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有一句后来流传一时的名言,“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这是他对特工、间谍事业,由术入道的精辟概括。从满洲事变开始,一方面是他的惊人才能,另一方面则是日本民族的嗜血天性,使他渐渐博得了一土一洋两个外号,一是“东方劳伦斯”,另一是他名字的谐音“土匪原”。
土肥原是“南进”主张的激烈赞成者。这一年春天,他潜入天津,出现在华北军参谋部。与酒井一席交谈后,“土酒合流”。
随后,土肥原以缜密的计划、强悍的作风、有力的手笔,使自己的几百名特务与酒井的密谋小组结合了起来。他成为华北阴谋的灵魂。
4月,土肥原派出151名特务,从天津出发,开始了“华北调查”。调查工作进展之顺利,让酒井既目瞪口呆又口服心服。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土肥原就整理出了多达72卷、内容极其翔实的《华北调查》。这份调查使他们“比支那人更了解华北”。
“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熟读儒家典籍、胸有成竹的土肥原,肥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像一个诲人不倦的汉学教师,对必恭必敬的酒井侃侃而谈。华北缺少日占铁路、“大萧条”的消退、蒋介石“第二期革命”的成就……所有这些,使满洲事变必定不会重演。那么日本如何赢得华北?
他慢条斯理地讲起了石敬瑭自称“儿皇帝”、割让幽云十六州的历史典故。而后重重地一跺脚,“酒井君,一千多年前的幽云十六州,现在就在我们的脚下!”
这个春天,土肥原制定了“以华制华”、分裂华北、不战而胜的战略。它的第一步就是秘密网罗证据,以中国方面违反《塘沽协定》相关条例为借口,驱逐蓝衣社出华北。
天遂人愿。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正当土肥原、酒井匆忙搜集“证据”之时,在遥远的南京,“郑吉康事件”发生了。
4
郑吉康,蓝衣社组织处的收发员,兼管案卷。
这是被掩盖在历史深处的一个极为琐碎、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即使在有几百名工作人员的朝天宫,他也是一个相当卑微、丝毫不引人注目的角色。许多人谈起他时,都只有隐约的印象,仅仅记得他“很好玩”。即使他的顶头上司,组织处当时的助理干事龙步云,也只记得他“很年轻”,1935年春天才结婚。
卑微、“好玩”、年轻,这是朝天宫的一粒草芥。但几十上百个分社、支社所上报的新成员花名册,旧成员的活动、考评,都要先经过他的手,而后才到达组织处,最后才进入由便衣日夜守卫、戒备森严的档案库。就是这个“近水楼台”的职责连同他的结婚,给蓝衣社捅出了一个空前的大娄子。
郑吉康不仅“好玩”,而且讲排场,重虚荣。为了把婚事办得体面些,他四处借债,终于风光地把新娘子娶上门。但没几天,债主就纷纷登门索债。
一个普通的收发员,每月区区三四十元的薪水,又刚刚拖家带口,一时之间哪里能清理得掉债务?郑吉康被逼得几乎要出走躲债。就在此时,日本公使馆的一个特务找到了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个人对郑吉康的一应情况显然了如指掌。他开出天字高价,要郑吉康为他提供华北情报,并许诺“保密”。这笔钱不仅能让这个新婚家庭还清债务,还足够他几年的开销。
财色动人心,略略犹豫之后,郑吉康一口答应了。按照日本人的要求,他扣押、偷窃了大批密件,而后送到指定地点,钱货两讫。
第一批情报就使土肥原掌握了“胡、白暗杀案”的证据。但事情并没完,尝到甜头后,郑吉康又准备了第二批情报。这批文件数量极多,密级很高,不仅能让他好吃好喝上几年,还能让他成为一个小阔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戴笠的情报网已经相当的细密。日本驻华公使馆曾招募一批南京雇员,其中一个雇员是原“调查课”密探。郑吉康和接头人接洽第二批情报的时候,密探悄悄禀报了戴笠。
正当郑吉康喜形于色地带着一大笔现金从使馆出来后,在一条小巷子里,几名特工扣押住了他。经过简短审讯,郑吉康被秘密处决,尸体沉江。
但已经来不及了。“郑吉康事件”首先导致了特务处与朝天宫此后的完全隔绝。
如果说,在过去的3年多时间,特务处只是处在“半独立”状态的话,那么,如此严重的泄密事件,足以使戴笠不敢再和纪律松懈的朝天宫有任何瓜葛。处置郑吉康后,戴笠不再参加朝天宫的任何一次会议。他并严令在各处的大小特务:不得和朝天宫、同志会、复兴社等,有任何“协同行动”。
他特地举出了特务处华北站的例子:只是因为文件单独处理,此次特务处密件才没有落到日本人手里,否则“后果堪虞”。
此外,富有意味的是,在对朝天宫知会“处决郑吉康”时,戴笠有意宣称:郑吉康倒卖情报的对象,是CC团的人。
这个宣称,显示了戴笠的森严城府。自兼并调查课后,特务处急剧膨胀,已拥有职业特工2000余人,是可以与中统分庭抗礼的两大特务组织之一。它与中统的倾轧苗头已渐渐显露。但戴笠认为,特务处根基未稳,和蓝衣社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几乎刚刚处决郑吉康,根据郑介民的情报,戴笠已经得知,土肥原在天津“异动”。这个情报在戴笠精密的大脑里,迅速化作一幅可怕的图景:土肥原根据郑吉康情报,要求驱逐华北蓝衣社;由于证据确凿,南京方面将全盘接受;“华北自治”揭幕,华北逐渐被蚕食、沦陷……
后来的历史表明,这是一个惊人精确的判断。它也变成戴笠处理“郑吉康事件”的依据。
他需要一个哪怕依然脆弱、异常涣散的朝天宫,去吸引CC团的视线,去作为他迈向更大权力、更高地位的缓冲地带。他不能毁了蓝衣社。而处决郑吉康的“真相”一旦对朝天宫公开,难保没有人会为一己的私利、私怨,去密报蒋介石。
如果朝天宫“泄密”造成南京在华北势力一夜覆没的情报,传扬进蒋介石耳朵的话,伤痛、震怒的蒋介石,会不会下令取缔蓝衣社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一个日渐没落的蓝衣社,哪里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除却被取缔,它又怎么承担这个责任?
