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风 8
三弟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的,再没功夫象小时那样成日嬉笑玩耍。我冷眼瞧他好像一筹莫展似的,小心翼翼的绕开党争。
三弟还是变了。
毕竟在沙场上历练过,个性虽然还是一样的洒脱豪爽,却学乖了好多。不该说的话一句不多说,开口也学会耍花枪,象机灵的小狐狸一样躲开陷阱保持中立。
我对自己说,看他能坚持多久。
皇上对我说,看不出子声也会耍滑头。
这么说的时候皇上轻轻笑,脸上是我没看过的欣悦爱宠。我心口没来由一阵发堵。
我一直在猜测皇上为什么召子声回来。皇上想念他,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这样把子声置于热锅上,一个处置不好就是死罪难逃。
我不敢问。只能细细观察。
也许皇上希望知道子声的态度,希望知道在子声心里皇上有多重要,也许皇上这样爱一个人,心里毕竟不甘心,因此要求那个人对他更挚烈的忠诚。皇上在逼子声表态。
我有些担心,因为我太了解子声。子声对皇上毫无感觉,对赵氏的忠诚也决不至强烈到不要自己性命的地步。性命交关时,子声的选择是什么我已经可以料到——当然是保全公府优于维护皇上。
好像真是子声的劫数到了。
他竟然迷上了杨湛。
“子声救了他?”皇上眼里的寒光让人不敢抬头,手里的密奏也被狠狠摔在地上:“让你们去查杨湛,竟给我看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冯尘伏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
冯尘一批人是皇上阴地里训练出的死士,潜在京城,京里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陆杜两人死得蹊跷,杨湛形迹可疑,本来他们什么都安排好了,装作豪奴,想必抓一个书生也没什么难的,谁知阴差阳错跳出个子声,半路搅了他们的事。
“继续查,如果他一个人就拿下,如果和叶子声在一起,”皇上冷冷扫我一眼,“就不要惊动他们,盯住就好。”
子声找个借口另买了套园子,开始夜不归宿。
那几天皇上夜夜召我,可是整夜盯着我却什么也不做,他的眼神让我害怕,我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他面前,听着心“咚咚”的跳。
“你说,你弟弟现在在做什么?”有一天他突然开口,话题让我胆战心惊。
我尽可能冷静下来回答:“什么也没做。子声的性子我知道,就是喜欢也不会轻易表白的,何况……”
皇上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权衡我是否撒谎,然后他慢慢放松:“不错,子声是这么一个人……很好。”他抬头闭闭眼睛,我知道他的大脑复苏,又开始想计谋。
“杨湛不告诉子声他们是血亲,想来也没安好心……也好,就当给他一个教训吧。”皇上开目时微笑说道,神情又是云淡风轻。
“歇了吧。”他在我身边躺下来。
话虽这么说,可是当边关告急时,皇上却毫不犹豫地把子声派出去,仿佛生恐他们日久生情。
我想提醒他汾王的威胁,可是皇上只笑着摇头,不错,子声讨厌汾王,自小就是如此,皇上十分清楚,因为从小到大,几乎子声的每句话皇上都知道。
谁想皇上漏算了他兄弟的悖逆大胆。
子声遭到了和我一样的命运,在他获得大胜之后。
皇上固然捏碎了好几把如意。我也不敢想像子声的心情,我的三弟,从小那么骄傲啊。
可是子声并未如我所料变得消沉暴躁。
他率军出现在演武场上时的情形让我毕生难忘。万甲闪亮,铁骑无声,泥塑般的军士脸上肃穆森然,仿佛还沾染着战场的鲜血和灰尘。猎猎大旗下正中央高踞红马上的银甲将军神色从容,面无表情,缓缓举起手中宝剑,随着他的手势,刀枪并举,震耳的呼声和马踏声象呼啸的海浪瞬间席卷全场。
看台上一片寂静,呼吸可闻。
战场上的血腥和悲壮头一回这么逼近我们的鼻子。
我也头一次真正认识到三弟不再是个孩子。他的气势可以震慑住千万人。
我听到轻轻的鼓掌声,回头便见皇上站起来,亲自走下去。
三杯酒,杯杯都是皇上亲手所斟,亲手递过,从未有过的荣光。
可我眼瞧着三弟一杯敬天,一杯敬地,最后一杯敬给了亡魂,竟是一口不沾。年轻的脸上什么神色也没有。
这样放肆?
皇上眼波一闪,却不见怒意,倒象真的着迷了。
路 休 9
我把药碗狠狠放在他面前。
“不吃,倒了。”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我在墙角发现黑糊糊的药汁,看看是新的,我闷头再熬,熬完就恶狠狠摔在他面前。
三公子很烦我这样逼他吃药,可他拿我没办法。他试过吓唬我,可是我不理会,他就没辙了。三公子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二公子没有说错,他只是表面上凶恶,不然他不会这么气闷闷地却又无法。
我说不出话,只能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象往常一样,他忍受不了:“你出去。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三分钟后他果然闷头喝完,“咣”地一声把碗扔出门外泄愤。
我低头出去收拾,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再烦我,却永远不会说不要我,因为那样我只有死路一条。
“三弟,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禁不住浑身一僵。
“路休,还习惯吗?”二公子看见我微笑招呼,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低头退开。
“我好得很。你晓得我闷,特地送个哑巴给我解闷,倒关切我。”
“要是你不喜欢,我给你换一个。”
三公子笑,笑得咳起来:“再毒哑一个?算了,你的药也珍贵,自己留着吧。”
“子声,”二公子目不转睛的看三公子,良久才叹息一声,“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我知道,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倒是皇恩浩荡……”
“三弟。”二公子厉声喝止,“你胡说什么?”
