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一次军歌!我来指挥!”
他向前走一步,高声领唱起来:“向前向前向前……预备——唱!”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歌声。王铁山在人群里,眼含热泪忘情地唱着,主席台后面的陈刚等人也站了起来,军人们个个热泪飞溅。
会议一结束,高大山像累坏了似的,垂头闷坐在书房里,悲愤难抑。秋英小心地走进来问:“老高,陈参谋长走了?”见高大山不答,秋英提高了声音:“老高!高司令员!”高大山还是不答。秋英走过来,看他说:“老高,我跟你说话呢!”高大山怒冲冲地说:“说呀,我不是听着的嘛!”秋英好声好气地说:“老高,我是问你,陈参谋长是不是走了?”“走了!好事干完了,他还不走?”“哎,你就没问问,军区下一步对你有啥安排?”“没问!也不想问!”秋英来了气说:“前几天你还说,守备区撤销的事定不下来,你不准我提个人的事,我们这个家的事,这会儿守备区也撤了,也没有啥人的命运叫你操心了,你还不问问你个人的事,咱这个家将来搬到哪里去!我看你是这阵子折腾的,脑子有了毛病!”
高大山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警告你,我这会儿心情不好,非常不好!你给我出去!”
秋英也不由来气了:“你心情不好,我还烦着呢!好,我不惹你,这个家,咱不过了!”说完便往外走。
高大山却不愿放过她了:“秋英,你站住!你刚才说啥?不过了?不过就不过,你吓唬谁!”
秋英说:“今儿我不跟你吵……”忍不住又站住,“我就不信了,你不关心这个家,不关心我和孩子,你就不关心你自个儿?你当了一辈子兵,这会儿就不想当了?听说部队马上要恢复军衔制,你就不想穿一身新军装,挂上将军牌?照理说,凭你的资历和职务,早就该是将军了!……哼,将来见人家陈刚穿上了将军服,土地爷放屁——神气,我就不信你高大山不眼红!”
高大山一时中了计,冲她吼道:“谁说我不想当兵了?将军不将军我不在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可是要我脱军装,办不到!我高大山今年才五十九,比起别人我还小着呢!”
秋英手指着电话说:“那你还不赶快打个电话?守备区都没有了,你留在这儿就是个光杆司令了,你得找个有兵的地方去呀!”
高大山说:“打就打!谁怕谁!又不是为个人的事找他们!……哎,我还真得问问他们,打算让我高大山到哪去,他们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我扔这儿了,他们得给我再找一块阵地!”说着拿起电话打起来:“吕司令吗?我是高大山啊,对,小高,老师长,我可是你的老部下,你对我的情况最了解,白山守备区是叫你给撤了……咋不是你撤的呢?当初你要是给军委说句话……好好好,形势需要,撤了就撤了,可你不能不管我了!我今年多大了?我多大了你还不知道?我五十七,虚岁五十八……你非要那么算,我也才五十九,比起那个谁谁……我小高还小着呢,还能给咱部队上出一膀子力呢!什么,你也要……”
他慢慢放下电话,望着窗外。
秋英一直躲在他身后听,见他半天没回头,悄悄绕到前面看他的脸,他已是泪流满面。秋英害怕地说:“老高……”
高大山突然伏在桌面上,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秋英摇晃着他,喊道:“老高,到底是咋啦,你说个话呀!”
