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他不在家!不在!”听筒里叫道,“他坐车出去了。”
“上哪儿去了?”
“到城外兜风去了。”
“怎……怎么?兜……兜风去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回来!”
“噢……”瓦列奴哈很失望,“麦尔西!那就劳您驾转告沃兰德先生,他今晚的表演排在第三段节目里。”
“遵命。当然,一定照办。尽快办。没错儿。一定转告。”听筒里的回答简短明确。
“那好吧,再见。”瓦列奴哈吃惊地说。
“我要向您,”听筒里又说话了,“致以最最热情的问候和最最良好的祝愿!祝您成功!顺利!幸福美满!一切顺遂!”
总务协理挂上耳机,激动地大声说:
“看,当然是这样!我早就说过嘛,他根本不会在雅尔塔!他到郊外兜风去了!”
“哼,如果真是这样,可太不像话,太岂有此理了!简直叫人没法说!”财务协理的脸都气白了。
这时总务协理忽然一跃而起,把里姆斯基吓得一哆嗦。只听他大声喊着说: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普希金诺Ⅰ不是开了个叫‘雅尔塔’的餐厅吗,卖羊肉馅饼,是不?这就全明白了。他开车跑到那儿去,喝多了,从那儿给我们拍的电报!”Ⅰ莫斯科州的一个区中心,自1925年设市。
“未免太过分了!”里姆斯基气得脸上肌肉发颤,眼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哼,这可没办法,他得为这次兜风付出昂贵的代价。”
他忽然把话刹住,又半信半疑地说:“可还有刑侦局呢,它不也……
”
“这算不了什么!都是他一个人搞的鬼。”爱冲动的总务协理打断了里姆斯基的话,然后又问道:“这包东西还送去不?”
“这一定要送去。”里姆斯基回答。
房门打开,女投递员又进来了……“还是她!”不知为什么里姆斯基觉得心里很难受。两人又同时起身迎上前去。
这次的电文是:
“感谢确认身份速汇五百刑侦局转我明日飞莫斯科利霍捷耶夫”
。
“他疯了……”瓦列奴哈有气无力地说。
而里姆斯基立即哗啦一声打开保险柜,拉出抽屉,取出钱来,数了五百卢布,挂了个电话,把钱交给通信员,派他速去邮电局电汇。
“请原谅,格利戈里·达尼洛维奇,”瓦列奴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慌地说,“照我看,你多余汇这笔钱。”
“钱还会汇回来的,”里姆斯基沉着地回答说,“而他为了这次野餐,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指了指瓦列奴哈的皮包,又说:
“伊万·萨维列维奇,你还是去一趟吧,这就去。”
瓦列奴哈拿起皮包,跑出办公室。
下楼后,他看到剧院票房前排着很长的队伍。一问女售票员,才知道一小时后所有的票就会卖光,因为群众看到补充节目的海报后像潮水一般拥来。于是,瓦列奴哈命令售票员留一手儿,扣下包厢和池座里三十张最好的票。出了票房,他推开几个纠缠着索要赠票的人,急急钻进自己办公室去取帽子。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
“喂!”瓦列奴哈喊道。
“是伊万·萨维列维奇吗?”一个极其难听的、叫人讨厌的声音问道。
“他不在剧院!”瓦列奴哈冲电话喊叫,但话音还没落,听筒里的声音立即打断了他;
“别装蒜,伊凡·萨维列维奇,你还是听我说吧:那些电报你哪儿也别去送,也别拿给任何人去看!”
“你是谁?”瓦列奴哈愤怒地问,“我说,公民,快收起你这一套!马上可以把你查出来。你的电话多少号?”
“瓦列奴哈!”讨厌的声音又说,“你懂不懂俄语?我对你说,不许你往外送那些电报!”
“啊!你还硬要这么干?”总务协理愤怒地嚷道,“那就等着瞧!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又嚷了一句吓唬人的话,便住口了,因为感到对方早已经挂上了电话。
办公室里的光线像是迅速变暗了。瓦列奴哈出来,光当一声把门关上,出剧院旁门,朝夏季花园匆匆走去。
总务协理兴奋异常,劲头十足。刚才那个无耻之徒打来的电话使他深信:这是一群无赖的恶作剧,而利霍捷耶夫的失踪肯定也同这恶作剧有关。他心中燃起了揭发这批坏人阴谋的强烈愿望,甚至急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说来也怪,他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喜事来临。当一个人急于向有关机关报告一项惊人消息、指望从而成为群众注目的中心时,往往会有这种感觉。
他刚跑进花园,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卷起的沙土迷了他的眼睛,仿佛要拦住他的去路,又像对他敲起警钟。他还听到路旁二层楼上的窗子光当一声,玻璃险些被震碎。周围的械树和椴树树冠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呼的声音。天色暗下来,空气也显得凉爽了。总务协理擦了擦眼睛,抬头一看:一大片下面泛着黄光的黑云正低低地朝莫斯科上空压过来。远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虽然瓦列奴哈急着赶路,但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感觉还是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朝着园中就近的公厕跑去。他想:也好,可以顺便检查一下修理工是否给厕所里的电灯泡罩上了铁丝罩。
跑过小靶场,他钻进一处茂密的丁香花丛,这里的一所粉刷成浅蓝色的小房就是公厕。看来,修理工倒是个守本分的人,男厕所屋顶上的小电灯泡已经罩上粗铁丝罩。不过,还是有一点使这位总务协理感到不快:尽管雷雨之前光线很暗,他还是能看到几面白墙上到处是用木炭或铅笔胡乱涂写的字。
“哎,不像话!……”总务协理正想骂两句,忽然听到背后有个猫叫般的声音喊他:
“是您呀,伊万·萨维列维奇?”