又何止是需要朝天宫作缓冲地带?蓝衣社一夜覆没的话,那庞大的遗产,特别是使他眼馋的汉口缉私处,各地的警察局、保安部队,现在就会轮到他来继承吗?
于是,这个一生以“校长的看家狗”自居的人,决心对朝天宫隐瞒到底。这个貌似不可理喻的知会,是政治上相当精明的一个动作。
戴笠此举使朝天宫得以苟延残存。一直到他权势熏天的时候,在一次私人密谈里,为表白自己对“团体”的“维护”,他才隐略透露了口风。
龙步云在《中华复兴社内幕》里也写到,“当时任书记长的丰悌竟不知此事”。
依据郑吉康的情报,土肥原机关迅速形成了《蓝衣社调查》。《调查》是土肥原华北阴谋最重要的“弹药”。它是一份《备忘录》的附件,是这个附件,使《备忘录》显得言之有物,使土肥原驱逐蓝衣社出华北变得顺理成章。
《备忘录》将通过酒井,以华北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的伪造名义,送达中国方面的华北长官何应钦。而得到何应钦回复后,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它极为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历史著作里,即使经历千年,也不会被湮没。
这就是著名的《何梅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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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于学忠及张廷锷一派之罢免;二、蒋孝先、丁昌、曾扩情、何一飞之罢免;三、宪兵第三团之撤去;四、军分会政治训练处及北平军事杂志社之解散;五、日本方面所谓蓝衣社、复兴社等有害于中日两国国交之秘密机关之取缔,并不容许其存在;六、河北省内一切党部之撤除,励志社北平支社之撤废;七、第五十一军撤退河北省外;八、第二师、第二十五师撤出河北省外,第二十五师学生训练班之解散;九、中国内一般排外排日之禁止……”
此外,九条要求“之实行”,中方应“承认下记附带事项”。即九条“完全须在约定之期限内实行”;任命人员时,“容纳日本方面之希望选用(之人)”;“约定事项之实施,日本方面采取监视与纠察之手段”。
1935年6月9日,酒井隆向何应钦提交该《备忘录》。《备忘录》有一附件,以大量、详实、确凿的文字,列举中方的违约事例。附件即《蓝衣社调查》。
附件称,5个月前发生在天津租界区的“胡、白刺杀案”,均“与中国官厅有关”,日本掌握大量证据,可证实凶手系反日秘密团体“蓝衣社”。此外,中国方面更有大量违反《塘沽协定》的行为,因此应全部接受日方以上要求。
该《备忘录》及附件犹如晴天霹雳,震动了曾扩情,震动了中南海。
九项要求,几乎要把华北蓝衣社这棵大树,连同与蓝衣社关系最密切的于学忠51军,这个蓝衣社的“河北枝桠”连根拔除。其中更有五条单独针对蓝衣社。倘若照办的话,那么,南京在华北除了军分会和政分会这两具空壳之外,还剩下什么?千里平原,亿万苍生,岂不是要任由日本人欺凌?
曾扩情一改往日的平和与悠闲,开始借酒浇愁浇怒。北平有无数高大的白杨,与去年一样,在初夏时分,知了的鸣叫就一阵一阵地传扬进他的寓所。那时,觉得这是多么温暖多么平静的居家声息啊,此时,这声息却一下子变得刺耳了。
刺耳的又何止是知了的鸣叫?几乎是《梅津备忘录》刚刚呈送过来,一种日本式的迫不及待、掩耳盗铃,就压迫向中南海这苍茫的建筑群了。
三三两两的便衣、“浪人”游荡在政训处的白底黑字的招牌下。携刀的“武士”满脸醉意,跌跌撞撞地向门口的卫兵挑衅着。他们对着营门小便,在卫兵的刺刀上擦洋火点烟,在府右街一带的弄巷追逐妇女,辱打小贩。卫兵已接受严令,任凭百般凌辱,都犹如石柱那样一动不动,但眼睛里却跳跃着愤怒的火花。
曾扩情发现,他已被人“日夜监视”!