高大山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吕司令说,我的离休命令已经下了,他自己这一回也要下……”
秋英颓然坐下,说:“那咱不是去不了军区了?”泪珠子也从脸上落下来。
2。光杆司令
这一整天,高大山一直石头一样面壁坐在书房连饭都不吃。
秋英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轻手轻脚走进来,把饭碗放下,看了看桌上放凉的饭,说:“老高,你都两天没吃饭了,吃点吧。”
高大山不答。
秋英在他身边坐下,拂泪说:“你就是再这样坐着,你心里再难受,事情也没办法挽回了。算了,我也想通了,东辽这个地方挺好的,不去军区就不去,咱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
高大山不答,一动不动。
秋英仍想着自己那点事说:“咱不去就不去,反正高敏得跟建国一块调军区。到时候咱要是想闺女了,就一块坐火车去省城看看,也逛逛人家的大商场,参观参观新盖的大剧院……”
高大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秋英站起,端起凉饭,有点生气地说:“行了行了,难受一两天就得了。连我都听说,这回是百万大裁军,像你这样穿不上将军服的老同志多着呢,又不是咱一个!你就是自己跟自己置气,不吃饭,饿坏了身子,穿不上还是穿不上!”
她背过身往外走。高大山慢慢地扭过头,愤怒地、仇敌似的盯着她。秋英有所觉察,站住却并不回头地说:“你看我干啥?我还说错了?”
她走了出去。高大山慢慢地站起,扭头看了看身边冒热气的饭,又转了两圈,才坐下来吃一口,哇地吐出来,把筷子一摔,大叫说:“猪食,呸,猪食。”
还在门外的秋英又走回来,疑惑地看着他,走进来小心地尝了一口,望着闷坐下来的高大山,小心地说:“这饭咋不好吃呀?天天不都是这饭吗?”
高大山大叫说:“苦!你这是饭还是药!你叫我吃药呢!”
秋英不跟他一般见识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是饭苦是你的嘴苦。这饭不好吃我再给你做。说吧,想吃啥?”
高大山说:“我想吃啥?我想吃天鹅肉你能做得出来吗?我就想吃人能吃的饭!”秋英说:“你想吃天鹅肉也得有那个命。等着,我给你烙饼去,烙饼卷豆芽,再弄一锅酸菜窜白肉。要不就来点酸菜馅饺子,你看咋样?”
高大山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拂晓时分,高大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一看表,吃了一惊:“咦,都啥时候了,还不吹起床号!”
秋英被他吵醒了,说:“你又瞎折腾啥?守备区都没有了,还吹啥起床号!”
高大山一怔,慢慢躺下,睁着眼睛发呆。
秋英却扯起了呼噜。高大山推了她一把说:“你睡觉咋这么多毛病?睡就睡呗,打啥呼噜!”秋英醒过来,不理他,翻身睡去,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高大山摸摸索索地爬起来,穿衣起床,来到了空荡荡的操场,一个人跑起步来。
李满屯走过来,站在操场边上看,忍不住说:“司令,还跑呢!”
高大山说:“跑!”李满屯说:“一个兵都没有了,都成光杆司令了,还跑啊!”
高大山说:“跑!跑!我要一直跑下去。”
李满屯笑说:“老高,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
高大山说:“少废话,你也来!”他硬拉李满屯。李满屯抗拒着说:“我不行,老胳膊老腿的。”高大山下令说:“李老抠,立正!”
李满屯不自觉地立正。高大山说:“以我为基准,一路纵队,跑步——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操场里跑起圈来。
高大山说:“唱歌!唱咱四野的歌!”他起头,两个人边跑边唱。歌声中透着苍凉。
整个上午高大山都在空荡荡的营院转悠,风在没人走的路上吹动着落叶。一个小孩学着军人在走正步,嘴里喊着一二一。高大山站着,望着操场、办公楼,满目凄然。他久久地站着,风吹落叶声仿佛渐渐变成了隐隐的军号声、歌声、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和雄壮有力的足音。他眼里不知不觉闪出泪光,口中也轻轻地哼起了军歌。
高岭骑车经过,看见了父亲,下车默然伫立良久,推车走过来说:“爸,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回家吧。”
高大山神情恍惚地说:“你今儿考试去了?高考都完了?”
“完了。”
“考得咋样?”
“还行。”
“听你妈说你报的是省城的艺术学院?”
