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世民的眼眶已红,唇也紧紧地抿成一直线,他雾眼蒙蒙地看着儿子宽阔的肩头竟颓然地下垂﹔发现他一向闪着几许幽默、自信、嘲讽与世故的锐眼,如今却充满了红丝、恐惧和不安﹔他今早花费半个小时才梳理定型的浓发,早被一双大手扯得凌乱。这个该有青春活力的大男孩曾是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这时屠世民恍然了悟,今年才二十八郎当的儿子像一株挣扎的老藤,正快速地苍老凋萎,他不需要修饰外表,就俨然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他就会迎头赶上他这个八十老翁了,而他是那个剥夺儿子青春的始作俑者。
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到现在才觉悟出来,希望还来得及补救一切。
屠世民在心里拿捏了一下局势,架开儿子的手臂反扣住他,沉重地说:“昶毅,这件事爸爸愿意和你好好商量,我找个理由让你休息、调养个三年,看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再提死这个字。”
屠昶毅的表情没有改变,他依然紧锁剑眉,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肯?”
屠世民被儿子的反应刺了一下,断然地回答:“我当然肯!不过爸也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若答应的话,我们就达成君子协议。”
屠昶毅睁开怖满红丝的眼,迟疑地问:“什么样的忙?”
“帮我把那个女人的孙女娶回家来。”
屠昶毅大吃一惊,不觉踉跄一步,与父亲保持一个身距。“你要我娶一个耍过你的人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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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只要你答应娶她,就能暂时丢开这一切,看你要做什么都行。”
这是哪门子的条件?!他好不容易甩开工作,紧接着就跳入婚姻束缚。有哪一个呆子会接受这样子的条件!
“可是爸,目前我只想一个人过活,娶妻生子不在我的计划内啊!这和收养小涛的那回事完全不能比啊!”
三年前,在大学任教的四哥背着四嫂在外金屋藏娇,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友又怀了孕,这件婚外情就让擅于察言观色的四嫂给揭发出来,闹得整幢屋子鸡犬不宁。
屠昶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开了眼界,睨着了真世面,也同时发现妒火中烧的女人可以悍得那么恐怖。当然,他不会因为四嫂欠缺风度就倒向四哥和那个“女狐狸”,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怕极了老婆的四哥会笨得被女人套牢,而且还制造了一个小宝贝?由于四嫂不肯离婚,拒绝让孩子入户籍,还坚持要告那个挺了个大肚皮的“狐狸精”,使得本来不想理睬这事的屠世民一听媳妇说要闹上法院,马上有了反应,认定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让媳妇一状告上了法院,倒霉的不只是为人师表的四哥,甚至连屠家的声望都会连带扫地。不过最可怜的人还属那个未降世的孩子,因为他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会被僵化的制度烙下一个私生子的记号。
一般人也许会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报上的影剧版多的是,没人会轻视父不详的私生儿。唉!说来容易做来难,有多少人是人前一个样,人后又露出另一种尖酸相,尤其是看尽人间冷暖的屠世民,除非家族垮台,没能力多摆一付碗筷,否则绝不会漠视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于是,倒霉的他只得代替父亲出面干涉这档事。首先,当然是安抚四嫂,跟她陪罪,毕竟出一个败坏门风的儿子是为人父者教子无方。再来,就是由他这个做弟弟的出面,收养那个孩子。而那时的屠昶毅既无女朋友,又没河东母狮可对他发难,自然乐得同意。
但这回父亲竟要他娶一个小女孩?简直是得寸进尺了!
趁着儿子恍惚之际,屠世民抬手扶正儿子的领带,有力的双手随即搭上儿子的宽肩,承诺道:“你放心,对方年纪也还小,我并没有要你现在就娶人家进门的意思。你只要答应我先跟对方提个亲,以表示迎娶的诚意,至于正式的婚礼还得拖个三年。”
屠昶毅闻言,眼睛随之一亮。三年!那表示他有足足三年的时间随心所欲地行事,不再是两个礼拜或一个月,而是整整三年,人家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拋。这句名言正好和屠昶毅的渴望相呼应。因为对于爱情,他没有丝毫的憧憬,对于目前的生活,他也没有半点热力。但他若能拋开压力,舒喘一口郁闷,应该是今生最美好的事了。
于是他没半点异议,缓缓点下头。“好!我娶!”
屠世民有点难以相信。“你……昶毅,你说你同意!真的?”