北平的挑衅还仅限于市井无赖的手段,在河北张家口的,则是赤裸裸的公然绑架。这一天,宣介溪和几个蓝衣社同僚刚刚走出51军的营门,就被一小群“不明身份之便衣”以手枪、棍棒相逼,挟持上一部汽车,随后失踪。
晚年宣介溪谈到:“……被绑架至宪兵司令部,遭受百般折磨。(日本)意在逼供团体之活动……一周后何(应钦)长官口头应许要求,并由宋哲元担保,方被释放。”
但这个“应许”不仅仅是“口头”。7月6日,何应钦简短回函给梅津美治郎:“6月9日酒井参谋长所提各事项均承诺之……”
《何梅协定》就这样被炮制出来了。在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里,当南京、庐山的日头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的时候,“华北自治”的叫嚣也一天比一天激烈。反过来,“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是此后抵抗运动的诠释。《义勇军进行曲》的谱写,就是在这样的风潮里进行的,继满洲事变后,它再次牵连着无数军人、学生、市民的心。“一二九”运动、“西安事变”、抗日战争……它改写了中国现代史。
一直到日本战败后,南京方面才颜面扫地地得知:这不过是梅津默许、由土肥原等少数战争贩子策动的又一个成功的“自发”讹诈。
被日本宪兵释放后,宣介溪不敢在河北久留,请示朝天宫后,他匆忙坐上一列火车,沿平浦线直下南京。
宋哲元51军政训处在一夜之间瓦解了。接着是军分会政训处、曾扩情。
曾扩情的逃跑更加狼狈。把自己的妻儿委托给副官后,夜半时分,他化装成普通商人的模样,从府佑街潜到长安饭店,在饭店候车。但一直监视他的日本特务也跟随到饭店,确信他将南下后,这些匪徒从暗处现身,先是劫掠了他所有的财物,又下了他的佩枪。戏弄了他一番后,几个匪徒监视他入站。
站台上是浓厚得化不开的夜色。夜色凄迷而破碎,曾扩情心如死灰,面目枯槁。不远处的中南海,远处的宛平丰台,更远处的南京,似乎都在他空洞的眼睛里漂浮着。
汽笛鸣起,这是华北的呜咽。黑烟滚滚,一直飘到深得看不见的天际。他身无分文,一动不动,无数南来北往的旅客从他身边流过,似乎一点都不能惊动他。
火车动了,火车缓慢地开了,火车远离了惨淡的灯光,进入了无边的黑暗。而在时光的前头,等待这个蓝衣社“北方领袖”的,又会是什么呢?
20多年后,一个已白发萧索的战犯又出现在中南海。这是他第三次、也是生平最后一次进入中南海。这一天,在温暖的春天日照下,周恩来接见了他。
在周恩来温和的笑容下,他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说:“周老师,我错了……”
周恩来说,“错了就改嘛。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改了就好嘛……都是黄埔同窗嘛”(《曾扩情三进中南海》)。
从此,一个前国民党中将、蓝衣社“北方领袖”死去了,一个温和而与世无争的普通老人,又出现在北京的街头。他深居简出,先是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后来又搬进了楼房。一直到1984年,曾扩情才无疾而终。
在华北,大撤退开始了。
2000余名宪兵从北平撤退。他们奉命撤往西安。钢盔、仪仗、皮靴、冲锋枪,一张张默不作声的黝黑面容,一声声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橐”、“橐”、“橐”的声响,响彻了北平的青石板大街。这里没有送行,也没有当初从南京远征时少女的绢花。虽然无数行人让开了大道,许多呆滞的面容也心情复杂地一直目送他们走进火车站,但盛夏的北平,却似乎是那样的萧索苍凉。
宪兵之后,是华北政训处。几百名当年的“特训班”学员也被调到西北,组成“西北剿总”政训处。与沉默的宪兵不同,他们有的穿着军装,更多人却穿着学生装,戴着围巾,恍若那种“五四”青年。在站台上,许多双泪眼对望着,然而却也一言不发。
2万余名精锐的正规军,则如同一条长龙一般,从河北各地纷纷向一个个火车站汇合。而后,他们的灰色身影被军列集体吞噬。许多打过长城大战的老兵,脸上、身上还有当年弹片的痕迹,胸前还有各式的勋章,是长城抗战使他们成为一个个民众心中的英雄。但此时南京的命令,同样是要他们开赴西北,去打内战。
关麟征的副官回忆道:“……关长官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
大撤退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完成了。与此同时,大搜捕开始了。
一队队日本宪兵、特务冲进北平的各所大学,开始逮捕“复兴社分子”。搜捕断续进行了几个月,甚至北大校长蒋梦麟也被日本特务机关带走,拘扣了几天。在那里,这个大学者遭受了斯文扫地的凌辱。
《纽约时报》驻北平的记者,一反平日的超脱与冷静,在电报稿里愤怒地写道:“……他们任意闯进每一个家庭和办公室,以破坏蓝衣社组织为名义。但实际上搜捕远远超出这个范围。他们的逮捕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一个人戴着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