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其杂乱无章、荒唐得无以复加的所谓进行曲。
须臾间,人们仿佛听到这个进行曲中还配着歌词,它像是南国星空下的夜酒店里那种吐字含混、哼哼唧唧,但词意却相当大胆的歌词:
“我们的首领大人
素常就喜爱家禽,
所以便收留保护
青春美貌的女人!!!”
也许,那歌词根本不是这几句话,而是为同一个谱于配的另一些完全不堪入耳的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整个瓦列特杂耍场更是陷入了“巴别塔的混乱”Ⅰ状态。民警急忙跑向仙普列亚罗夫的包厢,爱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爬上栏杆,不时听到震耳的狂笑、疯狂的喊声和乐池中传出的压倒这一切的金钱声。Ⅰ《圣经》典故:
洪水大劫后,挪亚的子孙想在新天地建造一座通天塔。工程进展迅速。此事惊动了上帝。耶和华降临现场,变乱了人们的语言,使建塔人互相不能理解,工程半途而废,塔因而得名“巴别塔”。希伯来语“巴别”即变乱之意。此处意为:极端混乱。
再往舞台上看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巴松管和他吹气唤出的一切,还有那只号称河马的无赖公猫,都像是消融在空气之中,跟刚才魔术师及其褪色安乐椅消失一样,全都无影无踪了。
第十三章 主人公现身
陌生人举起一个手指警告伊万,并轻轻“嘘!”了一声。
伊万从床上垂下两腿,定睛看了看:那男人正站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窥视。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鼻子尖尖的,眼神里透着惊恐不安,一头黑发有一络耷拉到前额上,年纪约有三十八岁。
神秘来客确信屋里没有别人之后,又侧耳听了听,这才鼓起勇气走进来。这时伊万看到,来人穿的是病房里的衣服:只穿一件内衣,光脚穿着拖鞋,肩上披着棕色长罩衫。
来人冲伊万挤了挤眼,把一串钥匙装进口袋,轻声问道:“可以坐下叫?”见主人点头同意,他便在沙发椅上坐了来。
“您怎么进来的?”伊万遵从那个干瘪手指的警告,耳语般小声问道,“阳台的铁栅栏不是锁着吗?”
“栅栏是锁着的,”来客肯定说,“不过,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这个人呀,哎,人倒是很好,就是有点马虎。一个月前我就把她的一串钥匙搞来了。这样,我就能从病房出来,到公共阳台上,整个一层楼的阳台是连着的,所以我有时候就出来看看各位邻居。”
“您既然能够上阳台,您不就能溜走吗?或许因为咱这层楼很高?”伊万好奇地问道。
“不能,”客人明确地回答说,“我不能从这里溜走。倒不是因为楼高,而是因为我无处可去。”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所以,咱们就在这儿蹲着吧?”
“蹲着吧。”伊万也无可奈何地说,一边审视着对方那双异常不安的深棕色眼睛。
“可不……”客人忽然惊慌地问道,“不过,我看您的病大概不会是狂躁型的吧?要不,您可知道,我这个人可受不了别人吵嚷、胡闹、使用暴力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特别恨人们的喊叫声,不管是痛苦的喊叫,愤怒的喊叫,还是别的什么情况下的喊叫,我都受不了。
请您让我放心好吗,告诉我,您不是狂躁型的吧?”
“昨天我在餐厅里可是照准一个家伙的狗头猛克了一下。”变得判若两人的诗人勇敢地承认说。
“理由呢?”客人严厉地问。
“是啊,老实说,没什么理由。”伊万回答,他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像话!”客人批评伊万。接着又说,“再说,看您刚才用的都是些什么词儿呀?!‘照准一个家伙的狗头猛克了一下’?照您这说法,那个人肩膀上是个狗头还是人头,不就不清楚了吗?那,我想,大概总是个人头吧。所以,您要知道,不好用拳头打呀……往后您别再这样了,永远别这样!”
客人教训了伊万一番之后,盘问道:
“您的职业呢?”
“诗人。”不知为什么伊万不大愿意说出这一点。
来人感到很难过,高声说:
“咳!我真不走运!”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道了歉,又问道:“那您贵姓?”
“别兹多姆内。”
“哎,哎……”客人皱起眉头叹息了两声。
“那您……是不喜欢我的诗?”伊万好奇地问。
“非常不喜欢。”
“您读过哪几首?”
“您的诗,我哪首也没有读过。”客人神经质地扬声说。
“那您怎么说……”
“喏,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我也没读过别人的诗?”客人回答,“不过……或许会有奇迹。好吧,我可以相信您,那就请您自己说说:您的诗好吗?”
