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点着颗烟,懒洋洋吐了个烟圈:“什么时候去?”瞄着脸色明显苍白的少年。
“你先给我钱。”葛微言简意赅,不抬头看他。
朱永新笑出声来:“小子,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儿,想到时候来个死不承认是不是?”
“我没有!”被说中了心事的葛微硬撑,“我说了去就一定去,你不信我?我……我需要钱。”
朱永新打了个哈哈:“傻小子,我当然知道你需要钱,不然,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好吧,我相信你,不过三万块钱可是不少,万一你拿丢了算谁的?这样吧,你把衣服拿回去,好好睡一觉,吃点东西洗个澡换上,今天晚上八点我去接你,一起去医院把钱交了,然后我直接送你去,怎么样?”
葛微一僵,对面隐藏在烟雾背后的那张脸,他看不清楚。烟味很重,熏得他想呕。终于,他点了点头:“好,我去!”
朱永新笑了两声:“好,君子一言!”
葛微咬了咬牙,没回答,转身就走。看着少年的背影被门掩去,朱永新得意的一笑:这世上,什么也抵不过一个字——钱。
南城医院。
耿念遥正在帮耿英小便,耿英无力自己动弹,紧紧闭着眼睛由着他摆弄,脸色红得发紫。他知道爸爸不习惯被别人碰触和看见身体,所以把便壶放进去就小心地盖好了被子,等他示意才伸手进去小心地拿出来,然后立即去倒掉洗干净。
三天时间,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照顾爸爸,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不能的事情其实都很简单。他从前不到逼不得以决不出声,但现在能够很好地和医生护士交流——他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光有点奇怪,但并不知道为什么,于是百倍的乖巧,让他们不忍心拒绝。他讨好地帮别的病人和家属做这做那,然后跟他们学怎么更好地照料爸爸。他小心的揣摩爸爸的想法,让爸爸即使没有力气说出来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他想起老师说过:“养儿才知父母恩”,其实并不需要真的有个孩子,现在照顾着生病的爸爸,他就能想像爸爸一个残疾的男人把自己养大有多不容易——每一次看见那条扭曲萎缩的左腿,他都忍不住心痛。
他还是会想起爸爸房间墙上的那张照片,想那里面眼神凄凉的妈妈,但他已经不在恨爸爸。他甚至能够想像得到爸爸是在怎样的痛苦里接受了妈妈和自己,他知道如果爸爸坚持不许自己和微微在一起,自己一定也会乖乖的娶个妻子,生个孩子……他知道,现在爸爸说的所有的话,他都不会拒绝。可是微微呢?微微怎么办?
昨天他等了微微一夜,梦见跟微微在外国结婚,可是跟着微微就倒在自己面前,不停地从嘴里往外流血,就象那天爸爸倒在自己面前。他尖叫着惊醒,看见护士和爸爸都在看着自己,爸爸一脸惊惶。他只能掩饰。今天白天,微微整整一天不见踪影,他又离不开,急得坐立不安,直到林丹来了告诉他一些葛微的情况,他才稍微放下了心。
他拿着便壶倒进厕所,出来正看见葛微。葛微三天功夫已经瘦了一圈,背靠墙站着,有些摇晃。他一步过去,心疼地摸摸葛微的脸:“微微,你怎么了?”