“没错!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以挑任何日子去提亲,就是不要问我,因为我不想涉足任何一个步骤。谈完话后,我会马上起程回苗栗老家。”
“当然!当然!你需要休息,爸保证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你。不过,你要不要先看看她的照片?这样好了,我叫秘书送上来。”屠世民开心地拿起话筒。
“爸,不用了,一张照片于事无补。更何况我早见识过她神气活现的样子了。”屠昶毅坚定的拒绝了。
“喔,那时她才四岁,还小嘛!”屠世民见儿子兴致不高,眉一垂,无奈地放下话筒。“我们可是谈好条件的,你这个叛逆小子三年后还是得给我回来。好了,洗把脸后把头发梳一梳,我们趁着午餐时间讨论一下要如何对那些食蚁兽|交代。”
屠昶毅闻言忍不住叹口气,建议道:“你何不干脆把我革职算了。”
屠世民眼一瞪。“小子!太便宜你了。记住一点,我只是放你长假而已。”
“何止如此!你还强塞了个老婆给我!”
屠昶毅双腿交叠,闲适地靠坐在一扇小窗边,眼光由窗外的景致挪回所在位子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打量系主任五坪不到的休息室,足足十秒之久,才与系主任的眼光微微接触。
由于屠昶毅始终没吭气,对方不得不开口问了。
“怎么样?如果你也有再深造的打算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只要你肯持续过去三年的表现,不出三年的工夫,一定可以拿到博士学位,而且本系随即聘用你为副教授。只要你肯,而我能力所及的话……”
“条件呢?”屠昶毅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轻轻地问出声。
“嗯……条件……”系主任迟疑了一秒,瞄了和颜悦色的屠昶毅一眼后,才换了一个沟通方式。“说条件就难听了,不如说合作吧。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你若能与系上的教授合作,共同研究论文的话,双方自然都有好处。”
屠昶毅没蹙眉,反而嘲弄道:“人的确爱争一口气,但佛是否真在乎那注香?我倒怀疑。去年,我的确说过愿意和教授们共同研究课题,但没料到他们竟会‘扩大解释’我的意思,拿我的来西去评鉴做他们升等的工具,更绝的是,我的名字还不在书页上。今年,我很怕同样的事又再重演。”
“我以个人的名誉向你保证,这学年你的论文若再度出线的话,你的大名绝对会在书页上。这么做是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想看,这么多人之中,我们只推荐你的论文出去,全是为了想提携后起之秀,你的成就是我们系上的成就,你的荣耀就是本校的光荣,三方面皆大欢喜啊!而且我已说过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都能够欣然接受,因为我个人是相当欣赏你的,但人总是有个先来后到,更何况那几位教授好歹也是你的恩师,而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充实自己。我这么说,你该了解了吧?怎么样呢?”
屠昶毅清楚系主任话里的意思,如果他点头的话,表示他必须默认论文里的某些理论是引述自他所谓的“恩师们”的高论,而非他自己的,否则的话,他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衔只不过是个饵,等着他这个老鼠上钩罢了。
说来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头了,竟还能把你捧上天,然后笑嘻嘻地告诉你,反正大家都是赢家,没啥好计较的。这种把戏屠昶毅早玩烂了,如果还笨笨的点头的话,那他这三十一年的岁月不啻白白混过去。
但是人总是得实际点,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总是得拿到成绩单,于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主任,我是很想帮大家这个忙,可惜我分身乏朮,没办法继续深造下去。这样好了,前面那档事,咱们就当是打字人员一时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认为我的文章还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毕业论文。”说着他拿起横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纸袋,往厚重的背袋里塞。
“这个……”系主任紧张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写都写了,好歹让我推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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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还是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吧,更何况,这份新论文的内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这份作品,我恐怕还是不容易出线。”
“你再考虑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论文若得奖的话,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学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对你的打击非常大,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去弥补这个过失。这样好了,论文的事统统不要再提了,现在,告诉我,你会留下来吧!”
屠昶毅看着系主任脸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没有那个做研究的心与冲劲,三年的逍遥对他而言已足够了,若再一头栽进去的话,只怕会引来更多的纠葛。
于是屠昶毅还是摇头,笃定地拒绝了,并将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给了主任一个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许等你退休后,你会庆幸当年我没答应你的条件。”
系主任一脸警惕,揣度着屠昶毅的意思。
屠昶毅也没有解释的意图,脚跟回转,扬手道:“我得走了,否则赶不上火车,至于那些证件,等我收到文凭后,再寄还给你。”说着就迈出休息室,一路跃下阶梯,嘴角不由得扯动起来,瞬间大笑出声。
屠昶毅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全是因为整桩事荒唐得可以,更讽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时间才学到一个认知──原来,他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没离开丛林,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当走近大门口处时,他随手将蓬发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后,便开始加快脚步横越马路。
第三章
岳小含背着一个扁书包,百无聊赖地踢着红砖道上的小石子。她一手插在黑色百褶裙袋内,拖曳着两脚四处闲晃,瞄了一眼手表后便努起嘴,脸上倏地挂起不满的表情。
可恶!竟让她一名弱质女子等他们这此臭男生,而且一等就是三十分!