“嗯。”
高大山回头,用怜悯的目光瞧儿子说:“就你这样,人家要你?”高岭说:“估计问题不大。面试已经通过,文化考试也过了。”高大山心不在焉地说:“将来从艺术学院出来,也就是给人家剧团拉拉大幕啥的吧?”高岭说:“爸,别这么说。我报的是编剧专业。”
高大山说:“就是那种整天坐在家里瞎编乱造的人?”高岭说:“爸,这你不懂。编剧就是作家。”高大山不屑地说:“哼,好吧,你要是愿意,就去当个‘坐家’吧。你这样只能当个‘坐家’了……”他不再理儿子,丢下儿子默默地神情痛苦地望着他,顾自一个人在风吹落叶中踽踽独行,不觉走到了遍地落叶的办公楼前,只见几个战士将楼上的家具搬下来,装上一辆卡车。
高大山沉沉地问一战士说:“这是往哪儿搬哪?”
战士看他一眼说:“首长你还不知道吧,这儿打算交给地方了,市政府要在这里建开发区,这幢楼据说已经卖给南方的一家公司了!”
高大山变色,掉头就走,隐隐听得身后的对话:“这老头儿是谁?看着怪怪的!”
“听说是这儿原来的司令。”
“怪不得呢。人到这时候,也怪可怜的!”
然后是卡车开走的声音。这一切使得高大山满脸怒气,他大步走着,迎面走来的尚守志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视而不见地继续朝前走。尚守志喊:“老高,这是又跟谁斗气儿呢?你别走哇!我说,这地方都快成超级大市场了,咱们的干休所修好了没有啊,什么时候能搬去呀!”
高大山不回答,怒冲冲地回到家,一脚把门踢开,进来,又一脚把门踢上,正在摆餐桌的秋英和高敏都不由回头看他。秋英说:“老高,你这又是咋啦!”高大山哼了一声,看看高敏,挖苦地说:“你可有日子没回家了啊!是不是打算跟建国去军区啊?啥时候走给家里说一声,我们也开个欢送会!”高敏痛苦地望着父亲,他却径自回书房里去了。秋英说:“高敏,别理他。哎,对了,你们医院是留在部队还是交地方,定下来了吗?”高敏坐下吃饭说:“没有。”话还没说完,高大山又怒冲冲从书房走出来,秋英站起来喊:“老高,吃饭了,你还上哪去?”高大山不回答,气冲冲出了门。
他来到作战室。一个青年军官正指挥几名战士将墙上地图取下来,胡乱塞进一个粗糙的木箱,见了高大山,忙回身给他打招呼。高大山说:“你们打算把这些东西弄哪去呀?”
军官说:“老司令,根据军区的指示,所有原白山守备区大演习的资料,都要集中起来,送军区档案馆归档。”高大山大怒说:“你说啥?归档?归什么档!”他冲动地走过去,抓起一张地图说:“这是啥?这是白山守备区指战员多少年的心血!是人的热情、盼望和生命!归档归档,归了档还有啥用?归了档就是废物,有一天送到造纸厂化浆!好了,你们也别归档了,我这会儿就帮你们处理!”他要撕地图,被军官拉住。
军官说:“老司令,别这样,这些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高大山有些失态地笑起来:“哈哈,历史资料,说得对!这么快就成了历史资料了!……历史资料,对!不但这些地图,这个沙盘成了历史资料,我这个人也成了历史资料!历史资料,好词儿!哈!哈!行,行,你们收拾吧,该归档就归档,该烧就烧,想扔就扔,啊,好好干啊,干好了让他们给你们发奖章,立功!”军官同情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司令,这样行不行,你要是喜欢哪张地图,我悄悄地给你送家去!”正往外走的高大山站住了,慢慢回过头。军官说:“还有这个大沙盘,抬也抬不走,给哪哪不要,要不,也给你抬家去?”
高大山低沉地说:“你们不要了?”
军官说:“这东西太笨重,运不走,早晚是个扔!”
