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你冷静一下!”葛微几乎抱不住他,只能用力地把他压倒在床上。
“怎么冷静?你说啊,我怎么冷静!”耿念遥抵不过葛微的力气,被按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嘶哑地喊出了声。堵在胸口的那一股愤懑和绝望随着这一声嘶喊一泻如注,连同所有的恨意和挣扎的力气。他放松身体瘫软着,他紧紧闭上眼睛,无声地叫:妈妈,妈妈……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过脸颊。
葛微惶乱地抹着他的眼泪,用力拉起他把他抱在怀里:“遥遥,我弄痛你了?”z
耿念遥不回答,哽咽着把脸贴上他胸膛,双手都伸过去反抱住他,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他的胸膛上。他紧紧的闭着眼睛,眼前却仍是那些各种姿势的照片来回晃动。原来一样的事实,听到和看到是不一样的,妈妈的凄苦和照片上两个男人的幸福对比太过鲜明,扎得他痛,痛彻骨髓。他用力地抱住葛微,也享受着葛微同样用力的拥抱,他想像不出,如果这时候微微不在身边,自己还能有谁可以依靠。
外面风狂雨骤,电灯明灭了几下终于熄掉,屋子陷入黑暗。接着是“当啷”一声巨响,不知道哪扇窗子没有关上,撞碎的玻璃碎片落地的声音在暴烈的雨声里细微得格外清晰。紧跟着又是一声霹雳正炸在窗前,雪亮的闪电穿透渗着冷意的水蓝色窗帘,射在地上那被撕成两半的大照片上。
碎片上的两个人依旧在笑,甜蜜和幸福流淌在眼角眉梢。y
雷声响过的瞬间,两个少年同时抖了一抖迅速分开,惶乱的目光在照片、在彼此之间躲闪和不由自主的交集,然后,是面面相觑。摊开在床上的那本相册上,正好是耿英和那个男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的一张照片,在闪电掠过重新陷入昏暗的屋子里,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葛微呆了一刻,半蹲在坐在床上的耿念遥面前,拉着他的两只手,轻轻地说:“遥遥,你冷静点儿。我们早就知道耿叔叔是……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改口说:“我们早就知道耿叔叔和别人喜欢的不一样,现在也不过是亲眼看到了照片,事实还是从前的事实,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撕掉了照片又有什么用处?耿叔叔是心脏病,禁不起刺激了,你撕掉了照片,他会不会再发作一次?到时候你不难过?你的妈妈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照片上的这个人也不见了,耿叔叔也只能看着这些照片过日子,你何必再让他伤心?也许你的妈妈是因为这个人才离开的,也许你的妈妈很恨他们,可是耿叔叔是你的爸爸,他爱你,他把你好好的养大了,至少我们没有资格责怪他。”
耿念遥没有出声,但他知道葛微说得对,妈妈走了,是爸爸一手养大了他,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独自带着一个小孩子,他想也想得到其中的苦。妈妈恨不恨爸爸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只留下一张照片的妈妈,其实抵不过爸爸十七年含辛茹苦的养育,妈妈可以责怪爸爸的背叛,但是自己没有这个资格。爸爸的怀抱是冷的,和他的手一样的冷,也很少给他,但是天下还有一个微微,微微的怀抱是热的,厚实火热的胸膛让他安心。
世界总是公平的,一个人失去了些什么,总会得到别的弥补。b
葛微仍然絮絮地说,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话过:“你知道吗?我爸爸杀了人,害得妈妈好苦,那笔赔偿还了八年啊,八年。昨天妈妈才汇出了最后一笔钱昨天汇出去了,我又拿了钱回去,妈妈很高兴,做鱼给我吃。她说无论谁恨爸爸,我都不可以恨,他抱过我,疼过我,他是我的爸爸,就没有资格恨他。你不知道,妈妈这几年过得好苦,好苦……可是爸爸不是坏人,他只不过一时糊涂,耿叔叔也不是坏人,他们都不是,我们不要恨……”他语无伦次,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耿念遥。
但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坏人”?什么样的事才是“坏事”?其实他不知道。
人世间总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比如感情。g
滚烫的一滴水落在耿念遥的脸上,他惊愕的抬头,看见葛微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抱过葛微的头,把他的脸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霹雳声渐渐远去,盛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逐渐散开,缝隙里透出的几线阳光象是金色的丝线,无形地联系着天与地,撕不破,扯不乱。雨后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楼下孩子的笑声咭咭咯咯的传上来,带着奶气。
相互偎依的两个少年目光一对,一起站起来,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存单冲出门——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安排好耿英和李秀梅住院的事情。
