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傻瓜,”三公子叫我,“把我的衣服取来,在柜子里。那些脏的,烧了。”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
“以后常来陪我聊聊天吧,”临走的时候三公子有点寂寞的说,“你知道我在这里快闷死了。”
我瞧着他的脸,忽然发现他很年轻,或者比我还小,可是……
“难道你真的出不去?”我问这话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难道你觉得我可以出去?”三公子奇怪的看我,又笑起来。
我不愿看他这样的笑容,这种笑容让我想哭。
“可是外面看守不多。”
三公子恍然大悟的笑:“傻瓜,难道你没发现我的武功废了么?不然上次二哥怎么能把我按住?”
我张大嘴,再说不出话,他们废了他的武功,所以用不着多人看守,所以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
“二公子知道么?”
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愚蠢。因为他又轻轻笑起来,笑得凉凉的,温温的,笑得我直想哭。
叶闻风 5
一晃我们都长大了。
我满18岁那年,我向父亲提出出外游学。游学不但是检验知识,还是长见识的好方法。京里不少子弟年满18都出去开开心心玩了一圈。我也这么希望。
“好吧。”父亲微笑着说。
“二哥,我也去。”三弟乞求的拉我,赖在我屋里不肯走。
“你太小。父亲不会答应的。等你也满18岁,就可以自由出去了。”
三弟嘟了嘴,很不高兴的样子:“那还要等多少年啊,那时我就老了。”
我忍不住笑,敲他的头:“胡说,难道二哥现在老了?”
于是我离开了自幼生长的京城。
外面的景色真的很美,但是没有京城美。外面的人也挺好,可是不及小弟和太子更让我牵挂。迁延两年后我决定动身回家。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白玉堂。
是缘是劫,我不知道,可是刹那间怦然一声心动,再收拾不回。
那是个傍晚,急于回家的我没有投宿,贪黑走路。然后遇到了一群强盗。
那时候我才知道,武功原来真的有用,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可是该死的三弟不在身边,周围又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着这些龌龊的东西围成一圈向我逼来,表情的淫秽下流不言而喻。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感到恐惧,就是背得下千万条孔孟大道又怎样,难道能感化他们立地成佛?
于是我竭尽全力大喊:“救命~!”
他们大笑起来,说:“美人声音还不小。”
这时候,神话一般,一个白影在暮色中凌空出现,飞鸟一样点了几下,那些大汉就躺倒一地。
我目瞪口呆,望着那翩然的身影。
“真不经打。”那少年嘟囔道,不满的踢踢他们:“别装死,起来继续打啊,少爷还没尽兴哪。”
我真正无话可说。
原来这样的人,世上不止三弟一个。可是他比三弟还嚣张。
“和白五爷斗,哼,不照照镜子,你们这样的再来几百个还差不多。喂,你站着干什么?要和五爷动手么?”
我苦笑:“白大侠,小生是您老救的,不是强盗。”
“这样啊,没劲。嗯?你怎么知道我是白大侠?”他怀疑的看我,“我有这么出名吗?”
我不敢说“没有”,只好侧面回答:“是五爷刚才自己说的。”
少年撇撇嘴,很不屑似的,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
这个少年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总的来说和三弟一样,属于小臭孩那种。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再忘不了他。
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是天圣元年,太子初登大宝,以后被称为仁宗的便是。
新君即位的消息传来,我立即中止了对“白五爷”的查访,动身回京。
皇上立即召见了我。
“恭喜皇上初登大宝。”我笑着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好了,免了吧。”皇上见到我也十分高兴,破例伸手扶我。
我仍旧坚持行完礼,才扶着皇上的手站起来。
“闻风,你回来朕真高兴。”皇上微笑。
“闻风一得了消息,星夜疾奔回来,见了皇上,才觉心头轻松。”
皇上微笑不言。
我立即觉出皇上和从前又有些不同。毕竟是皇上了。我暗暗警惕,以后说话做事更要小心。
“朕即位就册封原刘皇后为太后,杨妃为太妃,陪祭太庙,与父皇合葬。其他人都迁出宫了。”
皇上似乎越来越沉得住气了,我想。
“这么着两全其美。”我恭敬的回答,“皇上想得万全。”
“朕想什么了?”皇上轻轻笑一声,“难道闻风都猜得到?”