葛微看看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躲开他的手,低声说:“你跟耿叔叔说一声,出来一会儿。”
耿念遥把便盆放回去,端起床头柜上林丹留下的保温杯:“爸爸,我去把杯子洗干净。”
耿英示意他去,轻轻地闭上眼。
两个少年躲进庭院的角落,葛微一把拉过耿念遥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揉进了两条手臂,勒得耿念遥喘不过气来。耿念遥没有挣扎,他把头埋进了葛微的颈窝,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喃喃地叫:“微微……微微……”他听见微微的心跳急促剧烈,他把手挣脱出来搂出葛微的腰轻拍他的背:“微微,没事,爸爸很好,等他出院了,我们还在一起,悄悄地在一起。”他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微微,还是说给他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雪融的夜潮湿而冰冷,远远近近寥落的灯火驱不散这个角落的黑暗,但这样的冰冷和黑暗却让他们觉得安全。令人窒息的拥抱已经不能满足,他们在黑色的幕里相互寻找着双唇,然后吮吸探索,无言地纠缠。朔风正紧,两个少年周围的空气却炽烈起来,仿佛可以听见燃烧得吱吱做响。
然后,耿念遥感觉到了微微脸上的泪。他惊愕地抬手抹过葛微的颊,低声问:“微微,你怎么了?”
葛微松开他,摸出支烟来点燃,红光一闪一闪仿佛只诡异的眼,耿念遥突然觉得绝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周围悄悄爬过来,聚集到身边,从每个毛孔渗透到心脏里去,让他觉得整个心脏都皱缩起来,压抑得要猛然爆裂开。他大声问:“微微,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说话!”
葛微不回答,只是用力吸了口烟,之后剧烈的咳嗽。耿念遥不忍心再问,打开保温杯递给他:“喝两口汤,还热着。”杯子里的肉和汤都没怎么动,他都留着,给微微,他有些蛮横地夹起一块块肉塞进葛微的嘴里,不听他的分辨。
捏在葛微手上的香烟慢慢地燃,最后,烧烬了,烟灭了,灰飞了,然后无影无踪。
葛微最后一次紧紧地拥抱住耿念遥,认真地对他说:“好好照顾耿叔叔,好好复习,开学了就是考试,拿个好成绩,将来上大学。”他低头轻轻吻了吻耿念遥的唇,他说:“遥遥,再见!”
耿念遥怔怔地站着,目送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消融,靠上身后冰冷的雪白的墙。
闹铃在七点五十分响起。
葛微慢慢擦净镜子上的雾气,看着里面映出的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他伸出手去,抚摸着镜子里的“他”的脸。
本来冰冷的镜子上带着刚才热气弥漫时余下来的微温,和遥遥的手一般的清冷得让他迷恋。他想起和遥遥纠缠在一起时候遥遥迷醉的脸,想起遥遥对自己热切的抚摸——他不知道那双陌生人的手是冷是暖,他不敢想。
所有的故事都有开始和结束,他想,他和遥遥拥有一个最美丽的过程,唯一可惜的是,他们竟然还没有过一张合影。
外面有汽车喇叭连响了三声,他想像着镜子里的“他”旁边仍然站着那个白净清秀的少年,他轻轻地说:“遥遥,再见。”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新买的弹簧刀,他轻轻一按,刀尖雪亮的晃花了他的眼。
他笑笑,小心的收回刀子放进自己的裤兜。
31
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踩不出一点声音,没有人,也没有风,墙边用来装饰的植物绿得虚假。每几棵植物中间都是一扇钉着金属牌的门,显得很高贵的一种紫檀色,透出隐约的木纹,闪着冰冷的光泽。
葛微被朱永新拉扯着,走得跌跌撞撞,也许,是因为朱永新速度太快。
609。
朱永新停住脚步,低头俯在葛微的耳边:“敲门进去,好好听话。”葛微没有回答,低垂着眼,好像很冷静地接受。他满意地笑笑,离开。
转过拐角,朱永新摸出电话:“老曹,有份厚礼送给你,你开门,快点儿……”声音渐渐远去,门却突然刷地打开,呆立着的葛微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了一步。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个银色手机贴在耳上,不耐烦地咕哝:“还能是……”他顿住,殇涩的眼倏地睁大。手机里传出朱永新的笑声:“还满意吗?好了,不耽误你,好好享受。”然后挂机。
