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李建说:“你真幸福,能献曲!”韩起祥说:“我老了,以后就轮到你了。”
韩起祥真的是老了,人老先老腿,脚底下开始不利索。韩起祥压根没有想到几年之后邓小平又一次出来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艺演出中,他又被点名进京表演。韩起祥这回是被秘书搀扶着出现在舞台上,坐在那里白眼眨了半天:
只听中央一声说
小平同志出来工作
小平是一个大好人
他为人民掌了舵
然后就说《翻身记》。气息已经不饱满,还未说完,就大汗淋漓了。
演出一结束,当年采访他的记者又把话筒伸到韩起祥的口边,韩起祥吓了一跳,把话筒拨开了。记者说:“韩老,这回是心里话吗?”
韩起祥说:“我代表陕西二千二百万延安儿女,坚决拥护邓小平!”
记者说:“你七六年唱的为啥和今天不一样?”
韩起祥说:“你就不懂政治!七六年邓小平都顶不住,我一个瞎子有办法?!”
记者再说:“下次来北京,韩老还说什么?”
韩起祥说:“《翻身记》嘛。”
记者又说:“你怎么老是《翻身记》?”
韩起祥说:“你会烙饼不?饼不翻过来翻过去咋熟呀?!”
韩起祥却再也没能进北京了。因为政协换届,在审查委员资格时,有人不同意,理由是韩起祥是艺术家,但没有艺术家的骨气,他反对过邓小平。同意的人说,大风吹来,所有的草木都倒伏的,哪能怪韩起祥呢?那不是韩起祥的错,是政治运动的错,是人性的错。不同意的说:他反对邓小平可以理解,但他说“邓小个子”就是恶毒的侮辱,这一点不能原谅吧。结果,韩起祥没能推选上。李建还继续当委员。
李建要赴京了,来向韩起祥借三弦,说师傅的三弦弹奏效果好。韩起祥说:行么,行么。把三弦送给了李建。李建一走,韩起祥就觉得肚子疼。从此病得没有起来。
韩起祥是胃上的病。先是拉肚子,拉黑水,每每一感觉要上厕所了,还没翻下床,床单上就一片黑。他对秘书说:“往后我说不成书了。”秘书说:“不当委员,你还是中国最好的三弦说书艺术家。”韩起祥说:“你瞧,我把肚子里的墨水全拉了。”
有一天晚上,韩起祥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师傅高文旺。他还纳闷,师傅不是死了吗,师傅原来还活着!师傅就叫他一块去山西,他们就在白云山下的渡口坐了去山西的船。船到了河心,风雨大作,黄河水倒立了起来,船就翻了。船翻的瞬间,师傅在喊他,他也喊师傅,后来谁也不知道了谁。他落水后,死死抓着三弦,没想三弦浮了他游到了岸头,而师傅竟提前也到了岸上。韩起祥醒来觉得奇怪,几十年没梦到师傅了,怎么就梦见了呢?第二晚,韩起祥又梦见了师傅,而且梦还继续着头一天的梦,是他和师傅在山西流浪卖艺,大雨天又饥又寒,钻进了一座龙王庙,把供桌上的献祭吃了,然后就睡在庙里。没想天上就下了一场冰雹,把那个村庄的秋庄稼全打坏了。村人就说是他们吃了龙王庙的献祭而龙王爷怪罪了,便将他们五花大绑,又系上磨扇,抬起来往黄河里投。韩起祥这次醒来,身下又拉了黑水。心里想:师傅已经是鬼了,梦里连续着都在一起,莫非我要死了?就在床上为自己起卦推算,果真是要死了。但韩起祥没有对任何人说。
医院查出他身上有了肿瘤,动了手术。韩起祥昏迷了一天,醒了问秘书:“我得了什么病?”秘书说:“胃溃疡。”韩起祥说:“那不要紧,你不要哭。”
秘书整日背过韩起祥,以泪洗面。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每一年都繁果累累,今年却一颗梨也没有。秘书还想:梨是离,不结梨就不会离,师傅这病或许没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梨树身上长出了个大疙瘩来,秘书又想:树原本好好的,怎么长了疙瘩,莫非树象征了师傅,若把这疙瘩砍了去,那师傅的肿瘤就消失不在了吧。秘书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拿了斧头砍那树上的疙瘩。
韩起祥在屋里的床上听见了砍动声,摸起探路棍儿敲窗子。
“皇甫,你干啥的?”
