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现在您是在同谁谈话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沃兰德问乘月光来的人。
“知道,”大师回答说,“我在疯人院里恰好住在那个孩子──伊万·无家汉的隔壁。他对我谈到过您。”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沃兰德马上说,“我很高兴地在牧首湖畔见过这位年轻人。他险些把我也弄疯了,因为他硬要证明我不存在!但是,这确实是我,您总会相信吧?”
“不能不相信,”来客说,“不过,当然喽,如果把您看做某种幻觉的产物,那也许就能平静得多。噢,请您原谅。”大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说。
“嗯,那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能平静得多,您就那样看好啦。”
沃兰德很客气地回答。
“不,不,”玛格丽特吃惊地摇晃着大师的肩膀说,“你清醒些!他确实就在你眼前!”
这时黑猫又插话说:
“我才真像个幻觉的产物。您在月光下仔细看看我的侧影。”黑猫走进月光光柱中。它正想继续说下去,听见有人命令它不要插嘴,便说:“好吧,好吧,我可以不说话。我就当个沉默的幻影吧。”它躲到一旁,不再言语了。
“请您说说,玛格丽特为什么称您为大师?”沃兰德问。
客人凄然一笑,回答说:
“她的这个弱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把我写的那部小说估计过高了。”
“您的小说是描写什么的?”
“写本丢·彼拉多。”
这时,只见屋里的烛光开始摇晃,跳动,桌上的餐具也叮咚地响起来──原来是沃兰德在哈哈大笑,声如雷鸣。不过,谁也没有害怕,谁也没有对这笑声感到惊讶。河马还不知为什么竟拍起“手”来。
“描写什么?什么?描写谁?”沃兰德止住笑声问道,“您现在还写这种小说?真叫人吃惊!您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您把它拿给我看看!”沃兰德伸着手要。
“我,很遗憾,无法拿给您看了,”大师回答说,“我早已把它扔进壁炉烧毁了。”
“对不起,这我可不信,”沃兰德说,“这不可能。原稿是烧不毁的。”Ⅰ他转身对黑猫说:“喂,河马,你去把那部小说拿来!”
Ⅰ《圣经》中“不能被火焚毁的灌木”,转意为:永远存在的、消灭不了的东西。
黑猫立即从座椅上跳下来,这时大家才看清:原来它就坐在一大摞原稿上。它把最上面的一本拿给沃兰德,鞠了个躬。玛格丽特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发抖。她高声喊道:
“就是它,这是原稿!是它!”
她冲到沃兰德跟前,欣喜若狂地补充说:
“您法力无边,无所不能!”
沃兰德接过递给他的那本原稿,翻过来看了看,放到一旁,然后便默默地、毫无笑容地盯着大师的脸看。这时大师却不知为什么又陷入了忧伤和不安之中,只见他站起身来,揉搓着双手,望着窗外高悬中天的明月,浑身颤抖着,喃喃地说:
“即使深夜,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你们为什么又来惊扰我?啊,诸神啊,诸位神明!……”ⅠⅠ这两句话是判决耶舒阿死刑之后,内心痛苦异常的彼拉多的内心独白。它表明沃兰德此刻又唤来了彼拉多,从而也了解了大师那部作品的全貌。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大师的长衫,把头紧贴在他身上,悲哀地哭泣着说:
“上帝啊,刚才的药怎么对你没有效呢?”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卡罗维夫小声说,一边在大师身旁张罗着,“不要紧,不要紧……再喝上一小杯吧!这回我同您一起干。”
小酒杯仿佛眨了一下眼,在月光中晃了一下。这一杯酒果然奏效了。大师重新坐到椅子上,表情安详多了。
“嗯,这就全清楚了。”沃兰德说着,用他长长的手指敲了敲那本原稿。
“完全清楚了!”黑猫忘了刚才要做沉默幻影的保证,又来插话了。“这部作品的主线现在我也一清二楚了。你在那儿说什么,阿扎泽勒?”它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扎泽勒。
“我在说,最好把你扔进河里淹死!”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说。
“阿扎泽勒,发发善心,”黑猫对他说,“干万别让我们主公产生这种念头。告诉你,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可怜的大师这样披着月光来找你,对你点头,向你招手,让你跟我走。喏,阿扎泽勒,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喂,玛格丽特,”沃兰德又说,“说吧,你需要什么?”