屋里的热气和一股浓冽的酒气扑面而来,葛微的身体一瞬间绷直。开门的男人半敞开着上身的灰色衬衫,露出古铜色的宽厚胸膛,下身是整齐笔挺的黑色西裤,看不出年龄的打扮。他的脸保养得很好,而且眉目俊朗,似乎是很年轻,但鬓角已经斑白,又仿佛已经历过多少风霜。他认出了眼前的少年,口齿不清地说:“是……你?进来……恩……进来。”身子一侧,让出门来。
葛微握着拳头进门,听见身后门锁扣上的一响,不由自主地又一哆嗦,右手伸进了裤兜,攥住了藏在里面的弹簧刀。
茶几上放着几碟小菜和一瓶茅台,已经喝了一半,浓郁的酒香弥散在整个套房里,氤氲而且暧昧。男人把自己重新放回沙发上,招手叫葛微:“过来……坐……”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葛微没动,嘴唇狠狠地自虐似的抿紧,手里更紧地握着那把刀。他觉得热,头昏,脑子里乱七八糟有很多声响,却都听不清楚,只是心烦、害怕。少年的心智远没有达到完全控制自己所有行为的程度,而且三天的煎熬,才满十七岁的少年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意识在听到那一声门锁的轻响之后陷入极度的紧张和绝望,自控和思考能力正在逐渐远去,他根本就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只记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这仅有的清醒却把他更加推进屈辱的深渊,让他更痛苦、更绝望。
他攥紧了手里的刀,又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遥遥,在做什么呢?
看出他此刻的紧张,象起那天他在狭窄的小店中间握着黄瓜唱歌的沉着,男人觉得有些好笑,含糊不清地:“既然是出来卖的……就有点职业精神……MB也没有你这么当的,到底是小地方,见不起世面……要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抱怨,可也欣赏,人说秀色可餐,他果然就看着葛微尽了一杯。
少年笔直地站在门口,身后的背景是有繁复花纹雕刻的紫檀木门,象一张圈在像框里的活生生的画。少年的眼窝很深,眼白里满是血丝,看了已经熬了几夜,瞳仁却依旧是墨色的黑,藏着满满的是戒备,鲜红的嘴唇绷直抿成一条线。|乳白色紧身套头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勾勒出少年修长的四肢、坚韧细致的腰身和圆润挺翘的臀,那种不单纯的白、晦暗如深海的蓝与他微褐的肤色和没有脱尽的稚气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带着不染世尘的味道,却不扎眼。那具年轻挺拔的身体,处处都蕴藏着中年人已经永远失去了的生气、锐气和力量。那样的神态,那样的眼神,象极了一只见到敌手蓄势待发的豹,又倔强、又凶狠。
——这样的一个少年,丝毫没有让人见者生怜的本钱,相反,却容易激起人征服的欲望,甚至是一些心底最残忍的念头,比如凌虐他的身体,摧毁他的骄傲,看着他在自己手中呻吟嘶喊、痛苦的哭叫。
他不适合干这一行,男人得出结论。这样的少年,如果遇到变态的客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又倒了一杯酒端着过去,空着的手搭在了葛微的肩头,手里的酒杯凑到葛微的唇边,打了个酒嗝,有些痴傻地笑:“为什么做这一行?缺钱?钱……真有那么吸引人?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不去用功读书……干这行来挣钱……是不是不喜欢念书,你们这样的坏孩子……哈哈,你跟我走……以后我……好好疼你……恩……”
他亲昵地把嘴凑上葛微的脸。葛微颤抖起来,向旁边迈了一步想要躲开,却被男人硬生生抱住。男人很满意他的青涩和僵硬,杯子一扬一饮而尽,然后刷地把杯子抛了出去,丢在地毯上。他一手紧紧地抱住葛微,一手抚摸着葛微的背,手指沿着葛微的背脊弹钢琴似的一路向下,带着隐约的情Se的暗示。他满意地享受着少年肌理结实的肉体在自己的手指下轻微颤抖的醉人触感,一边看着那双墨黑的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散尽,一股莫名的喜悦油然而生。葛微的挣扎扭曲更激起他的欲望,小腹里有烈焰腾地燃起,他拉扯着葛微带他走向那张大床,一边享受着葛微的反抗,他甚至开始感叹其实自己并不象自己想像得那么正常。