“不堪入目!”伊万忽然勇敢地、坦率地承认说。
“往后别写了!”来客的语气像是在向对方哀求。
“保证不写了,我发誓!”伊万郑重其事地说。
两人以紧紧的握手来表示要严守这一诺言。这时,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嘘!”客人轻轻嘘了一声,登时间到阳台上,随手关上了铁栅栏。
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往病房里看了看,问了问伊万的情况,问他是愿意关上灯睡觉,还是开着灯睡。伊万请她把灯开着。于是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向病人道了晚安,便走开了。一切都静下来之后,客人又回到房间里。
他轻声告诉伊万:第119号病房又送来一个新病人,是个红脸膛的胖子,那人总在嘟囔什么通风孔里的外币,还起誓发愿地说他们花园街上在闹鬼。
“他把普希金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老在喊:‘库罗列索夫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喀人对伊万讲着新病人的情况,身子时而抽搐一下。情绪渐渐稳定之后,他才又坐下来说,“其实,管他呢!”
接着他便同伊万聊起天来,问道:“那您是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方的?”Ⅰ当时一个演员的姓。按俄语谐音词或可译为;胡来索夫。
“都因为本丢·彼拉多。”伊凡皱着眉头看着地板说。
“怎么回事?!”客人忘记了谨慎,竟大声问道。但他马上就用手捂住嘴说,“这真是惊人的巧合!我求求您,求求您,快给我讲讲!”
不知为什么,伊万觉得这个陌生人是可以信任的,便决心把昨天牧首湖畔发生的事告诉他。起初他还有些胆虚,只是嗫嚅着说,接着便放开胆子侃侃而谈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终于找到了一个乐于倾听自己讲话的人。是的,这位神秘的钥匙盗窃者并没有把伊万看成疯子,他对听到的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且,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最后几乎是欣喜若狂了。他时而激动地打断伊万的话,催促着:
“讲啊,快讲!求求您,快讲下去,求求您,什么也别漏掉!”
伊万确实没有漏掉什么,他自己也觉得原原本本地讲下去更容易些。他慢慢地讲到了披着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的本丢·彼拉多登上游廊的地方。
这时,神秘的客人祈祷似地双手合掌,低声说:
“啊,真让我猜中了!啊,我全都预料到了!”
听到柏辽兹惨死的地方时,客人还莫名其妙地插了两句话,他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太遗憾了,怎么没有让批评家拉铜斯基Ⅰ和文学家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遇到柏辽兹那种事?!”他气狠狠地说,然后又用极低的声音催促道:“接着讲!”Ⅰ拉铜斯基(囗)这个姓氏使人想到囗(黄铜)。黄铜徒有黄金的闪光,并无黄金的品质。
讲到大黑猫在电车上举着钱向售票员买票时,客人简直乐不可支了,他忍着笑,差一点儿憋住气。伊万也为自己成功的描述感到鼓舞,不由得学着公猫把一角银币举到胡子旁边的样子,在地上蹲着跳起来。接着他又讲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发生的事情。最后,他愁容满面,十分伤感地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这样,我就被送到医院里来了。”
客人对他深表同情,扶着可怜的诗人的肩膀说:
“诗人,您真不幸!不过,亲爱的,这全怪您自己呀。您不该在他面前那么放肆,甚至有些蛮横无礼。看,您这是自作自受。这还得干恩万谢呢,您为此付出的代价还算比较小的。”
“您说‘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伊万激动地晃动着两只拳头问道。
客人凝视着伊万的眼睛反问道:
“您听了不会惊慌吧?我们这些住精神病院的人可都不怎么可靠啊……不会出现招呼医生、打镇静剂之类的麻烦吧?”
“不会!不会!”伊万扬声说,“您快说呀,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好吧。”客人答应了。他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地说:“您昨天在牧首湖畔遇见的就是撒旦。”ⅠⅠ撒旦,希伯来文译音,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故事中为魔鬼、魔王之名。但在《圣经·约伯记》中撒旦又表现为上帝的众侍者之一,其职司为在上帝的同意下来到人间观察世人,并对人进行种种考验。
伊万说到做到,果然没有惊慌,但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动。
“这不可能!撒旦是不存在的。”
“算了吧!不管别人怎么说,您总不能再这么说了。看来,您还是头几个身受其害的人。您自己也明白,现在您已经落到精神病院里了,可您还在谈论什么没有撒旦。真奇怪!”
伊万被他说得晕头转向,不再吭声了。只听客人继续说:
“您刚一开始描述昨天您有幸与之攀谈的那个人,我就已经猜到几分是谁了。说实话,柏辽兹那种做法使我感到很意外!按说,您嘛,当然,还处于童蒙状态,”客人说到这里又表示了一下歉意,“可是他柏辽兹,据我耳闻,总还是个读过不少书的人呀!那教授讲的头几句话就把我心中的种种疑问统统打消了。我的朋友,你们怎么能认不出他来呢?!话又说回来,您这个人……恕我直言,您这个人本来就是不学无术的,我没有说错吧?”
“的确如此。”已经洗心革面的新伊万表示同意。
“可不是嘛……甚至您所描绘的他那相貌──两只不同的眼睛,一高一低的眉毛,都明摆着嘛!请原谅,我顺便问一句,您过去也许连《浮士德》这出歌剧都没听说过吧?”
