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柜的背面待命。
一溜排的控制柜足有两米多高,控制柜与控制柜之间只有一米粒的间隙,站在前面的人看不到后面的情况,站在后面的人也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冯望舒听见前面先后传来七次“啪!啪!”的拉闸声,又听见范建扯着嗓门大声嚷嚷道:“闸已经拉了,你按照操作票上填写的控制柜序号去清扫,清扫结束知会一声!”冯望舒低头扫视了一眼工作票,觉得有些不放心,便用手指点着挨个数了一下,恰好是七个要扫的控制柜,于是一句话也不说便开始工作。
为了不让自己的工资被范班长挑刺扣掉,冯望舒在清扫时格外认真,他每清扫一个,都要拿出操作票来对照一下,以确定自己下一个清扫目标。
范建拉完闸之后,并不打算在低压室里呆着(他平时就对电力辐射耿耿于怀,尽管低压室的电力辐射对于人体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便自顾自地走出了低压室。来到门外,又不敢走得太远,看看前后没人,便虾着腰从胸前的口袋里抠出一支香烟,又摸出打火机来点上火,神态悠闲地坐在门口的水泥墩上抽了起来。
云淡风轻,秋色宜人。就在范建惬意的抽完了第一支香烟,准备续接第二支的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鸣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什么声音?范建一个激灵从水泥墩上窜了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就在他满腹狐疑不得其解的时候,一股子熟悉的电焊味夹杂着衣服烧焦的味道窜入他的鼻孔,味道是从低压室的大门里传出来的,范建勾着头往门里一看,见控制柜后边的天花板上有火光一闪一闪,忍不住大叫一声:“妈呀,不好,出人命了!”扭头便往分公司办公小楼的主管室跑去。
制盐分公司乃至整个生产区都被刚才那一声巨响弄得乱成一团,大家见面都相互询问刚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当范建气喘吁吁地跑到黄主管面前时,黄主管立马意识到是自己分管的工段出事了。
“黄黄黄主管,大大大事不好了!低压室爆炸了!”范建语无伦次地说道。
“低压室爆炸?”黄主管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压室怎么会爆炸呢?他问范建:“人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范建哭丧着脸回答。
“设备呢?设备有没有损坏?”黄主管又问。
“我不知道。”范建哭丧着脸回答。
“低压室里究竟是什么个情况?”黄主管再问。
“我不知道。”范建哭丧着脸回答。
“你妈**的!怎么一问三不知!”黄主管忍不住爆开了粗口,接着问道:“冯望舒人呢?他为什么没有跟着一起来?”
“他他他还在里面”范建低下头,不敢看黄主管的眼睛:“是他负责清扫。”
“什么?他还在里面?他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你知不知道?”黄主管的嗓门越来越大。
“我我我害怕呀!”范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敢进去看。”
“你快跟我去看看!冯望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第一个就把你这个班长给捋掉!”黄主管说完便甩开腿往低压室的方向跑去。
看见领导跑在自己的前面,耳边又响着领导刚刚放出的狠话,范建不敢怠慢,便也急急地跟着追了上去。两个人跑到了低压室,一起转到控制柜的背面,看见冯望舒像个死人似的睡在地上,袖口上还有几粒火星在冒着烟,便知大事不妙。黄主管此刻比较冷静,他拦着范建不让他靠前,自己先观察有没有导电体与冯望舒相连,在确定没有之后,这才敢上前扶起冯望舒的脑袋查看伤情。
冯望舒仍然处于昏迷之中,右脸和右手背皆被电弧严重灼伤,黄主管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他的鼻孔,感受不到出入的气息,赶紧把他平放在地上实施急救。黄主管用双手一起一落挤压冯望舒的胸口,同时命令范建对冯望舒实施人工呼吸,范建的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想到班长的位置可能因此被捋掉,便也不敢想得太多,连忙辦开冯望舒的嘴,自己也张开嘴巴深呼吸,像憋足气的青蛙一般卖力地往冯望舒的嘴巴里吹气。
两个人摆弄了有好几分钟,冯望舒总算是有了反应。冯望舒的命捡回来了,分公司的领导也赶过来了,宋大炮见冯望舒的伤势比较严重,就地请示两位上司后,赶紧又联系了120把他送往医院急救。
此事很快惊动了嘉信盐化公司高层。嘉信盐化公司向来不怕出安全事故,怕的是出了安全事故后,应该得到教训的人得不到教训,而有关职能部门又没有得到才能展示的机会。按照“三不放过”的原则(未查出事故原因不放过;未拿出整改措施不放过;事故责任人未受到教育不放过。),生产技术部安全科科长刁茂辉第一时间赶到制盐分公司主持召开事故分析会,与会人员有制盐分公司主管生产的副经理兼副书记宋大炮、电气工段黄主管、当班值长胡尔利、电气运行班全体运行人员。
“说说看!谁应该为这次的事故负责!”也许是职业的习惯,刁科长很少以笑脸示人,永远是一副分量十足的官腔。
“黄主管,你是电气工段的最高领导,你说说看,具体是什么个情况?”宋大炮对电气知识不甚了解,生怕说错了话,开始直接点将。
“情况是这样的!”黄主管接话说道:“这次停机检修,低压室清扫是电气工段停机维护计划的一部分,工作票和操作票是我亲自开的,具体的操作要求我在上面都有说明。对了,范班长,工作票和操作票呢?你拿给刁科长瞧瞧!”
