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使出最大的力气高声说道:
“各位公民,你们看,刚才在大家面前表演的就是所谓大众催眠术。这是一种纯科学试验,它可以最有力地向我们证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奇迹和魔法。下面我们就请沃兰德先生来向我们披露这种科学试验的奥秘。各位公民,你们马上就能看到这些似乎是钞票的纸片会像它们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
他说着便带头鼓掌欢迎,但没有一个人附和他。这时,尽管他脸上仍然做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微笑,但那眼神里却丝毫看不到这种自信了,毋宁说是流露着祈求。
观众并不欢迎孟加拉斯基这番说明。全场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还是穿方格衣服的助手打破了沉默:
“他这又是一派谎言。”巴松管的声音像是羊在咩咩叫,“各位公民,这些钞票全是真的!”
“好──好!”楼上有个男低音拖着长音喊了一声。
“顺便说一句,这个人,”巴松管指了指孟加拉斯基说,“实在让我讨厌。这里根本用不着他,可他老是来瞎搀和。胡说八道,扰乱演出。咱们能想点什么办法对付他呢?”
“揪掉他的脑袋!”有人从楼座上严厉地喊了一声。
“您说什么?啊?”巴松管对这个荒谬的建议似乎很有兴趣,“揪掉脑袋?这个想法不错嘛!河马!”巴松管冲着大公猫叫道,“这事由你来办吧!艾恩,刺猬,得雷!”
这时,出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场面。眼看着大公猫全身黑毛根根倒竖,它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尖叫,全身缩作一团,像一只金钱豹似地朝孟加拉斯基的前胸猛扑过去。它在他前胸上只一抓,便跳到他的头上,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用毛茸茸的爪子揪住报幕员稀疏的头发,左右转了两转,接着又凄厉一声叫,就把个人头从粗大的脖颈上揪了下来。
全场两千五百名观众不约而同齐声惊叫。鲜血从扯断的颈部动脉中喷泉似地向上喷,染红了报幕员的白胸衣和燕尾服,而那无头躯体奇怪地迈动两腿向前蹭了几步,随即坐在台上。观众席上传来妇女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大公猫把人头递给巴松管,巴松管揪着头发把它提起来给观众看,而那颗人头这时用凄惨的、绝望的声音向全场请求:
“快请医生来!”
“往后你还胡说八道不?”巴松管厉声问哭泣着的人头。
“再也不敢了!”人头用嘶哑的声音回答。
“看在上帝分上,别折磨他了!”包厢里忽然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它压倒了嘈杂声。魔术师朝那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
“那么,诸位,怎么办?烧了他,还是怎么着?”巴松管问观众。
“饶了吧,饶了吧!”起初只是个别的,主要是妇女的声音,紧接着男人们的声音也一齐说。
“主公,您怎么吩咐?”巴松管问带着面具的沃兰德。
“嗯,算啦,”沃兰德沉思着说,“这些人呀,人毕竟是人嘛。
他们喜欢钱财,这也是历来如此的……人类是爱钱财的,不管它是什么造的,是用皮革,用纸,用青铜,还是用黄金造的,他们都喜欢。
嗯,他们太轻浮了……嗯,是啊……慈悲之情有时也会来叩他们的心扉……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凡人……总的来说,很像从前的人……只是房子问题把他们给毁坏了……”于是他高声命令道:“给他把头安上吧!”
大公猫拿过人头,仔细瞄准之后,把它稳稳地往躯体的脖子上一放,那头便又长在原来的地方,好像从来没有搬过家似的。而且脖子上连道伤痕都没有留下。大公猫又用爪子在孟加拉斯基的燕尾服和背心上掸了两下,衣服上的血迹便一于二净了。巴松管把依然坐在台上的孟加拉斯基提起来,让他站好,把一沓十卢布钞票塞进他的燕尾服口袋里,拉着他来到舞台边,说:
“滚开吧!没有你,这儿会更有意思!”
