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没有领章帽徽军衣的中年人推车走过说:“老司令,你还不知道?卫兵撤了,这地方正式交给地方了,你看看这门,牌子都换了!”
高大山一看那新钉上去的牌子,竟是“东辽科技发展公司夹皮沟商贸有限公司”,他又回头看那些拥挤的车辆说:“可是这样也不行啊!这样怎么能行呢?”他大步走到卫兵原来站的台子上,朝那些车喊了起来:“都别乱,听我的命令!你,往后退!”那司机知道在喊他,不服,说:“你算老几呀,我凭什么往后退!”旁边的人对那人说道:“他是这里原来的老司令!”司机不禁一怔,下意识地顺从。
“所有人都听我的口令。”
高大山接着继续吼了起来,“退,再退。”
车辆们随着高大山的手势,转眼间前进、后退,后退、前进,慢慢地,营房门口的秩序正常了起来。
高大山随后来到了办公楼前。
这里也林林总总地钉了许多新牌子。一辆地方轿车快速驶来,吱一声停下,差点碾着了高大山。
“你找死呀你,站在那儿!”司机伸出头喊道。
高大山想发作,突然甩了甩手,转身离开。
回到房里,高大山闷闷地坐着,突然拿起电话打起来:“军区老干处吗?我是谁?你是谁?我别发火?我发火了吗?我是高大山!我问你们,我们这些人啥时候才能搬进干休所呀!这个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呆了!你赶快给我找个地方,我要搬走!对,我要搬走!”他放下电话,伏在沙盘上,悲愤难抑。
一直到晚上高大山还是坐立不安。一家人都在看电视,秋英说:“老高,你要坐就坐下,要站你就站着,你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看着你我就头疼!”高大山看看她,走到一边去。高敏满腹心事地盯着电视看,播放了些什么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秋英说:“我说高敏,你今儿咋回来了,又不是星期天?”
高敏不答。秋英着急地说:“你看你这孩子,你咋不说话呢!都到这时候了,你和小敏也没跟建国走,下一步你们医院咋个办,也不给我们透一声,你到底是想咋地!”
高敏静静地说:“妈,爸,我今儿回来就是想正式告诉你们,我和建国离婚了。”
一时间,秋英和高大山都震住了,吃惊地望着高敏。高大山急急地说:“高敏,你说啥?你跟建国离婚了?”
高敏不看他们,说:“对!”高大山红了脸,转着圈,突然大怒说:“这是啥时候的事儿!事先为啥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还有没有你妈!”
高敏强硬地说:“爸,妈,离婚是我个人的事。和建国离婚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都大三十的人了,我的事你们不要管了!”
秋英说:“你个人的事!你还是这个家的人呢!你也太胆大了,这么大事也不先跟家里说一声!……快说,你啥时候跟建国离的婚?还没办手续吧?事情能不能挽回了?”
高敏说:“爸,妈,你们不要再逼我。实话说吧,我和建国几年前就分居了。就是为了照顾双方家长的脸面,才一直拖着没正式离婚。这回正好守备区撤销,建国要走,我们医院也要交地方,我们才决定把手续办了……”
高大山又吃了一惊说:“你们医院要交地方?”
高敏说:“对。”
高大山说:“以后你也不是军人了?”
高敏说:“不错。”
高大山呆呆地看着她,突然转身,弓着腰一步步艰难地向书房走。
秋英惊讶地看着他。
高敏说:“妈,我想把小敏留在家里几天。明天我要出门。”秋英回头吃惊地望着她苍白的脸说:“高敏,闺女,是不是建国逼着你离的婚?是不是他先变了心?……这不行!他不能就这样撇下你们娘俩,一甩手就走!我得打电话给你婆婆,不,给你公公,我要向他们给你讨个公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千万要想开,不要往绝路上想!我这就打电话!”她站起来就去打电话:“喂,给我接军区陈参谋长家,怎么?我得通过军区总机要?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高司令家!我是秋主任!你们知道?你们知道还让我通过军区总机要?这是规定!什么时候的规定……”
高敏说:“妈,电话别打了。是我要和建国离婚的。这事不怪他!”
秋英放下电话,吃惊地望着她。然后无力地走回来坐下,慢慢流出泪来。
秋英说:“高敏,你可真叫我操心呢。我原先想着,你爸这一离休,咱们家也就这样了,好在还有你,要是你跟建国去了军区,和你公公婆婆住在一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这心里头会觉得这个家还有盼头!这下完了,你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又到了地方,以后一个人咋过呢?你刚才也瞧见了,就是你爸也不想让你离婚,你不离婚就可以不脱军装,他离休了,高权不在了,你再转了业,他会想,他这个老军人家里,怎么一下子连一个穿军装的也没有了。你爸他受得了别的,受不了这个!”
高岭一直情绪激动地站在远处望着他们。
高敏突然泪流满面,激动地提起手提袋出门。秋英追过去喊:“高敏,告诉妈,你要到哪儿去!你刚才说要出去几天,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说个地方,我咋能放心呢!”