“梨树身上生了个瘤疙瘩,我把它砍了。”
“砍下了?”
“砍下了。”
“那疙瘩原本是梨树为我转移肿瘤,你不让转移呀?”
秘书丢了斧头,吓得就哭。韩起祥说:“我哄你哩。”
韩起祥的手术伤口上很快就长出一个肉包儿来,硬得像核桃。秘书请医生复诊,医生出来说:得预备后事啦。
秘书在延安城里跑遍了老衣店,老衣店里全都是长袍马褂。秘书便去了百货商场,对售货员说:“凡是艺术家穿的衣服你都拿出来!”售货员看过电影电视里的那些风度翩翩的艺术家,拿出来的是像南瓜一样的帽子,呢子竖领大衣,皮鞋,长围巾,黄色风衣,白衬衣,西服,领带,还有墨镜。秘书说:“行,师傅也该穿这些!”一包袱包了回来。才进院子,便听见屋里有人大声说话,看时,床边坐的是马步云。
马步云拿着三弦竹板,还拿着他刚刚出版的《马步云三弦说书艺术精品选》,说:“师弟,我专门给你说书来了!”韩起祥摸着那本书,摸过来摸过去,说:“师兄,我说了一辈子书,还没出过一本像样的册子哩。”马步云说:“你的书我给你编!”韩起祥说:“你不要编,我除了《翻身记》外,别的都收编不成了。我实想把我的那本新书词写好,可到底没写好……师兄,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你给我把你书上的从头到尾来一遍,我想听听马派的三弦说书哩。”马步云说:“什么马派,那是别人胡说的,我的书太土,怕你笑话。”韩起祥说:“我就要听土的,三弦说书就是土圪垃里生出来的,说土的好。”
马步云就住在了韩起祥家里,每天给韩起祥弹了三弦说一段。说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里韩起祥一天比一天脸色灰黄,先是眼皮黄,再是鼻子黄,再是一截截黄下来,黄到了脚指头,最后和高原上的土一个颜色。
二十三天的晌午,太阳从延安的宝塔山上照了过来,把韩起祥家的山墙蚀得一派深红。韩起祥似乎精神好了点,要到院子里去坐坐。秘书扶他,他不让扶,拄了那根榆木探路棍,一步步挪脚到了院里,往那藤椅上坐的时候,坐不下去,还是不让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榆木棍上,最后是坐下了,榆木棍却深插在土里。秘书过去拔榆木棍,韩起祥说:“不拔了,就让它长在那儿。太阳真暖和。”马步云说:“你好好晒着,我给你弹三弦说书。这一段是我改编的曲牌,你听了提提意见。”马步云便舌头舔了嘴唇,开始又弹又说又唱,鼻音很重,韵味极长。先还身子端端的,后来便得意忘形,浑身都在摇动,一阵激越的三弦后,戛然而止,他说:“完了。”一根根竖起的头发哗啦铺撒下来,把整个脸都遮埋了。韩起祥没有言语。秘书啪啪地鼓掌,但秘书说:“师傅,师傅,你听这马派的三弦说书确实不同凡响啊!”韩起祥还是没言语。秘书弯腰看韩起祥,韩起祥头靠在藤椅背上,瞎眼依旧睁着,嘴没有合,用手一摸鼻孔,韩起祥已经死了。
200333草稿毕
2003310改完
(作者特别声明:此篇小说是在叶锦玉、黄宏显二位先生提供韩起祥的真实史料基础上创作而成,在此向他们致谢。而小说中涉及到的有关人物请读者勿对号入座。)
妖绿
黎民泰
黎民泰,男,1962年生,四川省都江堰市人,曾做乡村小学教师多年,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供职于《都江堰报》社。
我不知道故乡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的故乡对于我来说无疑充满了一种诡秘妖异的色彩,回想故乡总使我产生一种把灵魂重又拽回地狱备受煎熬的感觉。记得许多个下雨的日子,我独坐于城市的水泥楼房面对窗外淅沥的雨景回想遥远的故乡,我总是看见一些褴褛肮脏的小孩坐在太阳地里翻弄他们污黑的小雀雀,总是看见一些发情的野狗暴露出潮润殷红的性器在村巷里疯狂地追逐,总是透过挂着破草席的牛肋巴窗户窥见一些成年男女在正午明亮的天光中肆无忌惮地交媾,污浊的空气里燃烧着令人窒息的腥臊味,甚至,我的目光还穿越城市苍茫绵密的雨帘,越过故乡低矮霉黑的屋脊,在村后一处荒草丛生的残垣下发现了一个邋遢的汉子,他正扯下裤头端出自己异常壮硕的鸡巴朝面前一个男孩摇晃,并且猛地捉住了那男孩的小手按在自己裆下摩挲,那男孩吓得尖叫一声挣脱汉子转身就跑,那汉子哈哈大笑,端着壮硕的鸡巴朝惊慌逃遁的男孩的背影喊,你杂种跑啥?你妈见了都不跑你杂种跑啥……