“工作票?操作票?”范建一直在想着如何为自己开脱责任,黄主管突然问起他“两票”的事情,他有点儿茫然无措,两手不自觉地在上下衣兜胡乱摸索起来,幸好“两票”的第二联还揣在裤子口袋,赶紧掏出来双手捧给刁科长。
“你是当事人了?”刁科长问。
“是的。”范建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两票’的第一联呢?”刁科长又问。
“第一联在冯望舒的身上。”范建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么说说看,你和冯望舒当时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刁科长再问。
“我们是我们是”范建变得口吃起来。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听冯望舒的话,在他看见冯望舒是倒在217号控制柜后边时,就知道是自己把闸拉错了,要是当初唱票操作的话,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要紧张!”胡尔利用胳膊碰了一下范建:“你就把当时你和冯望舒具体的操作步骤讲出来就可以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范建清了一下嗓子,用镇静的语气说道:“我和冯望舒接到命令后,对工作做了分工,我负责拉闸监护,他负责清扫维护”
“你们是按照两票三制的程序操作的么?”刁科长打断了范建的话问道。
“是按照两票三制的程序操作的!”范建的语气比较坚定:“我高声唱票拉闸,他高声应票清扫。”
“这就奇了怪了!闸都拉了,控制柜上怎么还能有电呢?”刁科长的笑意里充满了讽刺。
“也许也许也许是冯望舒使用扫帚柄时不小心,结果被边上带电的控制柜感应上了,因此造成了短路,产生了弧光,这才把人灼伤的。”胡尔利急于表现自己从冯望舒那里学来的电气知识,也是为了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自作聪明的分析道。
“是啊是啊!完全有这种可能!”范建赶紧跟着附和。如果胡值长的理论能够成立的话,自己的身上就不会有一丁点儿责任,这次事故也就可以定性为一场意外。
“这么说,这件事情必须要等到冯望舒好了之后才能知道结果了?”见一时难以厘清事故的真相,刁科长多少感到有些失望:“这样吧,黄主管、胡值长、范班长,你们每人先写一份事故材料报到安全科,待冯望舒的伤势有了好转,我们再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散会!”
当天晚上,范建和胡尔利买了几样小礼物去医院看望冯望舒。看望冯望舒是假,去统一事故的口径是真。冯望舒的脸上除了嘴、鼻子、眼睛外,都被蒙上了纱布,右手掌也缠满了纱布,看见胡尔利和范建进门,他气得背过身脸朝墙不理他们。
“冯工,感觉好些了吗?”胡尔利和范建分站在床的两边,胡尔利开口问道。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冯望舒冷冷地回答。
“哎呀!还生气呐!我和范班长是专程来给你赔不是的,平时对兄弟照顾不周,害得你这次吃了苦,可不要往心里去啊!”胡尔利陪着笑脸说道,说完话,又朝范建挤了几下眼睛。
范建会意,忙也陪着笑脸说道:“老冯啊,这次是我监护不力,害得你遭了罪,我给你赔不是了!”
“你有什么不是?怪我的命不好才是。”冯望舒不想看他,闭着眼睛说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范建连连认错,道出了自己此番的来意:“老冯啊,你看公司领导要我和胡值各写一份事故报告,我们想啊,如果没有你的意见在里面,事故报告就不是完整的事故报告,所以呢,还希望你能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事故报告?”冯望舒气得坐了起来:“事情不是很明摆着吗?你该拉的闸没有拉,害得我差点儿被电死,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天地良心,我跟你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我干嘛要害死你!”范建尴尬的笑着拍着胸脯说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我拉的是211控制柜的闸刀,老冯你怎么会被217控制柜电着?”
“我的工作票上分明写的是217控制柜要清理,哪里有什么211?”冯望舒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没好气地回答。
“是吗?冯工,你把工作票掏给我看看!”胡尔利是个聪明人,一听话音就明白了意思。
冯望舒从口袋里掏出工作票,递给了胡尔利。范建赶紧绕了过去一起看工作票上填写的内容,事情果真和自己预料的一样,自己拿的第二联上的笔迹淡了些,根本看不出来第二组数字的尾数是7;因为7字上面的短横太短,色泽又太浅,不留心根本瞧不出来写的是7。
“范班,看来这就是你的责任了,,你看,这上面写的分明就是217吗?”胡尔利指着工作票上的“217”数字对范建说道。
“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范建连连点头,既而用委屈的语气说道:“但这也不能怪我呀,都因为低压室的光线太暗,害得我当时没有看清楚。”
“没看清楚是理由么?”冯望舒反唇相讥:“如果当时你我要是遵守规定,唱票操作,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么?”