高敏突然可怜起她说:“妈,我不上哪去。这些天我心里乱得很,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回靠山屯,到大奎哥家呆几天。”
秋英点头说:“那好,你愿去就去吧,到了这时候,我也管不了你们了……”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书房里的高大山一个人闷坐听着她娘俩的对话,秋英走进来在高大山身边坐下,拿起他的手,努力现出一丝笑容,说:“老高,离婚叫他们离去,孩子大了,他们的路由他们自己走去。”
高大山不语。
秋英说:“没人当兵就没人当兵,你当了一辈子兵,咱这一家子就是三辈子没人当兵,也够了!”
高大山回头,笨拙地用手抹掉秋英脸上的一滴泪,勉强笑着反倒安慰起她来:“对。家里没人当兵就没人当兵。我都当一辈子兵了,咱们以后一家就当老百姓……”他忽然又松开秋英的手,走到窗前去,心情沉重地站着。
外屋的电视上正在播放全军授衔的消息。
高大山走出来看到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穿着新将军服的军人,个个气宇轩昂,心情复杂地啪一声关上电视,又走回书房。他打开柜子门,看着挂在里面的各种年代的军衣,他情不自禁地抚摩着,眼里闪出泪花。
门外传来高岭敲门声:
“爸,是我!”
高大山迅速在脸上抹一把,关上柜子门,回身说:“进来!”
高岭进门,注视着父亲。
秋英无声地跟进来。
4。最后一个当兵的人
高大山看看高岭说:“你怎么啦,好像有点不对劲儿!”高岭说:“爸,妈,有件事我要跟你们说一声,今天我改了高考志愿。”高大山不在意地说:“哦,又不考艺术学院了?”高岭说:“爸,妈,我决定了,报考军区陆军学院!”
秋英大惊说:“儿子,你要当兵?”
高岭说:“对!”
高大山有点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他,摇头,轻视地说:“你也想去当兵?你不行。你不是那块料。算了吧。你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当兵,你不够格!”
高岭说:“爸,我咋就不能当兵!”
高大山说:“我说你不够格你就不够格。你打小时候就像个丫头片子似的,听见人打枪就哭鼻子,没一点刚性。你不行。还是考你的艺术学院,以后去剧团里拉拉大幕啥的,恐怕人家也能给你一碗饭吃。”
秋英想起什么,上来拉住高岭,紧张地说:“儿子,咱不去当兵啊!你爸说你不合适咱就别去了啊孩子!咱家当过兵的人太多了!你爸、你姐、你哥,都当过兵,你就别当了!”
高岭说:“可我已经报了志愿。爸,妈,你们的话我不听,我说去就去!”他一跺脚转身摔门走了。秋英拉住高大山说:“老高,你说他能考上吗?”高大山转身去看沙盘,不在意地说:“甭管他。他考不上,就他那小身板,一体检人家就给他刷下来了。”夜里,高秋两人躺在床上。秋英想着高敏的事儿,说:“难道当初是我错了?”高大山说:“知啥错了?”秋英说:“高敏和建国的事呗。”高大山一时无语,秋英说:“我现在心里真不好受。”高大山说:“啥好受不好受的,过去就过去了。”秋英说:“当初想建国知根知底的,咱们家和陈家又门当户对的,两个孩子肯定错不了。唉……”
高大山说:“我就不说你了,当初要不是你要死要活的,高敏能嫁给建国?过去的事不说了,睡觉。”秋英想想便暗自垂泪。高大山说:“高敏回老家,散散心也好,那是她的根。”秋英说:“我也想回老家,可惜老家啥人也没有了,现在又退休了,乡亲们也不会正眼看我了,咱帮不成人家办啥事了。”
高大山辗转不眠,下床立在窗前,遥望星空,想起大奎临走时的话来:
“爹,咱老家靠山屯就在那颗最亮的星星下面……”
秋英见他这样,躺在床上说:“老高,睡吧,别着了凉。”
几天后,高敏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进门,小敏就向她扑过去:“妈妈……”
秋英说:“哎呀你可回来了!到底跑哪去了?”高敏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去靠山屯了吗?”秋英说:“我把电话打到靠山屯,说你走了好几天了。你大奎哥跟咱家两头都急死了,还以为你真出了啥事儿了!”
高敏掩饰地说:“啊,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对了,爹,娘,这是大奎嫂子给你们做的鞋,她每年都给咱家每个人做一双鞋,放在那儿。这不,让我给你们一人带回来一双!”说着取出两双鞋,递给秋英和高大山。秋英的注意力被转移,上下看着说:“哎哟老高,你还别说,大奎媳妇的针线活还真不赖。就是这怎么穿出去呢!”
高大山坐下,脱下皮鞋,换上它,走了几步,说:“我看挺好,穿着挺舒服。我就穿它了!”
高敏继续往外掏东西说:“小敏,这是你大舅妈给你捎的干枣;爸,这是大奎嫂子给你带的老家的烟叶;妈,这是今年的新小米,大奎哥要我带回来的!”