“你怕他听见?”三公子猛回头指我,眼睛亮得刺人,“一个哑巴,听到你的名字就吓得发抖。你还不放心?实在不放心索性也毒哑了我,不是太平?”
“没人敢碰你一下,你知道的。可你总这样下去,吃亏的是自己。你自小最受不了的就是拘束,但你若一定坚持,就要准备在这里过上一世,不能踏出一步。”
“二哥,难为你这么替我着想,”三公子轻声笑,仰起脖子看屋顶,“可惜这些话,他已经跟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实在听得厌烦。有新鲜的,再和我说吧。”
一个人呆着固然烦闷,可是两个人终日对着也很无趣,三公子现在成天背对我,好像见都懒得见。
可他不说不要我。
那个人几天后又来了,我也隐隐猜出他的身份,不敢细想下去。刚见到我时他有些惊奇,略略皱了皱眉,也许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哑了。”三公子从里屋出来,顺手把手里东西扔给我,“二哥办事你还不放心么?我想找个人陪我。”
“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找几个?”那人登时舒缓了眉头问道。
“巴掌大的园子,搁得下那么多人么?真好笑。”
和二公子恭敬的态度不同,三公子冷嘲热讽,浑然不把那人当回事,我惊奇的悄悄看他。
可那人只是笑,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我再不会上你的当。你只管激吧,今天我不会走。”
他的声音低下去,口气也变得暧昧。我低头出去,烧上满满一锅洗澡水。
“怎么又瘦了?”屋里传来模糊的声音,那人似乎在皱着眉说话。
“……”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你又伤着自己了?——说话。”
“没力气,手上没准头,有什么奇怪的?”
“你要是真不想活,朕也可以成全你。”那人的声音仿佛冷了下去。“不过,得陪葬皇陵配享太庙,死了也得和朕在一起。”
“等我不想活的时候再说吧。”三公子的声音懒懒的,却有种凉意。
屋里沉默良久才响起一声叹息:“子声,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喜欢二哥么?”三公子的声音悠悠的。
那人顿一下:“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你在意这个?——好吧,我喜欢他,当然喜欢。这世上最了解我的莫过于闻风,我最相信的也就是他了。”
“要是你不高兴,”那人沉默一阵才接下去,“以后我就只当他是你哥哥。”
我听得一惊,忘了填柴。
屋里三公子一阵大笑。
笑声停得非常突然,好像突然被扼住了喉咙,我猛冲进去,正见那人松开手,改揪住衣领。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他的目光凶狠的象要噬人。
三公子脸色涨红,费力的咳,依旧断断续续的笑:“我笑二哥精明一世,到头来也是个傻子。”
“你……,哼,我怎么忘了你的性子?”那人把三公子一摔,冷冷道:“你是恨他么?恨他给你下药,把你的事件件都告诉我?”
“这些事,我当然恨他,可是,”三公子定定望住那人,慢慢道:“难道我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么?我能多过几年快活日子,全是拜他所赐。”
那人怔一怔,俯身看他:“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日日无事,以前的事我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要说对不起,终究是我先对不起他。”
叶闻风 9
皇上从前极心爱的酒杯,早已经被失手摔碎了,因为汾王曾经用过。
有一阵子我以为皇上也会放弃子声,就象弃掉那个酒杯。可是演武场一见之后,皇上不但更加着迷,而且另有了种怜惜欣赏之情。
子声不知道,他正忙着对付汾王,忙得不亦乐乎。
一旦下定决心报复汾王,子声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从未涉足官场种种龌龊纠葛的子声竟无师自通,花招层出不穷,谈笑间扯动无数关系网,搅乱汾王一个又一个计划。
汾王恨他至骨,却毫无办法,子声现在滑得象鱼。
汾王和子声不和的传言越来越多,除了现在气焰薰天的汾王,最近名声大震迅速崛起的三弟也吸引无数人的视线。
皇上深坐宫中看好戏,有时竟忍不住大笑,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宫女太监们惊奇的彼此看看,神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这一年,御史弹劾子声勾结辽国,谎报战功,有叛国之嫌。铁证如山,摆在皇上的案头。
皇上翻看萧克长的信,长久不说话。
“闻风,拟诏:叶子声丧心病狂,辜负皇恩,私通敌国,罪不可赦,即日下狱,命包拯审理此案,如果属实从严论罪。”
我的手一颤,浓重的墨滴污了细软的黄缎。
“皇上……”我轻轻叫,跪在他面前:“臣弟虽然胆大妄为,但是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皇上明察。”
“毕竟是你兄弟……,不过,闻风,难道你真从没想过他死?”