我吃了一惊,深悔自己出言莽撞,忙轻松笑道:“闻风人如其名,喜欢捕风捉影,胡乱说话。皇上要是认真听,闻风倒要惭愧了。”
皇上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闻风,你的嘴巴倒越来越伶俐了。不过,你倒也没说错。朕的心事只有你知道了。”
我不知该感到荣幸还是该出一身冷汗,比我还小一岁的皇帝越来越深沉了,他的话难辩滋味。
从此我和皇上再见面就是君臣之礼。
有一天皇上跟我说:“你大哥好像希望当官哪。今天我收到了几张荐表,都是推荐你大哥的。你倒说说,你怎么看?”
我看看几张荐表。大哥叶承荫和我从小不和,鲜少来往,倒不知道他做官的心这么盛。
“功名利禄,我大哥还是看不开,不过这也是人之长情,要说才能,很严谨也算长处吧。”
皇上笑一声:“闻风,你现在说话也八面玲珑了,不过朕这么听了,也是可用可不用的,是不是?”
“皇上圣心默用就好,”我笑笑,“臣年纪也大了,不能再象小时候信口开河。不过,臣兄功名心盛也是真的。”
“好了,既这么着,就先用着看看。”皇上转过头,神情有些犹豫,“你弟弟呢?如今他也大了,也象你这么懂事了么?”
“他也15岁了,不过仍然胡闹得紧,家里没人管得了他。”提起三弟我也不禁微笑,“说起来,还跟从前一样。”
皇上的神情一松,好像石头落了地。
11…12
路 休 6
二公子发现我的神态不对,就关心的问我:“路休,你怎么了?”
我摇头,实在不能把公子和那样的事联系起来。
“难道你妹妹过得不好?”公子这么猜测。
不,一定是三公子搞错了,这么关心我们兄妹的人,怎么可能对亲兄弟下毒手?我感到一阵惭愧,因为我竟真的相信了三公子的话,污辱了二公子的人格。
我很想对二公子忏悔,可是话到嘴边又响起三公子的笑:
“不要告诉别人你看到了什么,以后见了那个人也要装不认识,为了这个,以前杀了不少人呢。”
我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撒谎说:“我有点头痛,不过没事。”
“那你去休息吧。”公子微笑道,“不要病了才好。”
我瞧着公子亲切的笑容,一时恨不得撞墙,我觉得自己又卑鄙又龌龊,不自觉的也迁怒三公子,那么妖异的人说的话怎么能信?
二公子出门了。整个下午我都没事。
可我不想去看三公子,虽然昨天我答应常去看他。
我重新觉得三公子很可怕,本来我对二公子那么信仰,可是见了他一面,竟然怀疑起公子来,然后我又想起抱他的感觉,不自觉的脸红心跳,他一定是妖魔转世。
以后再也不能见他了。我下了决心。
门口忽然传来争吵的声音。
我诧异的走出去。
门口站着一个青年将军,一身银光灿灿的盔甲,旁边还有一匹高大雄壮的黑马,看起来要多么神气有多么神气。
当一名这样的将军曾是我的一个梦想,于是我对这尚有点稚气的圆脸将军大生好感,忙走过去问道:“有什么事么,和我说说吧。”
青年将军好像十分高兴有人能出来。
“是这样。我姓董,是边关的副将,是陪来访的辽国使节一起来京的。我原是叶将军的部下,我想求见叶将军。”
我愕然看着我憧憬的人物一脸热切的看向我,十分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见三公子那样的人。
“不成,三公子病了,谁也不能见。”
“我知道。因此我们几个人一起凑钱买了这个,”将军把手里的盒子打开,赫然露出老大一棵人参,“我们知道公府里不缺这些。可这是我们的心意。几年没有见将军了。让我见他一面吧。”
难以想像那么轻浮的三公子会有这样忠心的下属,我没好气的摆手:“不行,没有二公子的命令,谁也不能见三公子。”
青年蓦地沉了脸:“是吗?可是我听说这次辽国使节十分希望见到武安将军。难道那时叶二公子也不让见?叶将军率五千将士击退三万辽兵,才保住京师安宁,武安将军的威名远播于辽国,怎么在本国反而形同幽禁?”