高大山点头说:“好!你们不要我要!这个沙盘,还有墙上的地图,都给我弄家去!”他往外走几步又回头说:“小心点,别给我弄坏了!弄坏了我要你们赔!”
军官笑说:“老司令你就瞧好吧,保证完完整整地给你送家去!”
高大山走到门外,抬头看见作战室的牌子还在那儿挂着,一把将它扯下来,提溜着往家走。
3。高敏离婚
秋英见他这样子,说:“老高,你又把啥破东西捡回家里来了?”高大山说:“跟你没关系!”他走进书房,将牌子朝书柜上面一扔。秋英跟着走进来说:“这么个破牌子你也往家捡,你快成捡破烂的了?”高大山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重新将牌子取下来,爱惜地用衣袖抹上面的灰,重新放好。秋英赌气出去了。高大山回头喊她说:“哎,你别走!等会儿把这屋子腾腾,我要放东西!”
他去叫来了几个战士,让莫名其妙的秋英指挥几个战士吃力地从书房往外搬家具。搬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高大山拍着手,很是满意。
秋英说:“你到底想拿这间屋子干啥?”
高大山说:“我的事你甭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军官果然带几个战士把沙盘抬进高家来了,高大山在一边指挥说:“小心点小心点!这边走这边走!”
小敏跑上楼向秋英报信:“姥姥,姥姥,看我姥爷又把啥捡回来了!”秋英跑下楼来,惊讶地说:“老高,你们干啥呢!”高大山不理秋英,指挥众人将沙盘抬进书房。秋英追进来说:“老高,你把这个东西弄回来干啥呀!”高大山不理她,指挥战士们把沙盘在屋中放好。一个战士将一捆地图抱进来,一切放好了,高大山把军官和战士们送出门,一转身又回到书房,端详沙盘位置,这边挪挪,那边挪挪,找东西支稳沙盘腿。
秋英站在门口看,越看越生气。
高大山把地图捆打开,拿起一张往墙上贴,回头对她说:“站那儿瞅啥呢,还不过来帮个手!”
秋英气愤地说:“正经事你不干,你就胡折腾吧你!”扭头就走。
高大山对看热闹的小敏说:“小敏,你来帮姥爷!”
小敏高高兴兴地过来帮他。
布置停当,高大山将作战室的牌子钉到书房门外,拍拍手,打量着,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出两句军歌来。
高岭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头发已经变白、显出老态的父亲,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一吃完晚饭高大山就哼着歌走向书房,秋英、高敏、高岭注意地望着他。
高岭问秋英说:“妈,我爸今儿咋恁高兴?”
秋英低声地说:“自从守备区被撤销,他就一直上火,跟我置气,今天人家把个大沙盘抬进家,他的气也顺了,也不置气了!”三人压低声笑了起来。
高大山一个人呆在书房改成的“作战室”里,面对沙盘坐着,他原先只是凭吊,渐渐地又进入了情况。突然,高大山发现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说:“哎我原先咋就没想到这么干呢……要是敌人不进攻我防区正面……万一他们突击我侧翼兄弟防区奏效,就会这样兜个圈子绕回来,打我的屁股……如果是这样,我就预先在这里放上一支小部队,先堵住他的前锋,不让他长驱直入,包了我的酸菜馅饺子……”
他越来越入戏,连高岭进门都没觉得。高岭默默望着父亲,一时心潮起伏。
天亮的时候,营房的门口挤满了各种地方的车辆,乱成一团,喇叭声呐喊声像是闹翻了天了。
“这是怎么的啦?卫兵!卫兵呢?”跑步过来的高大山看见,异常的生气。
一个穿着没有领章帽徽军衣的中年人推车走过说:“老司令,你还不知道?卫兵撤了,这地方正式交给地方了,你看看这门,牌子都换了!”
高大山一看那新钉上去的牌子,竟是“东辽科技发展公司夹皮沟商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