我猛地抬脸,正对上皇上意义不明的微笑。
“难道朕这么宠他,你真毫不在意?”
我忽然觉得失去全身力气,在这恶魔般的微笑注视下再没有一点遮蔽物。
“想过……。”这么艰涩承认,感觉有热的液体流下眼睛,沿路烫伤我的脸颊,“臣心可诛,实在无颜,可是三弟……终究无辜。”
一只手轻轻拭掉我的泪,止住我的呜咽,将我扶起来。我吃惊的望着皇上温柔微笑的脸。
“不要哭,闻风,你的心,朕都知道。叛国的事,朕也不信,只不过子声这么任性,还要好好琢磨。”
“你和别人不同,打小就和朕在一起,朕待你也和别人不同。不过,”皇上顿一顿,仿佛要加强一下效果,“你不要和子声攀比,也不要起什么心,朕恕过你一回,可不会恕你第二回,明白么?”
我的心一暖,跟着一寒,可是终究心悦诚服的拜下去。
“闻风有生之日,唯皇上之命是从。”
第二天子声下狱开封府。一夜间荣光不再,身陷囹圄。
一切都在掌握中。我暗自揣度三弟现在的心情,这样强烈的刺激对比,对自小娇惯未经风雨的子声而言应该足够了吧。可是皇上并没有罢手,依旧囚着他,也许皇上希望加强一下效果,让子声永世不敢忘记这个滋味吧。
我禁不住苦笑,发现自己越来越按着皇上的思路走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也不托人为儿子求情。我觉得父亲隐隐明白些什么。在这种地方久处成精,怎么可能一无所察?
大哥倒有些焦急的样子,不住口地责怪子声不知天高地厚,忙忙的找人打探消息。
我暗自冷笑一声。
可是事情竟突然发生了变化。
我不知那个说话温吞吞却倔强无比的青年怎样追查到杨湛,又怎样不可思议的碰上冯尘一伙人。
只能说是天意。不知他运气太好,竟查到冯尘,还是运气太差,竟惹到他们?
他什么也没听到,但是他看到了皇上,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他死。
生死之际,范鑫的聪明或是说直觉发挥到极致,竟生生逃了出去。并且再不肯落单,连屋都很少出。
可他毕竟逃不过,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去了开封府投案,见了三弟。他并来不及说什么,或者也不敢说什么,他只是见了一面,说声“小心”,如此而已。
痴人。我想。心里竟有些惘然。
我听说三弟很伤心,连饭也吃不下,终日沉默。我有些心痛。
尝过转瞬风云的滋味,又特蒙恩宠赦还,子声却并未如预期领会到皇家雨露雷霆的变幻可怕,他甚至还顶撞了前去赦免他的皇上。
“你这弟弟脾性也真烈。”收服子声的计划失败时,皇上叹息一声。
我心里怅然若失,皇上心目中我很容易驯服吧,几乎不费他什么心思。
皇上开始着手布置圈套,我帮助他补充细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度过,在他身边,安分的扮演助手和替补情人的角色。
直至有一天我看见子声和一白一蓝两个人影。他们好像是巧遇,在路旁不知说什么,十分开心。
我徘徊很久才过去和子声招呼:“子声,做什么呢?”我笑得非常自然。
“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展昭、白玉堂。”
“原来是展护卫,久闻大名。”我笑着对展昭拱手,眼睛却注意着白玉堂。
“你是子声的哥哥?有空多管管你弟弟。”白玉堂哈哈笑,恶作剧的看向三弟。
我的心忽然象没了着落,空落落的。
子声和白玉堂的嬉笑声,展昭的劝解声,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却刺耳。
“二哥,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子声终于发现我的异常,有些不安。
“没什么,没什么。”我回答他,也安慰自己。
很早就知道那白姓少年成为名动天下的剑客,也知道他为“猫鼠之争”来到开封府,可是我从没想过见他,甚至躲避见面的机会。
那个已经失去颜色的梦想,是少年时的一点天真。既然已经丧失了这点天真,又何必留恋一个不实际的梦。
如今我不想见他,正如不想忆及飞扬的青春往事。
我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东西。
可是谁料竟会毫无准备的重逢,重见他飞扬生动的神采,心象被重击了一下,褪色的记忆忽然变得鲜活。
我知道我不应见他,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腿。也罢,就见一面吧,我想,从此了结。
无事时也设想过相逢的情景,我设想他会喜悦,惊愕,奇怪,甚至想过他比当初更拽,却独独没有想到他已经完全遗忘。他的目光扫过我,停在三弟身上,拿着我开三弟的玩笑,陌生人一样。
好像最后一根和从前相连的线绷断。
我踉跄退回现实。
路 休10
我觉得三公子真是太聪明了,竟能猜透沉埋多年的往事,可以轻易用一丝浅浅讥笑激怒那人。
可是聪明过头了是不是就成了傻呢?我不明白三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捅破这层纸,激怒那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天我进去的时候,三公子并没有失去知觉,他的神志始终清醒,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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