“这个人参,请转交叶将军,告诉将军,我们一直思念将军,下一次,我会和辽国使节一起来拜访的。”
语毕跨上战马,一路烟尘去了。
这时我才恍惚记起,两年前似乎有位叶将军大败辽国名将萧克长,举国为之欢腾,难道,难道就是叶三公子?
晚上我告诉公子董威来访的消息,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脸色。公子仿佛觉察出我的不安,伸出修长的手笑着拍拍我的肩。
“没什么。”公子不在意的说,“董威是三弟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救过他的性命,董威想见三弟也是人之常情。等三弟病好些,自会让他们见面。”
公子的笑容让我踏实下来。我觉得公子说得很对,干什么疑神疑鬼呢?
于是我安心做我的小侍卫,跟着公子跑东跑西,再不去那个孤独的小园,把那雪白的面容从脑海里连根拔去。
我和公子越熟悉,就越惊异于他的魅力,公子象优美平静的湖水,只有走近他才知道这水有多么深,多么美。
“多读些书吧,书能养性。”有时公子这样对我说道。
我红着脸答应,很为自己的浅薄无知感到羞愧。
“不要这样。”公子轻声笑起来,没有一点王公贵族惯见的盛气凌人,“这没什么丢脸的。我这里有些书,你选几本吧。”
我选中一本诗选,手写本,可是装帧十分精美,封面上唐诗两个字龙飞凤舞,即使里面小小的注释都是极秀丽的小楷,我虽不太懂书法一道,也看得出字字珍贵,出自名家。可是翻到后面竟愕然发现这么珍贵的书上颇有撕扯的痕迹,撕书的人似乎力弱,并未能真正撕毁,只是留下消不去的皱褶和撕痕,被人细心的展平粘好,但是其中一页却被毁得格外厉害,无法恢复。
真是造孽,我心痛的想,糟蹋这样的东西。
我仔细瞧那页,依稀可辩是首五律:“戍楼人行断,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我呆一呆,面前不期然浮现出那张满含讥诮的美丽面庞,是三公子撕的啊,撕书的时候,他又是什么心情呢?