出门的瞬间,耿念遥转身冲回爸爸的房间,把那本相册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在爸爸枕头下。撕破了的那一张他送回自己的房间,他想,一定要在爸爸出院回来之前粘好。
阳光灿烂,病房内也热得难耐,从屋顶高吊下来的风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却送不出多少凉风。
李秀梅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脸蜡黄,干瘪的皮有些皱缩,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那是和葛微一模一样的黑湛湛的眼,此刻却灰暗了。她已经昏迷几次,这时候却出奇的清醒,一定要守在一边的葛微把耿英请过来。
耿英已经恢复,稳稳坐在轮椅上被耿念遥推了过来,雪白的短袖衫一尘不染,连汗渍都没有。葛微赶上来叫了声“耿叔叔”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没掉眼泪,鼻子头儿却是红的。耿念遥想也想得到他躲在厕所里哭过了,把手伸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葛微摇头,倒了一杯水捧给耿英。耿英没接,柔声道:“嫂子,你的病不碍的,好好养些日子就好了。我还等着你每天送蔬菜呢,你知道遥遥上学忙,又是个孩子,我也不能出门。如果没有你照看着,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办。”
李秀梅艰难地咧嘴笑笑:“他叔,你是个好人,我真想给你送一辈子菜,一辈子照看你,看着你吃好,好好儿的。可是,不行了。那笔债才还清楚,心本来是放下了,可是现在这病,又花了你不少,我是不能还了。”这短短几句话说了半晌,她闭一闭眼睛,尽力喘息。
“没关系。”耿英柔和的笑笑,“那些个废纸也是白占地方,如今倒真是有了用处也算好。嫂子,好好养病才是。”
李秀梅喘过一口气,没接上他的话茬儿,也许是没听到:“忙了一辈子,该歇着了,也是福气来了,可是我不放心葛微,这孩子好逞强,跟他爸爸一样打架,没断了伤,往后没人照看着……怕是不行……”她三字一停两字一顿,话未说完泪已流得满脸,葛微惶乱地擦着她的眼泪:“妈,妈,你别吓我。”
耿英叹了口气,事实就在眼前,自欺欺人也没什么必要,她叫他来的目的也很明白,便点头:“嫂子,你放心,葛微交给我,以后有遥遥的,就有微微的,养两个孩子,对我也不算难。”
李秀梅眼睛一亮,竭力地说着:“葛微,给你叔……磕头……”微弱的声音里很有清楚的欣喜,“好好孝敬你叔,娶个媳妇儿……别打架……那个来找你的丫头……叫林丹的……就挺好……”几乎无声地说着最后的希望,她的眼睛缓缓闭上。
医生护士忙乱的抢救,把三个人一起轰出了门。耿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只是嘴唇有些抖。葛微笔直地站在病房门口,双手狠狠地攥着拳,屏着气,脸色憋得铁青,一些鲜红的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耿念遥慌忙过去硬掰开他的手,晃着他:“微微,你好好的,别吓人。”
耿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听旁边有人轻轻的叫了声“葛微!”,长头发的女孩子的脸从拐角处冒出来。看看站在一起的葛微和耿念遥,又看看轮椅上的耿英,很亲热的叫了声:“耿叔叔。”又转过去问:“葛微,阿姨现在怎么样?葛微,你怎么了?”她向前一欺就挡住了耿念遥,双手抓着葛微的手。可是葛微谁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目光定在那些正在进行抢救的医生护士们的身上。
耿念遥被挤在一边,冷冷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葛微那个叫林丹的女“哥们”,突然之间就觉得烦。刚才没在意的李秀梅的话又回想起来,林丹到葛微家去过吗?可是葛微从来都没有跟自己说过。还没来得及多想,抢救的医生护士已经开始拔下各种管子,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抖开一床雪白的单子,盖在了病床上的李秀梅的身上。
“妈……”葛微爆发出一声哭喊,把面前的林丹撞到了一边也不知道,扑过去狠狠揭开盖住了妈妈的脸的单子。
医生为难的看着几乎疯狂的少年,耿英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单子下露出的脸换成了另外一张,而那个扑过去的少年是自己,撕裂般的痛楚袭上心头,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医生几步过来:“你不舒服?”他清醒过来,摇头:“医生,您跟我谈吧,孩子听不懂。”想要礼节性的微笑一下,却被心脏的一阵抽痛扭曲得支离破碎。
葛微哭倒在病床旁边,他用力摇晃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瘦小的女人,喊着:“妈,妈,你别不管我,我没有气你啊,妈,我再也不打架,我跟谁也不打架了,好不好,你别不管我!我天天都在好好学习,我要带你上北京去的啊。妈,你说将来跟我去享福的,妈……”
女人已经不会回答,合着眼睛,很宁静的微笑。
葛微爬起来抓住身边的一个护士,用力地晃她:“为什么你们不救我妈?为什么不救她了?你们救她啊!”耿念遥和林丹同时过去拽他,耿英喝了声:“遥遥,过来!”声音不高,却不容置辩。耿念遥一怔,僵在当地。林丹死命拉着发了疯似的葛微,直到葛微终于累了,两个人一起抱着死去的李秀梅放声大哭。耿英模糊地听着医生说话,回头看见那一对男女少年,眼光复杂起来,多出来的,是欣慰。
