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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文学 2004121 (总第61 期)
边缘的怀旧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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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小说的意识结构
黄亚星
(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北京 100872)
关键词: 李碧华; 中长篇小说; 意识结构
中图分类号: I207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620677 (2004) 220068207
摘 要: 李碧华的几部长篇小说; 她关于爱情、女性、情欲、宿命等的个人意识是复杂而不
确定的; 关于本土的香港意识看似鲜明而独立; 实则并不是其作为通俗消费文化所要刻意去探究
的。李碧华的个人意识、香港意识是与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传统的、民族的中国意识交融在一
起的; 前两者又以后者为根基和源泉。李氏是典型的香港人; 她的思想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香港的
市民意识
—
—高度发达的物质金钱社会中; 个人动摇的人生观、价值观
。识意
; 萌生发展中重寻历史、
追认身份的香港意识; 充满华夏文化认同心理的、内心深植的中国
李碧华是香港当代最受欢迎的通俗文学作
家之一。她的作品大多以穿梭古今阴阳的题材
娓娓讲述富于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但不同于
港意识、中华意识三者相互碰撞、交叉与融
一般的纯言情小说;
李氏在爱情之外赋予了作
品历史、政治、民族、社会、人性等层面更深
的内涵。正如王德威先生谈到“她的想象穿梭
于古今生死之间; 探勘情欲轮回; 冤孽消长;
每每有扣人心弦之处。而她的故事今判的笔
法; 也间接托出香江风月的现貌。”'
1 ' (p221 …222)
因此; 读她的作品; 我们常能看出“剪不断;
理还乱”的香港历史和文化因缘; 也在各种个
人意识、文化声音和政治见解的对峙、交融和
消长中; 引发关于个人边缘性、香港身份和国
族观念等意识的深层次思考。从文本的叙述寓
意; 到作者的思维意念; 再到文化根源、文化
认同递进地分析; 我们可以整理出李碧华的意
识结构
—
表层上; 个人矛盾而不确定的价值
观、人生意识; 或多或少源于文化根基的缺
失; 由此引发她追寻历史地位、本土身份的香
港意识; 而这些都回溯到民族历史根源和华夏
文化认同的中华意识上。可见; 个人意识、香
合; 共同构成了李碧华的意识结构。
一、个人意识
李碧华的小说常给人以“瑰奇诡异”之
感; 无论是现代故事还是古代传说; 在她那里
都变得复杂而带着真相的丑和残酷的美。那种
“用一些被社会鄙视、从事被社会鄙视的行业
的人物; 来创造一段既具魅力又琐碎不堪、既
惊天动地又一文不值的历史”'2' (p51 …52) 的风格;
那种重写传奇中的人物、开掘被压抑的弱者之
心理的意向; 那种不断重复的机缘、宿命、对
历史循环往复的无力感; 都让人对她的爱情
观、人生观、人性观、价值观产生难以把握的
不确定感。
(一) “爱情”观念
“爱情”是李碧华作品的主题; 痴男怨女
是其中的主角。她既塑造《秦俑》里为爱三世
等待的蒙天放; 《胭脂扣》里殉情又还魂寻找
爱人的女鬼如花; 《诱僧》里义无返顾牺牲的
公主红萼; 让他们怀着“痴情绝恋”、“抵死缠
作者简介: 黄亚星; 女; 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
。 1994…2006 China Academic Journal Electronic Publishing House。 All rights reserved。 cnki
黄亚星: 边缘的怀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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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小说的意识结构·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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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的古典爱情观; 又不让故事沉溺于简单的
爱情至上; 而是反讽地表现女性的心机和妖
娆; 男性的懦弱、动摇、好色、自私和自大。
李碧华嘲弄男女爱情的欺骗性质与山盟海誓的
虚伪矫情; “那些温柔誓语; 那些风花雪月;
那些雨丝和眼泪; 那些‘爱情’; 原来因为幼
稚!”'