“给你这一本吧。”二公子似乎没料到我会选那本,怔了一下拿起另一本簇新的诗集递过来:“那本残了。三弟心情不好,拿书出气……那本书还是以前他连央带抢从我这弄走的呢。”
我再忍不住心里的疑问,问道:“为什么不让三公子出去走走呢?成天呆在府里闷也闷出病的……”
“路休,”二公子打断我,口吻虽然依旧温和,却多出些疏远和居高临下的意味,“你是侍卫,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可以了。这些事,你不必操心。”
二公子的目光象从很远的地方压来,让人无处可避更无法抵挡,我不由自主站正姿势应道:“是。”
“那好。这些书你带去吧。”二公子忽然放松一笑,刚才的压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叶闻风 6
皇上即位的时候不仅册封太后太妃,汾王也由原来的郡王升到亲王,而且开始管理军务。
皇上即位那年,汾王已经17岁,年纪虽然不大,为人却极精细,办事又认真耐烦,初学乍练,竟连那些老油条也蒙不过去,很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一时名声大振,无人不刮目相看这个少年亲王。
皇上也很高兴,温言夸奖,常常召他入宫谈谈说说,很有指望他的意思。
可惜年少气盛的汾王竟然全没有领会哥哥的意思,反而以为皇上软弱,越发有骄纵之态。
皇上有一个心爱的酒杯,雕工极美,人称绝作,皇上常常把玩赏析,连自己也舍不得用。可是有一次一起喝酒,汾王竟借着醉意,自行取过自斟自饮了一杯,连连赞赏。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看皇上的脸,纷纷装聋作哑,可是皇上却显得不以为意,反而要把它赐给汾王。汾王当然没有要。这事也就无人提起。
皇上以后再没用过那个酒杯,却依旧把它放在案头。汾王听说后当然更加讥笑哥哥的软弱,可是却不知道皇上忍了多久才没把它摔碎。
有皇上的默许,汾王的势力迅速变大,太后的势力却日益衰败。
两年后,太后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除,同年,开封府包拯奏闻李宫娥事,皇上借机追谥生母为李太后,下诏贬抑刘太后,却“体念天地仁德,法外施恩”并没有废除她的太后头衔,只是刘太后此后的日子却形同幽禁,比廿年前的李宫娥恐怕也多有不如。
这些经过没人比我更清楚。可是知道得太多的后果,我也很明白。
我从不多口,在皇上面前绝不卖弄聪明,可也绝不在皇上垂询的时候装傻,因为我知道皇上太聪明了。
追封李太后的那天晚上,皇上一个人对着香独坐了很久。
没有一个贴心的亲人,在这深宫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过了二十年,当上了皇帝,扳倒了势力庞大的太后党,让生母的名字重见天日,皇上的心情怕也不会平静。
我知道他有多苦有多难。我也知道他算尽机关。
我更清楚的是他的手段和他的冷酷。
他已经利用汾王除去了太后,下面该清除汾王的势力罢。
跟着他这么久,我也已经铁石心肠,他们兄弟相残,我也只能当戏看,可是在这之前,我要安排好我的小弟,叶氏兄弟的情分决不是他们赵氏兄弟所能比拟的,而现在,我清楚的感觉到小弟身边涌动的激流。
子声已经快满18岁了。
可是看到他笑嘻嘻的眉眼,我依旧觉得他还是那个顽皮的孩子,惹人疼爱的孩子。
三年来的波谲云翻让我心境苍老,他却依旧不染尘埃,在他眼里我看到的是自己失去的天真。
他镇日调鹰弄狗,和一帮闲贵子弟骑着马云一般卷去,然后在傍晚神气洋洋的回来,马旁挂着数不清的猎物,夕阳映他脸上,哪咤般俊秀英武。
真是一个美少年,我总听到有人这么欣羡的窃窃私语。
以前我浑不在意,可是现在我很忧虑。
皇上依旧喜欢听子声的故事,好像已成习惯,可是我屈指算算,除去我出外游学的两年,已经十年,听了十年另一个人的琐事,为什么还不厌烦?
皇上寝宫总有画眉,虽然子声送的已死,可是皇上却象自此爱上了画眉。
我没来由的不安。
因此当三弟提出从戎的请求后,我毫不犹豫的支持他。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犹豫,父亲不希望我们步入官场,可是父亲不知道的是,现在子声留下也许更加危险。
我终于劝动父亲。
子声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象我预期的跳起来,反而有几分矜持,好像要努力装成大人,却掩不住眼里层层透出的喜色。
子声在我面前沉住气,可是我刚刚回到自己屋里,便见他飞一般跑出,跳上马跑了。忍不住要去告诉他的狐朋狗友了吧,我笑着摇头,什么小李小孙的。
我没有告诉皇上这个消息,只告诉他子声又猎着几只鸟,几只羊。
皇上笑笑:“这么喜欢打猎,到西苑里好了,下个月围猎,叫着他,怎样?”
我心里一颤,不敢回答。
西苑是皇家专用的打猎场所,打猎自古又有双关的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