报幕员茫茫然四下张望着,踉踉跄跄走去,刚走到消防栓旁边,就显得支持不住了。他悲哀地叫起来:
“我的脑袋,脑袋!”
里姆斯基同众人一起朝他跑过去。报幕员失声痛哭,两手不住地在空中抓挠,嘴里嘟哝着:
“把脑袋给我!还我脑袋!你们可以把房子收回,把那些名画也都拿走,只要把脑袋还我!”
通讯员急忙去请医生。人们想把孟加拉斯基安置在化装室的长沙发上,但他拼命挣扎,变得十分狂躁。只得叫来一辆救急马车。马车拉走不幸的报幕员之后,里姆斯基这才又急忙回到前台。他看到台上正在出现新的奇迹。噢,对了,这里我得顺便向读者交代一下:不知是刚才还是稍早些时候,魔术师沃兰德和他座下那把褪色的安乐椅已经从舞台上消失了。而且,必须说明,观众中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人们完全被巴松管的各种超级表演吸引住了。
巴松管打发走备受折磨的报幕员之后,对观众宣布:
“总算把个讨厌鬼打发走了。现在,我们来开设一家妇女用品商店吧!”
顷刻间,台面便铺上了大波斯地毯,出现了几面高大的穿衣镜,镜框上亮着绿莹莹的小灯,穿衣镜之间是几个大型橱窗。观众的情绪顿时又高涨起来,他们惊奇地看到:有的橱窗里摆着各种花色、各种样式的巴黎妇女时装;有的摆着几百顶女帽──插着翎毛的,不带翎毛的,结着飘带的,不结飘带的;还有几百双女鞋──黑的、白的、黄的、皮革的、锦缎的、雪米皮的,鞋面上结着各式各样的纽楼,镶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石。鞋的展品中间还陈列着许多漂亮的小香水盒,里面的磨花玻璃小瓶闪烁着诱人的光辉。还放着几大堆小手提包──羚羊皮的、雪米皮的、丝织的,应有尽有;手提包堆里杂放着一些模压金质年方小盒,一看便知是唇膏盒。
鬼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个身着黑色晚礼服的棕发女郎。如果不是她脖子上有一道奇怪的伤疤,这姑娘简直是十全十美了。她站到橱窗旁边,微微含笑,严然一副女主人气派。
巴松管笑容满面,得意洋洋地宣布:各位观众都叮以随便上台来用身穿的旧女服和女鞋在商店内免费更换各式巴黎服装和巴黎女鞋!
他还宣布:手提包、香水和其他东西也都可以随意免费更换。
大公猫这时则不住地并起后爪做立正姿势,彬彬有礼地用前爪学着商店看门人开门让客的样子。
棕发女郎也开始甜丝丝地讲话了。虽然她嗓音有些沙哑,发音不清,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但从池座中妇女观众的表情看来,她的话像是很有诱惑力:
“赫尔连,沙耐尔五号Ⅰ,美津香Ⅱ,黑水仙Ⅲ,晚礼服,酒会礼服……”Ⅰ法国名牌香水。Ⅱ日本名牌香水。Ⅲ法国名牌香水。
巴松管殷勤相请,大公猫施礼欢迎,棕发女郎拉开一个个玻璃橱窗。
“请上来吧!”巴松管扬声高喊,“请大家别拘束!别客气!”
观众情绪激昂,跃跃欲试,但暂时还没有人走上台来。终于,池座第十排的一位黑发妇女离开了座位,她那副笑吟吟的面孔向大家表明:她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什么都无所谓。她走到台前,顺着旁边的小梯登上了舞台。
“太好啦!”巴松管高声欢迎,“欢迎您这第一位顾客!河马,拿软传来!女士,您先看看鞋,好吗?”