3 ' (p375) 她恶作剧地写古代爱情生死相许、
缘订三生背后的难堪真相和现世爱情更加无趣
窝囊的平庸。《胭脂扣》中说“我们都不懂爱
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4' (p39)
不过; 失落归失落; 嘲讽归嘲讽; 李氏对
真爱的企盼与浪漫的想象还是曲折地反射出来
—
流行文化毕竟负担不起太多幻想之后的残
酷现实。她仍忍不住要塑造些真性情的男女;
要说“古今交融的世界; 人都很渺小; 只是世
上有些东西; 是永恒不变的!”'
5' (p136) 她所向往
察两性关系的存在状态。
正是有这样的矛盾叙述体; 才有评论家
说: “她的女性人物却反讽地未见得富于女性
主体性; 没见得有冲击和颠覆既有的男性中心
和男女两性的二元性别意识; 反而时常显得巩
固现存的父权机制。”'
6' (p213) 在我看来; 李碧华
既想表达对父权制的社会秩序与价值体系的漠
视和背叛; 又想对女性固有的缺陷进行反思与
批判; 但似乎力有不及; 便失于迷惘茫然。
(三) 人性与情欲
的爱情是人类情感中最值得追寻记忆的一部
让
充分展示人性复杂的细部。
作为流行作家;
往往欲念横生
然而;
;
李氏在探究人性方
分; 用那样一种奇情的笔致稍加强调; 便无形面的力度远不及她点染情欲的兴趣。她的作品
中触及到现代都市人深埋心底的某个情结
她的故事既感人又畅销。但李氏对爱情又恋又
恨的态度本身却是矛盾的。
(二) 关于女人
李碧华以女作家的本位;
; 难掩对情欲的执迷与憧憬; 在
李碧华喜欢在小说中写暧昧、迷乱的人性
与欲望; 但并不脱离通俗; 只点到即止。她常
把传统故事里微妙的人物引到前台; 或让身份
尴尬的角色连接情节关系。如《青蛇》以小青
的言语来叙述; 使人物的性格都得到变形和夸
张的发展;
引诱与拒斥之间; 同性恋、畸形恋、三角关系
纠缠不清。李碧华的作品将个人在现代社会里
的种种心理问题; 化作诡异妖媚的文字; “来
明显地经常以女呈现出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无法发泄表达出来
性作为她的书写主题; 对女性的哀怜; 对爱情的禁忌; 与无法真正坦白道出的言语。”'7' (p200)
幻象的嘲讽; 都是不言而喻的。她在许多小说为都市人平庸的人生提供一个情欲想象的空
里怜惜女性的软弱和痴情; 却又不时让她的女间; 满足读者在凡俗人生中难有的爱恋幻想。
主角对命运指派身份生出抗拒、反叛; 比男性正如廖炳惠论《霸王别姬》时说“对于性别认
更执着地谋求自身的理想。无论柔顺婉约的白同以及强暴所造成的心理伤害; 还有长久以来
娘子还是妩媚轻佻的小青; 她们对感情的向往所压抑的精神问题; 编导并没有作完整而比较
和追求; 对道义责任的承担都胜过许仙法海; 深刻的处理。。”'7' (p203) 当李碧华写人物的性
如花用尽心机、不惜投毒来成全自己的“完恋取向出现异常时; 她的重点不在于思考性别
满”爱情; 红萼放弃公主身份追随石彦生; 甚认同的困境; 或挖掘人性欲望的复杂性; 她更
至以色诱实现心愿。。在社会历史的大环境中多的只是想引起人物冲突; 增强戏剧性; 让故
这些女人身不由己; 但在个体的生命里她们往事引人入胜、曲折迷离。于是; 情欲本身的深
往拼尽全力争取自主。度被省略了。这大概也是她作为通俗作家未能
不过; 李碧华并不是前卫的女权、女性主免俗的地方。
义作家。她写自主; 也写女性的无奈与被动:(四) 个人意识的矛盾
表面上不可一世的川岛芳子利用不同男人达到李碧华小说的叙述在结构上通常有两个或
