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得冲了过去,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
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 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 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
“你就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的抗议。”
“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 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 轻信你的话。”“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你肯签字吗?”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 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 两个人 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 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 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 算打招呼。
“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 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 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 她 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 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
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 个忍字,不去回嘴。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不 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 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着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开门的女孩全裸 着,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
“你来了,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
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烟,点着印度的香,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个气 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 沉睡去,余香还燃着一小段。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显得格格不入。比较之 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满就迁居了。
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 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要做她 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因为她打字。
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 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来再看一会书,然后睡觉。
过了很久,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个同学。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过来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 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 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我叹了口 气,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再气了。“你不是也打 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子”甜饼,我们聊了一会儿,就 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
停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 坦然的注视着他,对他开门见山的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问 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脆。
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 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
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 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我这傻瓜就吃 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 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
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 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 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 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 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 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你是说过一辈 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 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 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 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
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 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 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 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 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 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 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 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 孙。
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 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 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 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 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 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 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 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 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 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 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 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 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 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 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 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 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 “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 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 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 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 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 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 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 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