耿念遥的眼慢慢地暗淡下去,牙齿慢慢地研磨着嘴唇,一点一点,一下一下,有咸腥的液体钻进口里。李阿姨死了,每天把菜送到他们家里,有时候会送来炖肉烧鱼,每天笑咪咪的李阿姨就这么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到死亡。他突然想起父亲心脏病发作倒在自己面前那一幕,他希望那一幕永远都不要在发生。他靠在爸爸的轮椅边一个人静静的流泪,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想起要问问葛微,为什么葛微从来都没有说过,林丹他们两个有那么亲近。
葛微只是说,他是七中高二年级的第一,林丹是第二,他们是对手,也是哥们儿,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抽烟,神情是毫不在意。所以耿念遥相信。只是他不知道葛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麦色的手指间夹着小小的白色圆棍,头上带着淡淡的红,白色的烟慢慢模糊了葛微的脸,显得那么不真实。还有,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脆弱。他试探着把手伸过去,抱住葛微的腰,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象他们从小到大常常做的一样。
葛微没有躲,向后一仰,带着耿念遥的身体靠在了身后的砖墙上。耿念遥从侧面看着他的脸,很硬朗的唇线,眉梢是很浅的疲倦。他闻到葛微的身上有汗味和烟味,很轻微,他却觉得眩晕。隐约想起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罂粟,有毒的,却缠骨绕髓,一生都放不下。耿念遥觉得,这种味道应该也是带毒,象罂粟。
那一天是开学的第十二天,李秀梅过了五七。
葛微搬进了耿英的家里,耿念遥的房间加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桌。衣服挂在耿念遥的衣橱里,不多的几件,和耿念遥的放在一起也不嫌挤。葛微的书也不多,除了教科书,最多的是学校里发的试卷,别人一套,他有两套,因为耿念遥的做完了之后也都给了他。
葛微明显话少得多了,却抢着干活。可是耿英整天在家,也轮不到他们做什么。耿念遥总是抢着去收衣服,把葛微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理好,跟自己的混放在一起,贴得紧紧的,仿佛是获得了什么特权似的,心里就多了一点点的满足。林丹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葛微说没有就是没有,他相信。两个人上学放学还是一起来去,一辆车子上胸贴着背,似乎与他最亲密的永远都是自己。
但是究竟要怎样亲密下去,耿念遥完全茫然。
第一次月考过后是家长座谈会,老师知道耿念遥的父亲腿不方便,他又是个乖孩子,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也就没有要耿英必须参加。耿念遥看看身边清一色的亲慈子孝,心里有几分不自在。班主任老师瞧了出来,让他先回家,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
耿念遥点头点得有点发晕,暗暗念叨着我不是小孩子信步出了校门。可是现在离葛微来接他还早,等着太烦,先回家又怕葛微找不到着急,索性到了车站到七中去找葛微。也许因为妈妈去世,葛微的心情很低落,如果去给他个惊喜,也许他会小小的笑上一下。
七中的校门有些破败,门卫室老头儿看他白白净净,又穿着一中的校服,挥挥手就把他放了进去。
教学楼左侧是大操场,右侧是篮球场,两边都有不少人,不知道是本来就在上活动课,还是逃了课。耿念遥皱皱眉头,一中的校园很少有这样的嘈杂。他没用进楼里找人,一眼就看见了篮球场上只穿着件背心的葛微。四个少年打的是半场,因为没什么时间练,葛微的技术并不怎么好,可是他打得很疯,甚至有点发脾气似的横冲直撞。但那三个大个子也并不是省油的灯,算起来倒是势均力敌。四个人打得痛快,撞得更痛快,旁边围观的学生有男有女,看的喊的比打球的还疯。
耿念遥忍不住笑了,他第一次知道篮球原来是可以跟打仗似的这么打。七中这些人倒真对葛微的脾气,要是在一中,葛微非闷死不可。他躲在藤萝架后面,看着葛微抢球、运球、上篮。一身是汗的葛微猎豹一样在艳丽的阳光下优美的跃动,湿漉漉地头发全贴在了额上。耿念遥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汗珠子,觉得自己又隐约闻到了葛微身上的汗味和烟味,那是罂粟一样有毒但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的味道。
与下课铃声同时响起的是清脆爽利的女孩子声音:“好球!”
场上的葛微灌进最后一个球后平稳落地,白色短衫蓝色短裙的长辫子女孩儿跳过去送上一条淡蓝的小手帕,围观的学生“哄”的笑了起来,那女孩子小嘴儿一嘟,眉梢一扬,丝毫不放在心上。葛微打个哈哈没接,转身跟另外一个男生说话。周围又是“哄”的一笑。女孩子一跺脚转身跑掉。
耿念遥暗暗的笑,那是林丹,她要接近微微,可微微没有理她。他笑眯眯地离开藤萝架,摸了摸兜里还有两块钱,决定去给葛微买瓶水去。眼前一暗,两高一矮三个男生正围住了他,他回头,篮球上的学生早就一哄而散,放学了的学生们一涌而出,人潮拥挤里没有人注意这边。他还没问出“有事吗?”这句话,三个人已经挟持着拼命挣扎的他避到操场另一边的小树林里,一声不吭地把他踹在地上,拳脚没头没脸的盖下来。
耿念遥喊着你们干什么,竭力想要爬起来和他们对打,但是他一开始就占了下风,对方人又多,他根本没有反攻的机会。头脸身体全都火辣辣地痛,肚子被踢了几脚痛得他扭曲成一团,身边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