不知为什么伊万感到万分难堪,脸涨得通红,嘟嘟哝哝地说起了什么去雅尔塔疗养院的事……
“说的就是呀,就是呀……这不奇怪!可柏辽兹那种做法,我再说一遍,确实使我深感意外,因为他不仅博览群书,而且为人也很狡猾呀。当然喽,比他再狡猾的人沃兰德也能瞒过去,所以应该说柏辽兹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是吗?!”伊万自己惊叫起来。
“小点声!”
伊万使劲往脑门上拍了一掌,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明白了,明白了!本来他的名片上头一个字母就是‘B’嘛!哎呀呀!您瞧这事儿!”伊万感到心慌意乱。他沉默片刻,凝望着窗外飘行的月亮说,“照这么说,他确实有可能曾经站在本丢·彼拉多身旁?那时候他已经降生了,不是吗?可这些人,”伊万气忿地指了指门外,“这些人却硬说我是精神病!”
客人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
“咱们还是得正视现实呀!”客人把脸转向窗外,望着穿行在云层中的一轮玉盘说,“您和我都是疯子,何必硬不承认?!您看,他稍稍触动了您一下,您就发疯了,显然是您具备这方面的基础。不过,您刚才讲的那些事无疑都千真万确地发生过。可是,因为它太不寻常,所以连天才的精神病专家斯特拉文斯基教授当然也不相信。他给您看过病吧?(伊万点了点头。)和您谈话的那个人既访问过彼拉多,也陪康德共进过早餐,现在他来访问莫斯科了。”
“那他准会把这儿闹个乌烟瘴气!咱们总得想法把他捉住吧?”
新伊万身上那个还没有被彻底打垮的旧伊万又抬头说话了,虽然话讲得并不那么有信心。
“您已经试过,就算了吧!”客人不无挖苦地说,“我也不劝别人去于这种事。至于说他会搞些名堂,这您只管放心。唉,唉,让您遇见了,我倒没有遇见,太遗憾了!尽管我饱经忧患,如今对什么都已心灰意冷,但我敢发誓,为了能见他一面,我宁愿把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这串钥匙奉献出去,因为我除此之外委实无可奉献了。
我一贫如洗呀!”
“您为什么要见他?”
客人不住地叹息,时而抽搐一下,半天才开口说:
“您看,这事有多奇怪!我也是因为同一个人,因为本丢·彼拉多,才蹲在这里的,”客人审慎地四下看了看,又说,“我一年前写过一本关于彼拉多的小说,出了问题。”
“您是作家?”诗人颇感兴趣地问道。
客人把脸一沉,举着拳头威胁了伊万一下,然后说:
“我是大师!”他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说着便从罩衣口袋里掏出一顶满是油污的黑色小帽,帽子前面用黄丝线绣着一个字母“M”
Ⅰ。他把黑小帽戴上,扭头让伊万看了看他的侧面,然后又让他看了看正面,以证明自己确系大师。最后才神秘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她亲手给我缝制的!”ⅠMactep(大师)的字头。
“请问尊姓?”
“我再也没有姓氏了,”奇怪的客人的回答里含着悲愤和轻蔑,“我放弃了生活中的一切,也同样放弃了自己的姓氏。忘掉它吧。”
“那您哪怕讲讲那部小说也好啊!”伊万委婉地请求道。
“好吧,我的故事的确不寻常……”客人讲了起来。
他在大学读的是历史系。两年前他还在莫斯科一个博物馆工作。业余时间搞点翻译。
“您翻译哪一种语言?”伊万好奇地问。
“除本国语言外,我懂五种语言,”客人回答说,“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和希腊文。另外,我还粗通意大利文。”
“嘿,瞧您!”伊万小声说,心里很是羡慕。
这位历史学家在莫斯科无亲无故,过着孤独的生活。可是,有一天,您猜怎么样,他一下子中了奖,得到十万卢布!
“您能想象得出我有多么惊讶吧?”戴黑小帽的客人低声说,“我往装脏衣服的筐子里一伸手,忽然看到:那上面的号码跟报上登的号码一样!我说的是那张有奖公债券,”他解释说,“是博物馆发给我的。”
伊万这位神秘客人得了十万卢布之后,是这么办的:他买了许多书,迁出了在肉铺街租赁的那间房子……
“哎呀,那个倒霉的地方!”客人气呼呼地说。
然后他在阿尔巴特大街的一条小胡同里租了房产主Ⅰ两间房……Ⅰ当时政府允许某些人向政府领取地段建筑住房,小部分可以出租。阿尔巴特街位于莫斯科市中心区。
“您知道什么是房产主吗?”客人问伊万,随即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伙为数不多的骗子,不知怎么这些人倒能够在莫斯科活下来……”
他从房产主那里租到的是坐落在小花园里的一座小楼的两间底层,是半地下室。他辞去了博物馆的工作,便开始在这里创作有关本丢·彼拉多的小说。
“啊!那真是黄金时代!”讲述人的声音很小,但两眼炯炯发光,“那所小楼完全是独门独户,我的两间屋子还带一个前厅,有个安着自来水管的大水盆。”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自豪地强调了这一点,“两个小窗户下面是一条通向花园小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