目的; 事实上她被更高明奸诈的势力利用; 成多个层面穿插对应; 新旧故事、前世今生、原
为男人以国家民族为借口的政治野心和争斗的型与变形人物、旧词曲与现代语言等构成多重
牺牲品。她也写至情至性的男性角色; 写浅薄隐喻关系; 使叙述带有一定空间上的深度;
庸俗或妖狡狠毒的女人; 试着从不同角度去观“造成了人物的传奇性与日常性的冲突; 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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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文学 2004121 (总第61 期)
冲突性是李碧华诡异风格的一个源头。它挑逗
读者的好奇心; 时而重返时而打破读者熟知形
象记忆; 推陈出新”'8 ' (p577) 。但李氏作品的个
人意识的确有矛盾之处; 有时又显得过于虚
无。因而; 黄碧云批评她说“不外是写些假哲
学;人到情多情转薄;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之
类”'
9' (p312) 。
在个人意识上李碧华小说的矛盾是复杂而
微妙的: 写女性; 人物却缺乏女性的主体性;
写理想爱情; 却不时揭露其中的尴尬阴暗; 写
人性、命运这些严肃主题; 却常带几分嘲弄加
入几分情色。。她作品中的人物关系往往错综
复杂; 不论女性男性其个人意识都随着与他人
的关系而起变化; 对他者的依附是李碧华小说
中男女两性的登场人物的共通点。反而是女性
有时能在依附中抓住有限的“自主”。但从主
李碧华的个人意识很多与其香港意识紧密
联系在一起。正如李小良先生所言: “李碧华
的小说的一种比较有意思的导向: 就是紧扣香
港当前和过去的特定历史时空和文化脉络来阅
读。。。更可以洞见她的作品在特定文化空间
的意义和跟历史政治现实的相关性。”'10' (p102)
《胭脂扣》常被认为是小市民从自身、妓
女等社会中下层的“小”角度探看香港记忆的
故事。“本地的生活方式急速偏离台湾和中国
大陆; 人们首次意识到自己和中国大陆的差
异。。。相当含糊的本土意识开始在香港抬
头。。。人种言论被更富弹性、意味含糊、更
富包容性的通俗本土文化意识所取代
了。”'11' (p566) 这大概便是香港意识的源起。“小
说《胭脂扣》让八十年代的读者记忆三十年代
藉此创造出香港意识的五十年历
三十年代的香港不见得美
《胭脂扣》内在对待历史的方式;
的香港;
人公们的整个生命过程来看: “宿命”无可抗
拒; 但人物又要挣扎; “依附”是确定其存在
价值的根据; 但人物又努力争取“自主”———
李碧华似乎自己也在不确定中摇摆。
李碧华既要远离现实; 汲汲经营一个不受
时间、地点限制的(主要是爱情的) 虚幻空
间; 又要反映自己强烈的社会意识。她用传奇
故事反映香港小市民在现实生活中的压抑、无
奈与不满; 又处处流露出犬儒与世故。她的一
些故事也许荒唐但对现代社会的规范并不十分
越距; 她指点故事; 品评人物; 其目的并不在
解惑; 是否因为她自己也在迷惘中?
李碧华的困惑和个人意识的不确定; 反映
在程蝶衣是“男儿郎”与“女娇娥”的辗转;
在小青是做人”与“做妖”的徘徊; 在单玉
莲是现代女性”与“明代女子”两种个人意
识的摇摆不定。。爱情是什么? 人生是什么?
前世是什么? 今生又会怎样? 更深一点思考;
故事发生的这块土地——香港; 它的前缘是什
么? 位置在哪里? 香港人的身份又是什么?