又一个酒嗝,浓烈的酒气熏得葛微更加头昏,陌生人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生硬的拉扯,凑过来的嘴唇,本来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少年终于绷断了最后一根弦。一直伸在裤兜里的手突然抽出来,弹簧刀已经弹出了雪亮的刀尖,在灯光下带起一溜冷线刺向男人。这些天的种种已经完全击溃了他对未来的希望和所有的信心,他近乎疯狂的把刀子刺向那个令他感到屈辱的人,满眼憎恨。
男人不知道眼前这个很吸引人的少年是只受了伤的幼豹,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凶蛮,却还不懂得或者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承担后果和控制行为,再加上酒醉反应能力减慢,他躲闪不及,嗤的一声,手臂上给刮开了一道口子,裂开的灰色衬衣被血浸染。但他是个成年人,虽然喝了酒,也比整整熬了三天三夜的葛微有力得多,身体一让一躲,避开刀子一手挡住刀子一手伸过去扣住了葛微的颈子用力向后一推一掐,同时脚下横扫,把他放倒在地板上,整个胳膊都压在他的脖子上,喝问:“你干什么?”
葛微后脑撞在地上眼前一黑,整个身体都要散架,被压住脖子气息一窒,左手无意识的胡乱挣扎,右手的刀也几乎松开,然后他恍惚着用力抓紧。最后残余的一点意识让他做出了走出家门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的决断——那把刀插进了他自己的胸口。
喷溅的鲜血吓住了男人,他松开手跳出老远,眼睁睁看着少年握刀的手慢慢松了,垂落在地上,五指无力的摊开。|乳白的毛衣上鲜红逐渐晕染出一朵凄绝的花来,然后少年脸上的痛苦和扭曲渐渐归于平静,嘴角甚至多了一丝笑,很淡,充满了疲惫。
所有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冷汗,刹那间爬满了整个后背,男人终于清醒过来,哆嗦着手拿出手机拨了120,然后小心地把少年抱起来冲出了门。
耿念遥守在爸爸的床边坐立不安,他觉得心慌得厉害,他仔细地察看着爸爸身边的所有仪器,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焦急的在走廊里和病床边走来走去,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
耿英没有睡着,轻声说:“遥遥,你不开心?出去转转吧。”他以为儿子被困得太久,已经坐不住,无声地笑笑——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耿念遥能猜得到爸爸怎么想,正要分辩两句,突然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很快接近。他隐约明白了自己心慌的原因,一声不出地拼命地跑出住院部冲向医院的大门。他看见红灯闪烁的救护车停在急救通道前,被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人穿着陌生的衣服,一身鲜血,可是他认识那张弥漫着死气的毫无血色的脸。刚才忘记放下的水杯突然落地,他嘶哑地叫出一声“微微”扑了上去,可是几只手粗暴地推搡着他:“让开!”
他在白大褂组成的人墙后拼命地挣扎,用力的喊:“微微,微微,你怎么了?微微,你说话啊!”
微微已经不能回答。耿念遥挣脱不开的手,凄厉的又叫了一声“微微”,跪倒在积雪未尽的地上。
男人正在一旁举着手机破口大骂:“朱永新,你小子跟我有仇是不是?你怎么把那小东西弄来的?那是个疯子,带着刀子跟我玩儿命来的,你什么时候开始逼良为娼了你?他不愿意,他要杀人啊,你知不知道?”
朱永新在电话的那一头也拍着桌子大骂:“好小子,我饶不了他,我找他算账……”
“不用了,他自杀了,一刀刺进自己心口,连余地都不留,你用了什么下作法子逼他逼到这种地步?”男人的声音寥落下去,“那还是个孩子!我也不过白念叨一句,你……太过分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算了,以后你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