“老冯,我知道错了,我肠子都悔青了!”范建连连点头,不敢反驳。
“冯工啊,你看事情已经出来了,分公司的领导和总公司的领导都在追查这件事情,你有多年的工作经验,能不能帮兄弟支个招,指点一下我和范班这份事故报告应该怎么写?”求人帮忙,胡尔利显得分外虔诚。
“如实写!”冯望舒不假思索,随口答道。
“如实写?”胡尔利皱起眉头:“不能啊!冯工,如实写我和范班就完了呀!你想想看,因违反操作规程而发生安全事故,处理能轻么?既要掉官,也要罚款的!”
“那么你说该怎么写?”冯望舒反问。
“冯工,你看能不能这样?”胡尔利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你呢,就说因自己操作不慎,超越了规定的警戒线,才导致被弧光灼伤,这样呢,我们的事故报告就好写一些。”
“你的意思是事故责任由我一人扛,你们都没有什么事?”冯望舒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放心!公司处罚你所产生的全部经济损失,全部由值里承担。”胡尔利拍着胸脯打保票。
“我不干!”冯望舒一口拒绝:“是谁的责任,就由谁来承担,我凭什么替别人背黑锅!”
“老冯,你就救兄弟一次吧!”范建“噗通”跪在了地上:“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可不能失去工作啊!”
“你上有老,下有小,难道我就没有吗?”冯望舒不屑看他,毅然决然的说道:“你就是跪陷了地板,我也不会答应的,再说了,这也不会丢掉工作,至多把你的班长给捋了!”
“你不同意是吧?”范建两手一撑地站了起来:“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说我有责任,我什么责任都没有!”
“我要求你唱票操作,你不同意,这就是你的责任!”冯望舒说道:“你必须为这次的事故负责任!”
“哈哈哈!你说我没有唱票?谁看见了?我要说我唱票了呢?你说领导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范建耍起了无赖。
“是没有人证明!但是工作票不会有假吧?你拉错闸了,你就是故意陷害我!”冯望舒毫不示弱。
“工作票!工作票呢?”范建一把从胡尔利的手里抢过工作票,把它揉成一团,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吃下了肚,噎得满脸通红,伸长脖子说道:“你还有工作票吗?我看你拿什么证明!”
“你你你”冯望舒气得一个劲的拍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大值长,你就同意了吧!不要叫大多数人为难!”胡尔利不想在医院里纠缠太久,见没有了证据,便拉下脸来说道:“你要是坚持认为没有唱票操作的话,岂不是我和黄主管管理上的失职么?不要太执着了,如果范班长需要,我可以替他证明你两个是唱票操作的,你说领导会不会信你的片面之词呢?”
一个是现任的值长,一个是落魄的值长,现任的值长称呼落魄的值长为“大值长”,那神态,那腔调,显然让冯望舒一时难以适应,从心理上也接受不了,他的内心里有了一种假李逵遇着真李逵的尴尬与无奈,也有一种被人利用后惨遭抛弃的悲哀和酸楚。
“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反正我是不会在上面签字的!”冯望舒朝床上一躺,用枕巾蒙上了自己的脸。
十天之后,冯望舒出院了。事故调查正如胡、范二人所设计的那样,冯望舒找领导申辩,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知道胡尔利一定跟庄来福打过了招呼,所以下面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话。不仅如此,胡尔利和范建更不拿他当人看了,认为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自己在运行一值是难以立足了,于是找到分公司的经理和书记,果断要求调离所在值,分公司的两个头头倒是没有为难他,笑着答应他说会帮他协调这件事情。
一个星期后,宋大炮找到了冯望舒,告知他分公司领导为他的事情所协调的结果:四个运行值,没有一个值长愿意接受你,如果你坚持调值,那么你自己去找值长协商,只要有人愿意接收,分公司领导绝对成全。
冯望舒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别的值长来说已经构成了威胁,或者说是无形中成为了别人的负担。唉!说什么工友如手足,说什么同事如兄弟,其中的一个韩值长,也是制盐分公司的老值长了,平时没少在酒桌上跟自己称兄道弟过,如今到了兄弟真正落难的时刻,就把什么都忘了。可见世间所有的情感,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哪怕是莫须有的利益,终将是是不堪一击的。
既然在制盐分公司没有自己的安身之所,那就选择逃避吧!思之再三,冯望舒做出了离开的抉择。
离开自己熟悉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