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作了一次捉拿黑猫的尝试──抛出了套马索。但套马索挂在大吊灯上,把整个大吊灯拉了下来。它落地的响声震动了全楼,对黑猫却毫无影响。吊灯的玻璃碎片溅起来,雨点似地落在人们身上,而黑猫这时却从空中飞到壁炉上面的镀金镜框上部,高高地蹲在天花板下面了。看来它并不打算逃跑,恰恰相反,现在它自恃处境安全,反而发起议论来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它从高处俯视着下面的人说,“你们究竟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客气?……”
黑猫刚要说下去,有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沉闷的男低音打断了它的话,只听那声音说:
“这里出了什么事?妨碍我工作!”
另一个鼻音很重的难听的声音回答说:
“唉,当然又是河马,让他见鬼去!”
又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
“主公!今天星期六。大阳已经西沉。咱们该走了。”
“请原谅,我不能再同你们聊天了,”蹲在镜框上的黑猫说,“我们该走了。”它把勃朗宁手枪往外一甩,同时打碎了两块玻璃,然后便拿着汽油炉往下面洒汽油,地板上的汽油自动燃烧起来,火焰顿时冲向天花板。
这火烧得又快又猛,异乎寻常。即使在浇了汽油的情况下按理也不会烧得这么猛。四面的糊墙纸马上冒起烟来,扯掉在地上的窗帷烧着了,打碎玻璃的窗框也在阴燃。黑猫躬着身子喵了一声,从镜框上一跃跳到窗台上,随即抱着汽油炉消失在窗外。窗外立即响起枪声:
这枪是一个坐在救火车的铁云梯上的人打的,他在窗外,处于珠宝商遗漏故居窗户的同一高度上。他看到大黑猫从一个窗台跳到另一个窗台,奔向这座“n”字形大楼拐角处的泄水管道,便向它开了枪。但这时黑猫已经顺着管道爬上屋顶了。
屋顶上又有人对它进行狙击,原来屋顶的烟筒旁也有人守候着。
但是,一切都毫无结果,黑猫迎着洒向莫斯科城的夕阳斜晖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在第50号住宅内部,搜捕人员脚下的镶木地板已经烧起来。
在一片火焰中,在刚才黑猫假装负伤躺倒的地方,人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便是麦格尔男爵的尸体,他的下巴向上翘着,眼睛像两个玻璃球。现在已经无法把他从火里拉出来了。客厅里的人们在燃烧的地板木块之间跳跃着,两手拍打着冒烟的前胸和两肩,先退到书房,又退到前室。餐室和卧室里的人也纷纷通过走廊跑出来,守在厨房的人也一齐奔向前室。客厅里烟火弥漫。不知是谁往外退时及时地拨了消防队的电话号码,对着话筒简短地喊了一句:
“花园大街,302号乙楼!”
无法继续呆下去了,火舌已经舔到前室,人们感到呼吸困难。
这所魔宅的破窗户里刚刚冒出几缕黑烟,院子里已经有人在疯狂地叫喊:
“着火了!着火了!着火了!”
大楼住户纷纷对着电话喊叫:
“花园大街!花园大街!302号乙楼!”
长长的红色消防车从莫斯科各个地区疾驶而来。当花园大街上听到那惊心动魂的警铃声时,楼前大院里胡乱奔跑的人们看到:从五层楼的窗户里有几个人影随着浓烟飞了出来。人们觉得其中三个是黑色的男人身影,还有一个似乎是裸体的女人。
第二十八章 最后的风波
究竟是真有几个人影飞出去,抑或是花园大街那座不幸大楼的住户吓破了胆,产生了幻觉?这一点,当然,谁也说不准。如果确有其事,那么这些人影飞到哪里去了?也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分手的?也同样说不清。不过,我们确实知道:花园大街起火后大约十五分钟,位于斯摩棱斯克市场的外宾商店Ⅰ的大玻璃门旁出现了一个穿方格西装的高个子男人,他身旁跟着一只很大的黑猫。Ⅰ外宾商店全名为:全苏外宾商品供应联合公司。
这位公民敏捷地从行人中间穿过去,推开了外宾商店的大玻璃门。但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态度极不友好的看门人走上前来拦住他,气势汹汹地说:
“不许带猫进去!”