黑发妇女刚在软椅上坐定,巴松管已经把好多双女鞋摆在她面前的地毯上。
黑发女人脱下右脚的旧鞋,试穿上一只淡紫色的,在地毯上踩了踩,又看了看后跟。
“这鞋不会挤脚吧?”她犹豫不决地问。
巴松管像是对这样的问话有些生气,他高声答道:
“哪里的话,不会的!”
连大公猫也生气似地喵了一声。
“那我就要这双了,莫西耶Ⅰ。”她说着,大大方方地把另一只鞋也穿上了。Ⅰ法语:先生。
黑发妇女的旧皮鞋被扔到帷幔后面,随之她本人也由棕发女郎陪同到帷幔后面去了,巴松管手提着挂了许多件时装样品的衣架跟了进去。大公猫也煞有介事地把一条皮尺挂在脖子上,跑前跑后,总想帮点忙。
不一会儿,黑发妇女从慢后走了出来,她的一身新装立即在全场引起一片赞叹声。这位顿时变得美丽多姿的大胆妇女站到穿衣镜前,微微晃了一下袒露的双肩,摸了摸脑后的头发,还尽量扭着身子看了看背影。
“这点东西敝公司也请您笑纳,作个纪念。”巴松管说着,把一个小盒递给她,盒盖开着,里面装着一瓶香水。
“麦尔西!”黑发女人得意地回答一句,下台向池座走去,她走过时,两旁的观众纷纷站起来看她,有的还摸摸那小盒子。
这一来便不可收拾了:妇女们从剧场的各个角落走向舞台。人们的议论声、嘻笑声、赞叹声交织成一片。在激昂的嘈杂声中,听到一个男人在喊:“我不许你去!”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专制家长!小市民!别把我的胳臂拧断了!”妇女们纷纷走进帷幔后面,把自己的旧衣服丢在那里,穿着新装走出来。一大排镀金腿的小方凳上都坐着妇女,她们正起劲地用穿着新鞋的脚往地毯上踩试。巴松管不时地跪下一条腿,用牛角鞋拔子帮助妇女们试鞋。大公猫气喘吁吁地把大捆的手提包和女鞋从橱窗运到小方凳旁边,把挑剩的再送回去。颈部有伤疤的棕发女郎也在台前幕后跑进跑出,忙得她只好完全用法语讲话了。但奇怪的是,女郎的话所有女人,包括那些一个法语词也不懂的人一全都一听就明白。
使全场大为震惊的是有个男人也混到台上。他声称他的夫人正患流感,请求送给他一点东西转送夫人。为了证明自己确有配偶,他愿意出示自己的公民证。这位体贴入微的丈夫的请求引起了一片哄笑声,但巴松管却大声对他说:不必出示公民证,我相信您,就像相信向己一样。他随即送给他两双丝袜,大公猫又主动给他添了一盒唇膏。
行动迟缓的妇女们还在不断冲向舞台,一个个幸福的女人走下台去,她们有的穿着舞会上的礼服,有的穿着绣龙的舒适便衣,有的穿着拜客用的严肃套装,俏皮地歪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把帽檐压到一边的眉梢上。
这时,巴松管宣布:鉴于时间已晚,时装商行再过一分钟即停止营业,明晚将继续接待顾客。这一宣布使台上霎时间陷入彻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状态:妇女们顾不得试穿,急忙把眼前的鞋抓在手里。有个人像旋风般冲到帷馒后面,甩掉身上的衣服,随手抓起就近的一套绣着大花的丝织长袍披在身上,又顺手捞了两瓶香水。
恰好到了一分钟时,一声枪响,大穿衣镜不见了,橱窗和镀金腿的小凳无影无踪了,地毯和帷峰也都消融在空气中。最后,一大堆换下来的旧衣服和旧鞋也忽然消失,舞台上又变得冷清清、空落落、光秃秃的了。
正在这个时刻,一个新人物自动出场,要对这场演出进行干预了。
只听楼上第二号包厢里传来一个响亮悦耳的、非常坚定的男中“演员公民,我们总还是期待着您能尽快向观众披露您这些戏法的内幕,尤其是那个变钞票的戏法儿。此外,我们还希望您能让报幕员再回到台上来。观众十分关心他目前的处境。”
用男中音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晚这场演出的贵宾、莫斯科剧联声学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罗夫。
这位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坐在包厢里,身边有两位妇女陪同,一位已上了年纪,但穿戴华贵入时,另一位年轻貌美,衣着则比较朴素。后来,到了做审讯笔录时,我们才知道,这头一位就是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另一位则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个刚刚步入戏剧界的颇有前途的演员,她从萨拉托夫市初来莫斯科,暂时住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家里。