故乡的许多人和事就是这样叫我难以启齿。所以别人津津乐道自己故乡的时候我总是保持沉默。我厌恶故乡。我想这种对故乡由来已久的厌恶跟我过去那些可怕糟糕的少年经历有关。我是个还未开花结果就被风雨摧折了的不幸少年。我相信你在了解我的故乡后就会理解我对故乡的某些诅咒。
重新回到那些寂寞的雨天,你会发现我穿越城市雨幕的目光渐渐悠远渐渐迷离,许多人和事烟云过往之后一团妖绿浮现于我的瞳眸,并且漫漶放大充塞了我的整个视野。多少年了,这团妖绿都在雨天的时节如期而至,遮蔽我灵魂的天空,仿佛一个海怪似的在我面前漫无边际地妖媚地扭浪摇荡,发出雄浑绵远的呼吼给我一种神秘的召唤。呼——噢——呼——噢——在那些寂寞的雨天里,我满耳都充满了这种类似画角又似古埙的低沉的呜咽。我的心灵有如锈蚀的铁链在这呜咽声中寸寸断落……
这就是我故乡的麻地。我故乡沃野千顷,但乡人每年都要栽种这种非稻非黍非草非树既不能食用又不能盖房的特殊植物。一到初夏时节,那些麻苗便蓬勃茁壮高没人头,棵棵修长笔直精怪似的亭亭玉立,而且千亩麻地连成一体沆瀣一气,在天地间组成一道青纱帐般的绿色屏障,在夏季的艳阳里闪烁着鲜翠惑人的光亮,或在午后的长风中妖冶妩媚地晃荡。这时候你会发现那些散落的苍翠竹林和黑瓦白壁的村舍半掩其中,像些孤独的岛屿在浩瀚的海浪中沉浮,你还会听见有许多人在说话但却看不见一个人影。绿苍苍野茫茫,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哪,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探究故乡种麻的历史无疑像走入黑暗深长的死胡同一样叫人迷途难返。但我想我故乡种麻的历史至少有八百年了。八百年漫长岁月中,我故乡的人年年种麻从不间断。八百年来,故乡的麻地生生不息风雨飘摇,一直绵延至今。这使我站在故乡高密翠绿的麻地深处,时时闻到一种来自远古的腥甜气息,使我认识到故乡许多一脉相承的历史意义。但故乡人执拗地种麻的行为在我心中却一直是个谜。其实在乡村种麻远没有种粮食经济实惠,但故乡人偏偏要种,而且年年种,千百年来从不停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固执,我只疑心他们这种怪癖的行为后面有一种精神范畴的东西,只疑心他们是把灵魂深处的某一部分延伸出来,构造了麻地这种特异的风景。
在那些寂寞的淅淅沥沥的雨天里,我就是这样经常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麻地。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也将反复描写这片麻地。这不仅仅因为它是我故乡最壮丽的景观,更为重要的是它是我故乡人灵魂的一面旗帜。当然,你若是别出心裁把这片妖绿理解为我这篇小说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那也未尝不可。
又下雨了,那种淅淅沥沥的神秘的雨声又在四周无边无际地蔓延起来。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楼房里,思想正随着这天地间的密语浮升,穿越城市苍茫的雨雾飞临我那遥远的故乡。不过这次我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正越过寂寥的旷野从远处向我故乡的村庄慢慢移动。待那红点靠近了,我才看清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脚下穿着黑色的平底布鞋,左臂弯里挎着个蓝花布包,而一朵黄色的腊梅花极招眼地斜插在乌黑的鬓发里。如果你熟悉乡村生活,你会发现这是一幅小媳妇回娘家的典型画面。记得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事。当时人们正在村头的田地里种麻:把那墨绿色的土地耙细,耙出浅沟,撒上麻种,然后再用木板拖平,再赶着牛拉着沉重的石磙碾结实。印象中这是一个单调的没有风景的冬季。