瓦列奴哈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站在身后的一个矮胖子在叫他。他觉得这人的脸很像猫。
“嗯,是我。”瓦列奴哈满心不快地回答。
“非常高兴,非常高兴。”猫脸矮胖子细声细气地说,然后忽然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瓦列奴哈一记耳光。瓦列奴哈的帽子从头上飞下来,落进便池里。
胖子一掌打下来,似乎有一道颤巍巍的光使整个厕所亮了一下,空中恰好响起滚滚的雷声。接着又亮了一下,总务协理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此人个头不高,膀阔腰圆,像个大力士,棕红的头发,一只眼上长着白翳,嘴角伸出一颗獠牙。此人显然是个左撇子,他又狠狠地往瓦列奴哈的另一边脸上打了一巴掌。天上像回声似地又响起一声雷,接着从公厕的木屋顶上传来倾盆大雨声。
“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同……”被打昏了头的总务协理刚要说“同志们”,觉得这称呼实在不适于在公厕里打人的土匪,便嘶哑着嗓子改口说:“这些公……”马上又想到,他们连公民的称呼也不配。
这时不知其中哪一个给了他第三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鼻血直流,染红了他那件托尔斯泰式衬衫。
“皮包里装的什么,你这个寄生虫?”猫脸矮胖子用刺耳的声音吼叫,“是电报吧?不是打电话警告过你,不许你往外送吗?我问你,警告过没有?”
“警……警告……是警告过……”总务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往外跑?把皮包给我,你这败类!”第二个人的声音跟打电话的那个讨厌声音一模一样,他一把从浑身发抖的瓦列奴哈手里把皮包夺了过去。
随后,两个人架起瓦列奴哈的胳膊,把他拖出花园,顺着大街走去。这时雷电交加,雨势很猛,雨水像小河一般滚滚流进下水管道,发出一片哗哗的声音,到处漂着水泡,平地上刮起波纹,屋顶上的水从落水管旁直泻下来,楼房的大门洞里流出的浊水泛着白沫。花园街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冲刷掉,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救救瓦列奴哈。电光闪闪,两个强盗在浊流成河的街道上架着半死不活的总务协理连蹦带跳地往前走,霎时间便到了302号乙楼的大门前,把他拖进了门洞。门洞里有两个妇女正紧紧贴在墙上,光着脚,把鞋和袜子拿在手里。两个强盗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瓦列奴哈迅速走到第六个门口,立即把他抬上五层楼,拖进了他十分熟悉的、斯乔帕·利霍捷耶夫家的昏暗的前室,扔在地板上。
强盗忽然消失了,但与此同时前室里出现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少女,一头棕红的头发,两眼射出碜人的磷光。
瓦列奴哈明白:这才是他遇到的所有怪事中最最可怕的事。他惨叫一声,往后一闪,靠到墙上。那女子走到他跟前,两手搭在他肩上。他身上的托尔斯泰式白布衬衫早已湿透,本来就浑身发冷,但这时他隔着湿衬衫仍然感到那女人的两只手凉得出奇,像两个冰块似地压在他肩上。瓦列奴哈感到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来,让我亲你一下。”少女温柔地对他说。
瓦列奴哈只看到两只闪着磷光的眼睛凑到自己眼前,便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感到亲吻。
第十一章 伊万人格二重化
一小时前,河对岸那片松林在明媚的五月阳光下还显得生机勃勃,这时已黯然失色,变得模模糊糊的,继而便完全消融为白茫茫的一片了。
窗外瓢泼似地往下泻水。天空时而崩裂开,猝发出条条银线。病人的房间不时为忽隐忽现的闪光所照亮,令人不安。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独自坐在床沿上,呆望着窗外那浑浊的、沸腾般冒着白泡的河水,轻声哭泣着。每打一声雷,他便不由得两手捂住脸哀号一声。地板上散落着一张张他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那是雷雨前的一阵大风吹落的。
诗人原想写一份关于可怕的外国顾问的报告,但怎么也写不成。
胖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刚给他送来纸张和铅笔头,他便郑重其事地搓了搓手,马上坐到桌旁写起来。头几行字倒是很麻利地写上了:
“报告。
民警局负责同志。报告人:‘莫文联’会员,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无家汉。
昨天,我同已故的米·亚·柏辽兹一起来到牧首湖畔……”
刚写到这里,诗人的思想便糊涂起来,主要是“已故的”三个字显然不合理:怎么能同已故的人“一起来到”?死人是不会在街上乱跑的!真是的,他们可别因此真把我当成疯子啊!