帕尔冬!”Ⅰ巴松管立即回答说,“请您原谅,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内幕可披露的,全都一清二楚嘛!”Ⅰ法语:抱歉,对不起。
“不,对不起!披露一下还是十分需要的。不然的话,您这些精彩节目将给人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印象。广大观众要求您作出说明。”
“广大观众嘛,”丑角巴松管悍然打断仙普列亚罗夫的话,“似乎谁也没有要求什么呀?不过,既然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表明这样一种值得尊重的愿望,那就照您说的办,我就来披露一点吧。但是,为了披露,我想再演一个小小的节目,可以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仙普列亚罗夫的语气俨然是后台老板,“不过,演过之后可一定得披露哟!”
“遵命,一定遵命!那么,我想请问您一句,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您昨天晚上到哪儿去啦?”
听到这个唐突的、甚至可以说是放肆无礼的问题,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变得非常难看。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昨天晚上去参加了声学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仙普列亚罗夫夫人傲慢地抢先代替丈夫回答说,“可是,我不明白,这与您的魔术表演有何相干?”
“哎,夫人,”巴松管肯定地说,“当然喽,您确实是不明白。
关于委员会开会的事,您完全想错了。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确实要了小卧车去开会,可那个会呢,顺便告诉您吧,昨晚根本就没有计划召开。他坐车到了清水湖畔的声学委员会办公楼前,放走了司机(这时全场观众都在屏息静听),然后他便自己乘公共汽车到耶洛霍夫大街去找区流动剧团那位女演员米丽察·安德烈耶夫娜·波科巴奇科去了。他在她的房间里逗留了大约四个小时。”
“哎哟!”一片静谧中不知是谁痛苦地叫了一声。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旁的年轻女亲戚用可怕的低音嘿嘿地笑起来。
“我全明白了!”她嚷道,“我早就在怀疑,可现在才明白,怪不得像她那种蠢货也能捞到演路易丝Ⅰ的角色!”Ⅰ德国诗人、剧作家席勒(1759─1805)的名剧《阴谋与爱情》中的女主角。
话音刚落,她忽地抡起淡紫色短把阳伞朝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脑袋猛击了一下。
这时,卑鄙的巴松管,也就是卡罗维夫,大声喊道:
“看吧,各位尊敬的公民,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不是一定要求披露内幕吗,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披露吧!”
“你这个小妖精,你怎么敢碰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材异常高大的仙普列亚罗夫夫人愤怒地质问,说着便站了起来。
年轻的女亲戚又是一阵短促的、魔鬼般的狞笑。她边笑边说:“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可就是敢碰他!”“啪”──又于又脆的一声响,阳伞柄第二次打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头上弹了起来。
“民警!抓住她!”普列亚罗夫夫人碜人的喊叫声使许多人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大公猫一下蹿到前台脚灯处,忽然口吐人言,向全场高声宣布:
“演出到此结束!乐队的大师们,闹它个进行曲来!”
几乎已经神经错乱的乐队指挥,自己也不明白要干什么,不由得扬起指挥棒一甩,于是乐池里不是奏起,不是轰然响起,甚至不能说是搞起,而真正是像大公猫所用的那个龌龊字眼儿一样“闹起”了一个极其杂乱无章、荒唐得无以复加的所谓进行曲。
须臾间,人们仿佛听到这个进行曲中还配着歌词,它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