“对不起,”高个子公民的声音像敲破锣,他举起一只干瘪的手,像耳背的人那样拢住耳朵问道,“您是说不许带猫?您看见哪儿有猫?”
看门人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其实,这也难怪,因为高个子公民脚旁根本没有什么猫。不过,他身后站着个矮胖子,倒是长得确实有点像猫。那胖子戴着破便帽,手里拿着个汽油炉,也正要往商店门里钻。
生性厌恶人类的看门人,不知为什么尤其不喜欢眼前这两位顾客。只见他把两道被虫咬了似的稀疏的瓦灰色眉毛一蹙,眼珠子往上一翻,用沙哑的声音气呼呼地说:
“我们这里可只能使用外币!”
“我说,亲爱的,”高个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一只眼睛透过碎夹界眼镜炯炯放光,“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币?您只凭穿戴着人?最最亲爱的卫士,我劝您永远不要这样!您会犯错误的,而且会犯很大的错误。您哪怕把著名的‘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Ⅰ的故事再拿来重温一下也好嘛。不过,历史故事我们先放在一边,不去提它吧。我得告诉您:今天这事我可要向你们经理提意见,告你。而且我还要告诉他一些别的事,那您可就不仅是丢掉两扇玻璃门之间这个美差能完事的了。”Ⅰ哈里发是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国家的元首。何鲁纳·拉施德,即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公元766─809)。《一千零一夜》中有关于他微服私访,遇到假“哈里发”
的故事。
“我这个汽油炉里说不定装满了外币呢!”猫脸矮胖子也忿忿地插话说,同时拼命往门里挤。后面等着进门的顾客们已经在提意见了,看门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狠狠盯了他俩一眼,闪开门口,让我们的两位熟人──卡罗维夫和河马走进外宾商店。
进门后,两人首先扫视一圈,然后卡罗维夫用响亮的、绝对能使商店各个角落都听得到的声音说:
“好漂亮的商店啊!这商店太好啦,大好啦!”
尽管卡罗维夫对商店的赞赏完全有根有据,很有道理,挤在柜台前的顾客们还是纷纷转过头来,把惊讶的目光投向这位评论者。
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摆着几百种成匹的印花布,花色品种极为丰富。花布后面陈列着平纹细布、绫罗绸缎、绉纱和各色做西装的毛呢衣料。再向前看一是成排的垛得高高的皮鞋盒子,柜台前有几位妇女坐在小矮凳上──她们的右脚上还穿着旧鞋,左脚上则是漆光闪亮的船形新鞋,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踩着小块地毯试穿。里面墙角处有人在放留声机,优美的歌声在售货厅内缭绕。
不过,卡罗维夫和河马并没有在这些美不胜收的商品前面停留多久。他们径直向食品部和糖果部相连的地方走去。这里很宽敞,不像布匹绸缎部柜台前那样挤着许多戴头巾和软帽的妇女。
一个四方墩子似的矮胖男人正在柜台前以命令的语气说些什么,他的脸刮得光光的,甚至有些发青,戴一副角质眼镜,头上是一顶没有皱褶、帽带上也没有油渍的崭新的呢帽,穿着雪青色呢大衣,手上戴着棕红色细羊皮手套。一个身穿洁白罩衫、头戴蓝色小帽的男售货员正在为这位穿雪青呢大衣的顾客服务:他用一把很快的刀子(这刀子的形状很像利未·马太偷的那把)从一块肥得几乎流油的玫瑰色鲑鱼肉段上剥下它那蛇皮似的泛着银光的皮。
“这里也非常好嘛!”卡罗维夫兴高采烈地评论说,“连这里的外国人也招人喜欢。”他说着朝雪青呢大衣的后背指了指。
“不对,巴松管,不对!”河马若有所思地说,“你呀,朋友,看错了。依我看,这位穿雪青呢大衣的绅士脸上似乎缺少点什么。”
雪青色呢大衣的后背抖动了一下,不过,这大概是偶然的巧合,因为外国人不可能听懂卡罗维夫和他的同伴所讲的俄语。
“这个浩(好)的?”穿雪青色呢大衣的顾客板着脸问。
“是最好的。”售货员回答,同时用刀尖剥着鲑鱼肉段的皮,满脸讨好的样子。
“浩(好)的我喜欢,不浩(好)的不喜欢!”外国人板着面孔说。
“那当然!”售货员像是听了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话。
这时我们的两位熟人离开了外国人和他的鲑鱼肉,来到糖果部的柜台前。
“今天够热的呀!”卡罗维夫向柜台里一位两腮红扑扑的女售货员搭讪。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于是他便问:“橘子怎么卖?”