金不换这赖皮鬼不想活就罢了,竟然连向来唯命是从的庄少维也敢放她鸽子。她的短发气得快要翘起来了,心一横,扭头转身跨着大步离去。
“小含!小含!等我一下!”一个理了平头的男生从后赶上,扯破喉地叫着。
岳小含的气依旧未消,她旋身将手一抬,不客气地赏了对方肚子一个拳头。那个男生只能弓着身体,抱着小腹缩在地上。
她拍了拍双掌,冷冷地骂道:“死班固!下回再远么晚来,我的拳头可不会飞得这么高。”说着眼睛一溜,见班固庄少维后面没有人影,便追问:“怎么只有你一只?金不换呢?”
缓缓起身的庄少维被她那一掌捶得吭不出半句话来,只能一手抱着肚子,另一手指东又比西地跟她沟通。
讲义道气的岳小含什么都好说话,唯独沟通最不擅长,更何况缺乏耐性的她从没学过手语,见庄少维苦着脸跟她指天画地的“说话”,顿时若置身五里雾中。
她嘴一撇,大喝一声:“停!”接着举起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庄少维,我捶的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掌了你嘴巴,拜托你开口说句人话好吗?”
“小含,你的拳头好硬耶!你有断掌,最好别乱出掌打人。”他终于有力气抗议了。
“少罗唆!有断掌是我们岳家的遗传,不用你管。再不回答我的问题的话,小心我再补你一拳。说!金不换人呢?他又跑了?”
“我跟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凶了,金不换才不敢来见你。”庄少维叨叨地念着。
“死班固,你讨打是不是?”她说着又抡起拳头。
“好好好……你别打了。”庄少维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与她保待安全距离才开口说:
“金不换他爸爸终于回国定居了,要接他和金奶奶回去团圆,所以他今天没办法和我们去比赛钓虾。喔,对了,他要我给你这个东西,并交代我一定要说: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庄少维说完,马上翻开贴满了NBA明星球员签名照和插了一排红黑蓝原子笔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得极其典雅的四方礼盒,手伸长,往远远的她那边递了过去。
岳小含一愣,瞄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一眼,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浮现就马上退去。她不屑地冷哼一声,扭头讥道:“言而无信就是言而无信,干嘛弄个这么娘娘腔的玩意儿来?他爸爸回来这么伟大,我们这票朋友就变得这么不值得了?”
“小含,小换才不是这种人,你不要把他形容成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爸爸离家多年好了容易回来,你也会这样的。”
岳小含一听,脸色惨白,眼眶里的泪仰不住便偷偷溜了出来。她死命地看着庄少维,看得他头皮发麻,才咬牙地说:“你的比方打得真不好。我老爸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很不幸我永远也没办法体会金不换的心情。”话甫落,便潇洒地将书包往肩上一甩,旋身要离开。
“小含,等等!这生日礼物……”
“你留着吧!就算我传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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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我陪你去钓虾、打电动,或者我们去看电影。”他大扯着喉咙想留住小含。
但岳小含只是半回头,佯装轻松地耸了一下肩头。“不用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穿着一身制服的岳小含独自落寞地走在街头。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得面对奶奶的冷淡和舅公的数落。
平常她为了逃避和长辈碰面与相处的机会,下了课总是和庄少维、金不换窝在图书馆里温书,好不容易考完段考,趁着期末考尚未逼近,逮到一个可以甩开书本放松心情的周末,却又发生这样扫兴的事。
她垂丧着脸,一头本来飞杨的短发此刻正了无生气地垂在肩头上,与她郁闷不开的八字眉互别苗头。就这样,没精打采的岳小含把书包环抱在胸前,毫无目的地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这个右肩被撞,那个左臂被挤,她吃重的左脚才刚踏下地面,欲抬起的右脚就老不客气地被紧跟在后的行人踩了一下。
她赶忙脱离人潮来到候车亭,旁若无人地弯下身子拿起黑鞋,抖掉碎石子,再重新套上。结果她尚不及打直身子,有个不知死活的人就在她肩上重拍了三下。这下可好,她正愁找不到人可发泄心中的乌烟瘴气,现在就有个倒霉鬼来捶她的肩!
于是她刻意拉长冷冰冰的脸,倏地扭头狠狠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还阴沉地问:
“你要干嘛?”
对方没料到她会露出阴阳怪气的表情,黑漆剑眉下的双眼一瞠,才结舌不到一秒,便噗哧一声咯咯笑了出来。
岳小含莫名其妙地盯着这个发厚如蓬草的无聊男子,暗骂他不知是从哪一家医院跑出来的神经病或流浪汉,沿街随便抓一个冤大头玩起木头人的游戏,而且他一脸笑得快抽筋的模样,实在令人倒胃。
陌生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