高大山说:“高敏,你们王院长前两天来过电话,说你们医院交地方的事已经办妥了,问你还愿不愿意回去上班。”
高敏说:“不。爸,妈,我正想跟你们说呢。省城有家医院,愿意聘我去做外科医生,我已经答应了,过两天我就带着小敏一起走!”
秋英意外地看看高大山,回头说:“怎么这么快?这回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再说了,既是你不和建国过了,还到省城干啥去?到那里你一个人又上班又要带小敏,忙得过来吗!”
高敏说:“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经决定了!”
她匆匆上楼。秋英回头看高大山,不满地说:“老高,你怎么不说话,你总得有个态度吧!”高大山哼一声,也转身往书房里走。
高岭真的考上了陆军学院。
拿回录取通知书这天,他爸还不相信。高大山斜着眼睛看他说:“就你?他们真要你了?你就是被录取了,以后当了兵,也不会是个好兵!
高岭大声地说:“爸,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做了啥,叫你这么瞧不起我!”
高大山勃然变色说:“我瞧不起你,是因为打小你就不像个当兵的材料!小子,你也把当兵看得太容易了吧?你是不是觉得,现在部队换装了,当了兵就能穿上漂亮的军装,戴上军衔,满大街晃花小丫头们的眼?你爸我当了一辈子兵了,啥样的人能当个好兵你不知道,我知道!当兵是为了打仗,和平时期在边境线上吃苦受罪,忍受寂寞,亲人分离,枪声一响你就要做好准备,迎着弹雨往上冲,对面飞过来的每一颗子弹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可能连想也没想就被打死了,一辈子躺在烈士陵园里,只有到了清明节才有人去看你一眼!”
秋英大声地阻止他说:“高大山你胡说些啥!”
高大山一发不可收说:“你今天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儿子,不是我这个爹反对你当兵,我是想问你,你下决心考军校时想过这些吗?我看你没有,你是可怜我,当了一辈子兵,突然当不成了,你是觉得家里突然没有一个人当兵,你爸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你是为这个才不当编剧了,要去当兵。可你要是当不好这个兵,担不了那份牺牲,哪一天当了逃兵,你爹我就更难受、更丢脸!”
高岭说:“爸,你说完了吗?”
高大山一怔说:“说完了,你说吧!你现在好像也长大了,能跟你爹平起平坐了,说吧!”
高岭说:“爸,我要说我当兵不是为了你,你信吗?”
高大山不语,等着他往下说。
高岭说:“你不信。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兵都当定了!爸,就是你当了一辈子兵,打了多少年仗,身上留下三十八块伤疤,你也没有权利怀疑和嘲笑我的决定!新技术革命正在带来新军事革命,因此,你能当个好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就是你儿子做优秀军人的年代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当的兵!”
高大山有点发愣,久久地站在原地,吃惊地望着他。高岭却不说了,转身向外走去。高大山回过神来:“这个小兔崽子,你竟敢说你老子不行了?”追过去朝上楼的高岭喊:“我还没老呢!这会儿让我上前线,打冲锋,老子还是比你行,要不咱们试试!”
高岭不理他。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秋英走过去接电话说:“啊,是高大山家。我是秋英。你是老干处张处长?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要进干休所了?什么?老高他们这一批人都去省城,进军区的干休所?哎哟这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什么时候搬哪!当然越快越好!谢谢谢谢,我们等着!”
她放下电话,喜形于色说:“老高,你听见了吧,我们要去……”高大山说:“我们要去省城了是不是?你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我退下来了,你的愿望倒实现了,高兴了,是不是?”秋英说:“我这会儿就是高兴,我不跟你吵,我得赶紧告诉孩子去!”跑上楼说:“高敏,高岭,这下好了,咱们一家都去省城,高敏你也不用一个人带着小敏了!”
高大山慢慢地走进书房,关上门,怅然若失地看着地图、沙盘,自言自语说:“真的要搬走了!真的要离开这块阵地了!”他坐在沙盘前,用悲凉的眼光看它上面那些山头和沟壑。“不,我就是不能把东辽的山山水水都带走,也要把你们搬走,咱们一起走!别人不要你们了我要,要搬家咱们一起搬!”
夜里,秋英已经上床睡下了,高大山还在翻腾东西。秋英问:“三更半夜的,你又犯啥神经了?”高大山说:“当年那个东西呢?”秋英说:“当年啥东西呀,要是破烂早就扔了。”
高大山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了那把长命锁。
“找到了,找到了。”
秋英说:“又把它翻出来干啥?你不说要压箱子底吗?”
高大山深情地望着长命锁说:“高权离开家时,就应该让他带去,可那时都把我气糊涂了,也不想让他带,明天高岭就参军了,让他带上吧。”
秋英也动了感情说:“这是你们老高家的传家宝,也该传给高岭了。”
高大山拿着长命锁敲开了高岭的房间,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把它带上,这是你爷爷奶奶留给你姑的。”说着不由动了感情:“当年在淮海战场上和你妈分手,我留给了你妈,明天你要走了,你把它带上。”
高岭神情凝重地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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