“三十戈比一公斤。”售货员回答。
“唉,贵得吓人呀!唉……”卡罗维夫长叹一声。他又想了一下,便请他的同伴吃橘子,“河马,你吃吧!”
猫脸矮胖子把汽油炉夹在腋下,从摆成金字塔形的橘子堆上抓过最顶上的一个就连皮送进嘴里,接着又去抓第二个。
售货员吓得要死。
“你疯了!”她大声喊起来,两腮的红晕马上消失了。“拿取货单来!取货单!”她气得几乎发抖,手里的糖果夹子也掉在地上了。
“小宝贝儿,亲爱的,大美人儿,”卡罗维夫把身子探进柜台里面,对售货员挤眉弄眼,用嘶哑的声音说,“今天我们身上没带着外币……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向您发誓,下次来,最迟不过星期一,一定全部用现金还清。我们就住在附近,在花园大街,着火的地方。”
这时河马已吃下三个橘子,正把手伸向用方块巧克力糖搭成的奇妙的小塔。他从塔的最下面抽出一块,连同包装金纸一起送进嘴里,吞了下去,当然,那座巧克力小塔便立即倒塌了。
边鱼类柜台里面的男售货员一个个目瞪口呆,拿着切鱼刀愣在那里,穿雪青色呢大衣的外国人向两名行抢者转过身来。这时我们发现,河马的看法是错误的:这位外国人脸上并不缺少什么,相反,倒是多了点什么──他的两腮耷拉着,两眼东张西望。
女售货员的脸色变得蜡黄,无可奈何地冲着全店大声叫喊:
“帕洛西奇!帕洛西奇Ⅰ!”Ⅰ人名简称,指下面提到的商店负责人帕维尔·约西福维奇。
布匹绸缎部的顾客们闻声纷纷拥过来,而河马这时已经离开诱人的糖果,又把爪子伸进了贴有“上等刻赤青鱼”Ⅰ标签的大木桶。他从桶中抽出两条青鱼,咬掉尾巴,吞了下去。Ⅰ刻赤是苏联乌克兰的古老城市和渔港,有著名的鱼类加工联合企业。
“帕洛西奇!”糖果部柜台里面又喊了一声,而站在鱼类柜台里面一个蓄着西班牙式小胡子的男售货员则大声吆喝:
“混蛋!你干什么?!”
帕维尔·约西福维奇已匆匆向现场跑过来了。他仪表堂堂,穿着洁白的工作罩衫,俨然是个外科大夫的样子,胸前口袋里还露出一枝铅笔。帕维尔·约西福维奇显然很有经验。一看到河马嘴上还叼着一条青鱼尾巴,他立即对事态作出判断,一切他都明白了。因此,他并不同这两个无赖多费唇舌,而是朝远处招了招手,下了命令:
“吹哨子!”
大玻璃门里的看门人飞也似地蹿了出去,斯摩棱斯克市场拐角处立即响起不祥的哨声。群众渐渐把两个坏蛋围在中央,这时卡罗维夫挺身而出了。
“各位公民!”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要干什么?啊?请各位说说。这个可怜的穷人,”他的声音更加颤抖了,同时指了指河马,河马立即装出一副可怜的哭丧相,“这个整天修理汽油炉的可怜人,他饿了……可叫他到哪儿去弄外币?”
