和心灵上给我留下了一种我终生不能逾越的障碍,并给我以后的人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巨大的困厄和痛苦。不过我不怨恨他,我说过这一切全都是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就像自己酿下的苦酒还得自己去喝一样,我毫无怨言。 
  如果稍加留意,你会发现我在这里讲述的真实是一个关于冬天与夏天的故事。在那些寂寞的雨天里,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楼房中回想故乡时,总把视点聚于一处,密切地关注着我十二岁那年冬天和我十三岁那年夏天的事。我的目光在那段过往的岁月之绳上久久徘徊,我发现十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