玛格丽特两眼迸发出希望的火花,她向沃兰德恳求说:“您能允许我跟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沃兰德点了点头。于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身旁,向他窃窃耳语起来。只听见大师对她回答说:
“不,为时过晚了。我今生已经别无他求。只要见到你就行了。
但我还是劝你离开我。跟我在一起,你会毁掉的。”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她又对沃兰德说:“我请求让我们仍旧回到阿尔巴特街上那条胡同的地下室去,而且还要亮起那盏小灯,一切都要原来那个样子。”
听到玛格丽特这么说,大师不由得笑了。他搂住她那早已披散开的鬈发,对沃兰德说:
“啊,主公,您不要听这可怜女人的话。那间地下室早已被人占了,再说,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他把脸紧贴在心爱女人的头上,搂着她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啊……”
“您说本来就不可能?”沃兰德说,“倒也是这样。不过,我们不妨试试嘛。”他说着叫了一声:“阿扎泽勒!”
话音刚落,立时从天花板上掉下一个男人来。这人只穿一条内裤,神色慌张,近乎精神错乱。不知怎么他手里还提着个手提箱,戴着项鸭舌帽。他两膝发软,浑身筛糠似地抖动。
“你叫莫加雷奇?”阿扎泽勒问掉下来的人。
“是,我是阿洛伊吉·莫加雷奇。”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拉铜斯基写了一篇文章批判这个人的小说,你看了那文章之后,写了封告密信,说这个人家里私藏非法书刊。对不对?”阿扎泽勒又问。
掉下来的人吓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
“你就是为了占他那两间地下室吧?”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用尽可能温和的口吻问。
室内响起了愤怒的猫叫声,玛格丽特尖叫着向那人冲过去:
“让你瞧瞧我魔女的厉害!瞧瞧吧!”玛格丽特大叫着用指甲去抓阿洛伊吉·莫加雷奇的脸。
一阵混乱。
“你这是干什么,玛格?”大师痛苦地喊道,“有失身份啊!”
“我抗议!这有什么失身份的?!”黑猫在一旁喊叫。
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拉开。
“可我还安装了澡盆呢,”满脸流血的莫加雷奇吓得上牙直打下牙,胡言乱语地说,“我粉刷过一遍……用了白矾……”
“嗯,你安装了澡盆,很好嘛!”阿扎泽勒表示赞许,“他也需要洗洗澡啊,”然后便大喊一声:“滚吧!”
只见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飘起,头朝下从敞开的窗户飞出了沃兰德的卧室。
大师看得直眉瞪眼,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说:
“哎呀,看来,这可比伊万讲的那些还要精彩!”非常震惊的大师回头张望了一下,对黑猫说:“对不起……你就是……您就是……
”他完全慌了神,不知道对猫应该怎么称呼,称“你”还是“您”,“您就是那只跳上有轨电车的猫吧?”
“是我,”黑猫得意洋洋地承认,然后又说:“您对猫还这么客气地称呼,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人们对猫讲话都用‘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人喝过结拜酒Ⅰ。”Ⅰ喝结拜酒,由德语“兄弟”一词而来,指两人同时喝杯中的酒,然后互相亲吻,从此以后彼此便亲昵地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您不大像猫。”大师含糊其辞地说。然后又怯声对沃兰德说,“不管怎样,医院里也会发现缺了我这个病人。”
“嗨,他们能发现什么!”卡罗维夫安慰说,只见他的手里忽地出现了一摞纸和本子,“这就是您的病历吧?”
“是的。”大师回答。
卡罗维夫一甩手把病历全都扔进了壁炉。
“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卡罗维夫满意地说,“您再看看这个,是你们租的那所房子的住户户口簿吧?”
“是的。”
“这里填的是谁的名字?阿洛伊吉·莫加雷奇?”卡罗维夫往户口簿上一吹,写着莫加雷奇的那一页便不见了,“这不,没有他了。
而且,请注意: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如果房东表示奇怪,您就告诉他:阿洛伊吉不过是他做梦梦见的。莫加雷奇?哪儿来的莫加雷奇?压根儿没有过这么个人!”说话间一个好好的户口簿便从卡罗维夫手中消失了。于是,卡罗维夫说:“看,户口簿已经回到房产主的写字台抽屉里去了。”
“您说得对,”深为卡罗维夫的利索手脚感到震惊的大师说,“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也不存在了,因为我也没有证件呀。”
“很抱歉,”卡罗维夫大声说,“这才是您的幻觉呢!给您,这不是您的证件吗!”卡罗维夫把一份证件交给大师,然后闭上了眼,甜丝丝地对玛格丽特说:“这些都是您的财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把一个四周烧焦了的笔记本、一朵干玫瑰花和一张照片递给玛格丽特,又特别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存折交给她说:“这是您存入的那一万卢布,玛格丽特·尼占拉耶夫娜。我们不要别人的财物。”
“我宁愿让自己的爪子干瘪,也不去动别人的财物!”黑猫傲慢地人声说。它为了把那部不幸的小说原槁全塞进皮箱,正站在箱子上用脚使劲往下踩。
“这是您的证件,也给您。”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的证件也交给她。随后便恭恭敬敬地报告沃兰德:“全办完了,主公!”