平素沉着冷静的帕维尔·约西福维奇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严厉地喊道:
“你少来这一套!”他又急不可耐地向远处挥挥手,门外的哨声响得更急了。
然而,卡罗维夫并没有因为帕维尔·约西福维奇的话感到难堪,只听他继续说:
“叫他到哪里去弄?我要向在场的所有公民提出这个问题!他疲惫不堪,义叽义渴。他觉得很热。所以,这个可怜的人就拿过一个橘于来尝了尝。一个橘子大不了值三戈比吧。可他们已经把哨子吹得震大价响,像春天林于里的夜营在叫,还要惊动警察来,影响他们的工作!可是,像他这种人怎么反倒可以?啊?”卡罗维夫说着,用手指了指穿雪青色呢大衣的胖子,胖子顿时惊慌失色、“请问,他是什么人?啊?他是哪儿来的?来十什么?是我们想他了?没有他我们寂寞,还是怎么的?难道是我们邀请他来的?当然喽,”这位前唱诗班指挥嘲弄地撇了撇嘴,大声喊道,“他,大家也看见了,穿的是讲究的雪青色呢于大衣,吃鲑鱼肉撑得肥成了这个样子,他口袋里装满了外币。可是,我们自己人呢?我们自己人呢?我觉得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苦味儿!苦啊!苦啊!”卡罗维夫像个男棋相在老式结婚喜筵上Ⅰ那样喊叫起来。Ⅰ按俄罗斯人古老的习惯,在庆祝婚礼的喜筵上,客人们喊“苦啊!苦啊!”用以表示单单喝酒大乏味,要求新郎新娘当众接吻。这里取其字面意义。
这一连串十分愚蠢、极不得体、很可能是政治上有害的言论和行为,把个帕维尔·约西福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然而,说来也怪,从围观群众的眼神中却不难看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对此抱着同情!而河马则一边抬起胳膊,用肮脏的破衣袖擦着眼,一边悲哀地大声说:
“谢谢你,忠实的朋友,你还能替一个落难的人说句公道话!谢谢!”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顾客中有个衣着寒酸、但却不失为整洁大方的、刚刚在糕点部买了三块杏仁酥的小老头骤然面色大变,接着,这个看样子彬彬有礼、非常斯文的小老头突然两眼射出凶恶的火光,脸涨得通红,把一小包杏仁酥往地上一扔,用尖细的童子音大声喊道:
“说得对!”
然后他一把从柜台里抽出大托盘,把刚才被河马拆毁的巧克力艾菲尔塔Ⅰ的残迹撒得满地,左手迅速揪下穿雪青色呢大衣的外国人的呢帽,同时抡起右手里的托盘朝那人的秃头平着拍去。人们听到匡啷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大卡车上往下扔了一块钢板。穿呢大衣的胖子脸色发白,仰面朝后倒去,一屁股坐到装刻赤青鱼的大木桶里,桶里的青鱼盐汤溅得老高。谁知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坐在鱼桶里的穿雪青呢大衣的外国人忽然讲起了纯正的。不带一点外国腔的俄语,只听他用流利的俄语喊道:“打死人喽!快叫警察!这些土匪快把我打死哦!”显然,他是由于过分惊吓,才骤然间掌握了过去一直不大会讲的俄语的。Ⅰ艾菲尔铁塔:法国巴黎著名铁塔,高三百二十米,1889年法国工程师艾菲尔为庆祝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而设计建造。
看门人的哨子声停止了。激动的顾客群中出现了两顶警察头盔。
它们晃动着朝闹事地点移过来。诡计多端的河马这时像在澡堂里用木柄勺往条凳上浇水Ⅰ似的,拿着汽油炉往糖果部的柜台上浇起汽油来。奇怪的是,那汽油竞自己就点燃了。一股火焰直冲天花板,随即顺着柜台向四处蔓延,吞噬着一个个水果篮上美丽的纸带。售货员们大声喊叫着,急忙从柜台里跳出来,他们刚刚跳出来,窗子上的亚麻布窗帘便冒起火苗,地上的汽油也烧着了。围观的顾客掀起一片绝望的喊声,从糖果部向后退去,把再也不需要的帕维尔·约西福维奇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