由此; 我们可以窥见; 李氏这种个人意识
的不确定; 源自内心历史认同的缺失; 需要一
种社会身份、文化身份的确认和定位。这就是
香港文学界一直在寻找的香港身份”问题。
二、香港意识和中华意识
(一) 香港意识
史。”'
12 ' (p93) 然而;
好; “也正是
高度发展的富裕社会的特有心态: 经济上的成
就有助于‘本港意识’的确立; 于是连带过去
分明不合理的事物今日回看也显得有点尚待拓
展的雅趣”'
13' (p308) 这就是为什么李氏作品有时
会带排外和拒斥大陆的味道; 多少有点经济自
恋转到文化自恋; 又恋无可恋。吕大乐认为
“‘香港意识’本身就是缺乏一个中心
—
它既
不是反叛意识; 也不是一套既有文化的延续;
当香港人在八十年代要面对九七问题而无法表
达出一种集体诉求时; 正好说明了‘香港意
识’本身的浅薄。”'14' (p30) 李碧华的“香港意
识”徘徊在迷惘、不确定中; 大约也是因为这
种缺乏文化前承的“浅薄”。
无庸置疑; 李氏的确想用作品在复杂的政
治、社会现实里寻找港人身份的独特构成。同
时; 她也意图从“小香港”的立场对“大中
国”提出自己的历史意识; 她的“执着”和
“自己的声音”其实是她认为的香港位置和这
位置所能发出的声音。
然而李氏作品也反映出香港人的另一面。
永定和楚娟的历史冷感并非偶然; 而是与香港
人默认的政治冷感同源。香港人在不知不觉中
认同了现有的生活模式与文化; 却不追究其来
源。李碧华所呈现的香港集体意识建构在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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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星: 边缘的怀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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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商业泡制的香港情怀上; 是港人藉以过滤
外在世界威胁; 寄托想象和欲望的精神堡垒;
既有高度的自信; 又隐含着阿Q 式的自欺、
自慰的生存本能。
但归属与属性始终是香港人心中潜藏的情
结。“我们这一辈对香港历史的认识近乎零
。。但当殖民地走向终结时; 。。我们忽然觉
到自己脑袋的空白; 急于追认自己的身份
。
。
”“身份”是一种流动而非静止的观念。
如何看待往事; 如何置身其中; 都是表述身份
的重要方式。'
16' (p163) 李氏想要为大众整理、表
述一种本土群体意识; 但再现历史与追溯身份
实在不易。港人长久以来的政治冷感; 在其历
史意识中产生了诉诸集体层面的空白; 对过去
的态度暧昧; 欲迎还拒。李碧华的努力只能形
成历史与现实的相互对照和妥协; 从中隐约浮
遗留下来的故事模式和残余意象来编码; 触动
中国人文化心理的敏感地带。在《霸王别姬》
里; 她写传统梨园、京剧的没落; 那种隐藏却
深沉的心痛; 让读者也不由为逝去的中国韵味
的文化情结、为千年历史沉积于心底的缱眷痴
恋而莫名抑郁。
同时; 李氏在作品中常透露出对“中华”
认同和自豪。“中国是世上最会建桥的国家了
。。”'4 ' (p159)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中
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3' (p120) 这种带有浓厚
“历史”意味或民族意识的语辞散布在其文化
产品里; 那些民族文化符号(京戏、梨园、天
桥等) 更是启动集体想象的媒介。李氏不时流
露出对中国文学、文化与历史不能自已的迷
恋; 时刻不忘展示她的历史文化修养; 甚至流
于卖弄;
现香港人、香港城和香港意识
。
可见; 香港意识在李碧华这里是一种含
混
隐约记
作家的“
精神的追寻和渴求;
明的表征时;
成功为自己营造一种有别于一般流行
古典”况味的风格。对传统中国文化
在理解或定位中华精致文
暧昧、兼容并蓄的群体意识。它悬置在历史与
当前、经济与文化、传统与现代之间;
取残缺的历史、携带独特的经验在东西或多极
文化间摇摆。香港在历史文化身份上的悬置和
尴尬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