盘算了一会儿,他开始改写:“我同米·亚·柏辽兹,也就是后来故去的人,来到……”他对这个方案也不满意,便又拟了第三种方案:“……我同被有轨电车轧死的柏辽兹一起来到……”可他觉得这还不如前两种,这里有个谁也不知道的同名音乐家问题,因此便又加上了“不是音乐家的那个”几个字……
两个柏辽兹弄得诗人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干脆全部抹掉。他决定重新开始写,争取一语惊人,一开始就把读报告者的注意力吸引住。他首先描写了黑猫怎样跳上电车,回过头来又写被切掉的脑袋。切下的人头和外国顾问的预言使他想起了本丢·彼拉多,于是他为了增强说服力,决定把有关彼拉多的整个故事都写在报告里,从彼拉多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出现在大希律王宫柱廊上的时刻写起。
伊万聚精会神地写着,时而勾掉几句,时而又在什么地方作些补充。他甚至在报告里画上了本丢·’彼拉多的像,又画上一只后腿直立行走的黑猫。但是,插图也没有给报告帮多大忙,诗人越往下写,报告越发语无伦次,越发叫人无法理解。
当远方天空中出现周边冒着白烟的骇人黑云时,当黑云笼罩着对岸的松林,一阵狂风吹进室内时,伊万已经疲惫不堪,感到写这份报告力不从心了。他没有去收拾吹落到地上的纸片,悄声地、痛心地哭起来。
心地善良的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见外面风雨大作,雷声隆隆,关心地进来看了看。见诗人在哭泣,她着了慌,急忙拉上窗帘,不让闪电惊扰病人。她把地板上的纸片收拾起来,赶紧拿着这些纸片跑出去找医生。
医生来了。他往伊万的胳臂上打了一针,告诉伊万,说他不会再哭了,一切都将过去,都将被忘却。
医生的话果然不错。不一会儿河对岸的松林便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在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湛蓝的天空下,每一棵树都看得清清楚楚,河水也像原先一样静静地流淌着。打针后伊万的悲伤心情开始好转,他现在安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横挂在蓝天上的彩虹。
他这样一直躺到傍晚,甚至没有留意长虹何时消逝,天空何时褪了色,变得灰蒙蒙的,对岸那松林又怎样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喝过一杯热牛奶后,伊万又躺下了。他为自己的情绪变化暗暗感到吃惊。他觉得记忆中那个可恶的魔猫不再那么讨厌,被切下的人头形象也不那么可怕了。伊万摆脱了这些可怕念头后,开始冷静地思考:其实,呆在这所医院里也蛮不错,斯特拉文斯基为人聪明,很有名望,同他打交道非常愉快。何况,雨过天晴,傍晚的空气又这么清新、香甜、沁人心脾。
整个精神病院正进入梦乡。走廊里安安静静,白色磨砂玻璃灯熄灭了,按规定只亮着光线柔和的浅蓝色夜间小灯。门外面,女医士们在铺着胶皮的地板上轻轻走动的脚步声越来越稀少了。
伊万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时而望望天花板上光线柔和的小灯灯罩,时而望望窗外黑色松林后面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暗自思忖着:
“其实,柏辽兹被电车轧死,我为什么那么激动?说一千,道一万,他算老几!他是我的什么人?我跟他沾亲还是带故?!如果认真想想,还不难发现我实际上对这个人并不很了解。的确,我了解他什么?只知道他是个秃头,非常之能言善辩,如此而已!再说,各位公民,”伊万仿佛在对谁讲话似地继续思忖着,“咱们再来分析一下,请你们解释解释:对那个神秘顾问,就是那个一只眼空洞无物、另一只眼黑不见底的魔术家和教授,我干吗要发那么大火?我为什么要穿着衬裤,举着蜡烛,傻乎乎地去追他?为什么后来在餐厅演那么一出荒唐戏?”
“不,不,不,”忽然,原先的伊万不知从哪里──也许是从肺腑,也许就是在耳旁──又对新伊万厉声讲话了,“柏辽兹的头将要被切掉,这是那个人事先就知道的!!这怎么能不叫人激动?”
“那还用说,同志!”新伊万反驳旧伊万,“就连小孩子也懂得这里有鬼。那是个非同寻常的神秘人物,这不错,百分之百正确。可这也正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他亲自见过本丢·彼拉多,想想看,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吗?如果我在牧首湖畔不那么疑神疑鬼地胡闹,而是恭恭敬敬地问问他彼拉多和那个被捕的拿撒勒人后来的情况,不是更为明智吗?
“可我呢,鬼知道干了些什么!仿佛天下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电车轧死了一位杂志主编!轧死他又怎么样?难道杂志会停刊?本来,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要死的,而且,正如他所说的,往往会突然死去。好吧,让他魂归天国吧!然后还会再来一位主编的,也许会比原先那个更能说会道。”
新伊万打了个盹,又用挖苦的口吻问旧伊万:
“照这么说,你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呢?”
“扮演了个混小子!”不知什么地方有个男低音肯定地回答说。
这声音不是发自任何一个伊万,它非常像牧首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