那个小媳妇叫花花,是秋天的时候才嫁到外乡去的。尽管花花身上穿着棉袄棉裤,但你依然可以从她饱满的体态看出她是一个肥臀丰乳鲜润泽沛的女人。我故乡的女人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肥臀丰乳。肥臀丰乳是我故乡女人的共同标志。假如你在我故乡的小镇上碰见一个丰腴如画的女人,你向任何一个旁人打问她的来处,那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哪里来的?还会是哪里来的?当然是皇妃村来的啦!皇妃村是我故乡村庄的名字。据说八百年前我故乡曾出过一个叫玉儿的以肥美闻名于世的妃子。所以许久以来,我故乡村庄的名字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美妇的代名词。我故乡的女人去小镇赶集时总要引起骚乱,那些下流的外乡男人总要趁着拥挤的人流,向我故乡的女人伸出罪恶的魔爪。那些外乡男人暗袭了我故乡女人的肥臀丰乳后,又无耻地聚到茶馆的墙角里大谈特谈心得体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极其粗俗的乡间俚语,借此发泄他们对我故乡女人的馋羡和猥亵。
我不知道故乡的女人如此丰腴迷人跟八百年前肥美的玉儿有没有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我故乡水土养育的结果。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故乡一个奇怪的现象:故乡的男人大多不娶外乡的女人,故乡的女人大多不嫁外乡的男人。故乡的男人和女人不约而同地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很默契地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即或偶有几个家境贫寒的男人娶了外乡女人,即或那些外乡女人初嫁来时面黄肌瘦枯萎憔悴,但不出半年,她们就会发酵似的迅速白胖起来,丰丰娆娆光鲜润丽,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肥臀丰乳充满了风骚的魅力!
重新回到人物这条线索上,你会发现那个叫花花的小媳妇这时已经走到了村头。花花在村头那株巨大的已落光了叶子的皂角树下站了下来,望着田里种麻的人们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把那个蓝花布包放在虬爪般突出的树根上,走到了田里。花花像走进了自家地里那样老到地端起一个盛满麻种和草木灰的撮箕放在左腰间,抓起种子踏着浅浅的沟垄撒播起来。花花身影微斜,右手优美地划动,那些麻籽便挟带着草木灰均匀地撒到了地里。花花完全沉浸在了那种由熟练的操作所带来的诗意中。
当时我正跟在一条老牛后面,用一把小锄去刮石磙上粘带起来的泥土,那弯翘的木耳和石磙轴子的摩擦声在我耳边咿呀鸣唱,使我想起某种古老乡谣的旋律。但是当我扭头看见花花时,我即刻被她优美娴逸的姿影惊呆了。我丢下小锄站了下来。我把手指头衔在嘴里定定地望着花花。我看见花花乌黑的鬓发上那朵黄色的腊梅花在冬日的阳光里闪耀着神奇的光彩。我看见花花右臂后划时穿着红袄的胸脯露出了高亢圆腴的曲线。我看见花花白净的脸上春意盎然根根汗毛都剔透晶亮闪幻着绮丽的光晕。我感到整个灰暗阴沉的冬季都被花花照亮了,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光。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