“不,还没有完,”沃兰德不再看地球仪了,转过脸来说,“我尊贵的女士,您要我们如何处置您那两个随从呢?我这里可用不着他们。”
这时娜塔莎从门外跑了进来,仍然一丝不挂。她双手一拍,对玛格丽特喊道:
“祝您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她冲着大师点了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您从前经常往哪儿去,我本来就全知道。”
“女佣人们总是什么事都知道的,”黑猫意味深长地举起一只爪子议论道,“以为佣人们都是瞎子,那才是大错而特错哪。”
“娜塔莎,你希望干什么?”玛格丽特问道,“还是回那所独院儿的小楼上去吧。”
“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娜塔莎双膝脆地哀求说,“您替我向主公求求情,”她说着朝沃兰德看了一眼,“把我留下来当个魔女吧。我再也不想回那所独院去!我既不嫁工程师,也不嫁技术员!昨天,在晚会上,札克先生Ⅰ向我提出了求婚。”娜塔莎松开拳头,把手里的几个金币给玛格丽特看。Ⅰ此人与第二十三章中所提到的札克同名。原文如此。
玛格丽特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沃兰德。沃兰德点点头。于是娜塔莎跑上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响亮地亲了她一下,得胜似地高喊一声,从窗口飞了出去。
娜塔莎原来站的地方,现在站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经恢复人的面目,但看上去忧心冲忡,甚至可以说激动不安。
“这个人我非常乐意放他走,”沃兰德以厌恶的目光看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非常乐意,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我恳请您为我出具一张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安地四下张望着说,语气十分固执,“证明这一夜我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
“证明的用途是什么?”黑猫厉声问道。
“为了向民警局和我的夫人交代。”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这里通常是不开证明的,”黑猫皱着眉头说,“不过,为了您的方便,算啦,破个例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还没有回味过这话的意思,裸体的赫勒已经坐到打字机旁。黑猫向她口授:
“证明。兹证明持本证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确曾在今夜作为运输工具……赫勒,你在这个地方打个括号,括号内打上‘骟猪’两个字,被带来参加撒旦举办的跳舞晚会。签名:河马。”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尖声问道。
“我们不写日期。写上日期证件就无效了。”黑猫回答说,然后把手中的证件一晃,空中便飞来一个图章。黑猫一本正经地往图章上哈了哈气,往纸上盖了个“印花收讫”的章,把证件交给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消失了,他的位置上又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又是什么人?”沃兰德用手挡住晃眼的烛光,不耐烦地问道。
瓦列奴哈低下头,叹了口气,轻声说:
“请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当吸血鬼。要知道,当时我和赫勒差一点儿没把里姆斯基吓死!我不喜欢吸人血。放了我吧。”
“他在说什么梦话?”沃兰德皱着眉头问,“里姆斯基又是什么人?他都胡说些什么?”
“这您就别操心了,主公。”阿扎泽勒对沃兰德说。然后对瓦列奴哈说:“往后不许在电话里蛮横无礼地讲下流话!不许撒谎!明白吗?今后你不再这么干了吧?”
瓦列奴哈欣喜若狂,精神焕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说:
“我衷心……也就是说,我是想说,您阁下……我吃过午饭马上就……”瓦列奴哈哀求似地双手交叉着捂着胸膛,眼巴巴地望着阿扎泽勒。
“行啊,回家去吧。”阿扎泽勒回答说。
瓦列奴哈随即消融在空气中。
“请你们让我单独同他们俩呆一会儿吧。”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对左右人说。
沃兰德的命令立即得到执行。沉默片刻后,他对大师说:
“嗯,这么说,回阿尔巴特大街的地下室去?那么,今后谁来写作呢?幻想呢?灵感呢?”
“我再没有任何幻想了,”大师回答说,“也失去了灵感。除了她,”大师把手放到玛格丽特头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乏味。我想回地下室去。”
“那么您的小说呢?彼拉多呢?”
“我恨它,我讨厌那部小说。为了它,我遭受的磨难太多了。”
“我求求你,别这么说。”玛格丽特哀求说,“你为什么折磨我呢?你知道,我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你这项工作了。”她又对沃兰德说,“主公,您别听他说,他是遭受的磨难过多了。”
“那也总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对大师说,“如果觉得犹太总督这个题材已经枯竭,您就开始写……哪怕写阿洛伊吉也好嘛。”
大师微微一笑,说:
“写这些,拉普雄尼科娃不会同意出版的,况且,这些东西也没有意思。”
“那您靠什么维持生活呢?那就得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了。”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大师回答说。他把玛格丽特拉到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接着说,“她会清醒过来的,会离开我……”
“我看未必……”沃兰德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然后又继续大声说,“好吧。这么说,撰写过本丢·彼拉多历史的人现在要回到地下室去,要在那里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