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说了多久,她忽然平静地说了句:“妈,我知道你很失望,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没有生病。只可惜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你再怎么怨我都没法改变,你不如省点力气去网上打打麻将,我也好休息一下,陪了余治森一天,有点累了。”
话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岂料回过身来的瞬间,不期然撞上了顾之沉静的目光。
她面色一僵,“顾老师……”
*
进入小区以后,还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达顾之住的那栋公寓。
舒晴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身侧的人说了句:“我在法国读研的时候,曾经拿过法国政府的奖学金。”
所以,他是来刺激她的?
“……很厉害。”
“当时我一边读研,一边在中学里教中文,工资除去生活花销,剩余的钱都寄了回来。后来我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起我妈拿着欧元四处跟人炫耀,不只是亲戚朋友,她和我爸整个单位上的人,就连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住户都知道了她有个了不得的儿子在法国学医,还拿了法国政府的奖学金。”
舒晴震惊了。
在她的潜意识里,像顾之这样的人就应该是存在于小说与电影里的那种男人,家境优渥,生活舒适。
他的父母应该是十分有涵养的那一类,职业可以是大学教授,或者德高望重的职业佼佼者。
他的求学之路也应该是一帆风顺、不愁吃穿的,只用凭借出色的智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得最后的成果。
他甚至可以被称为天之骄子,像是世袭的贵族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优势与魅力,轻而易举走到众人仰视的位置。
……
可是到了今天,舒晴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世界上也许有这种生来就有特权的成功者,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可那绝对不会是顾之。
他是如此自然平和地说着自己的父母,他们也如普通人一样,会得意忘形,会骄傲自满,会因为对儿子的自豪而做出一些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事情。
“人与人的交往,免不了几分攀比心,我妈那样做,很多人背地里都说了闲话。我妈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可说的,于是话锋就转到了我身上,又经国内的朋友转述,终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当时我太年轻,心高气傲,认为她丢了我的脸,让我抬不起头来。所以之后的日子,我没有再寄钱回来,只说自己没有优秀到能拿奖学金的地步,每次和她打电话的时候,也总是沉默多于热切。”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像是在叙述一些安详温馨的故事,和舒晴所体会到的心情全然不同。
他顿下脚步,忽然侧过头来望着她,“你会怎么看待我这种行为?可耻,可笑,还是可怜?”
“我觉得很正常,而且你处理的方式十分平静,一点火药味也没有。”她十分自觉地产生了代入感,“换做是我,也许会做出更极端的事,估计会和我妈大吵一架,然后说出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
顾之笑了笑,“那要是你知道在那段冷战的时间里,她其实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呢?”
舒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又是这样的冬夜,依旧是昏黄的路灯,凛冽的寒风。
可是上一个夜晚,她听他说着那些温暖的安慰话语,像是走进了春日的花园。
而今夜,在听着他的故事的同时,她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冬夜的寒意。
顾之去法国读研后的第二年,母亲就因为便血被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为结肠癌晚期,医生预测她活不过半年。
结肠里的肿瘤已经呈菜花状了,也就意味着她连排便都有困难。
术后虽然把那一段切去了,然而癌细胞早就通过整个消化道扩散到了胃部和肝部。
母亲坚持不肯告诉他,更不准身边的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向他透露半点消息,因为在法国求学的艰难她一清二楚,要克服语言障碍,要在外工作以支付高昂的住宿以及日常费用,而更为紧要的是,法国的教育体系极其严格,要想顺利取得硕士学位,比国内的难了不知多少倍,花费的精力也不难以想象。
她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成为儿子的拖累。
人之将死,最后一点时间又能拿来做什么呢?她是个坚强的人,没有拿来伤春悲秋,只是把最引以为荣的儿子拿来当做最后的慰藉,只可惜形式太过惊天动地,带给了顾之一定的心理抵触。
顾之用了两年时间读完了医学硕士,参加最后答辩的前两个月,忽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是母亲在前一天半夜去世了。
他整个人都懵了,全世界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胸腔里剧烈的跳动声。
父亲竭力克制着哽咽的声音,转述了母亲临终时神志不清却还艰难说着的那句话:“我儿子拿了法国政府的奖学金……”
顾之的声音很低沉,“我从未想到,原来她是如此在意这件事,那点微不足道的奖学金竟然带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直至生命的尽头,也还在念叨着。”
有雨点落了下来,舒晴怔怔地望着他,“下雨了……”
顾之恍若未闻,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远方的夜色沉沉,然后才如梦初醒地对她微微一笑,“嗯,下雨了,回去吧。”
舒晴的步伐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很沉重。
原来并不是只有她才在成长的道路上经历了这么自以为苦情又黑暗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展露于人的伤疤,揭开它需要很大的勇气。
*
这一次去顾之家里,一切对她来说都算是轻车熟路。
顾之没有再多说什么,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被子替她铺好,看了看时间,还早,便问她:“要不要看书,或者上网?”
她走进书房去挑书,这一次要谨慎很多,以免又拿起一本法语原著看得晕头转向的。
很快发现书房里有一个架子专门用来陈列他收藏的影片,舒晴很感兴趣地走近去看,多数是国外的一些原声影片,当然,也不乏中国的经典影片。
顾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被热水,含笑问她,“要看电影吗?”
“可以么?”她有些雀跃,“不过我怕你要用电脑工作,在客厅看会不会影响你?”
他失笑,“舒晴,放假了没工资,我何苦自虐?”
替她找了部不算长的英剧,两人坐在客厅里看起来。
舒晴担心看不完,顾之却淡淡地说了句:“不是要在这边陪余治森几天吗?五集不长,每天一集刚好。”
她瞬间沉默下去,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如此精打细算么?别人一句话的时间,他已经把事情的所有方面都考虑到了,实在是在高大上的同时也有一些可怕。
舒晴看着英剧,思绪却有点不集中,很显然,顾之刚才的故事给了她太大震撼,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英剧的开头有些冗长沉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那后来呢?……你是不是很自责?”
……
画面上年轻的绅士抱着自己的儿子,吻了吻他:“做噩梦而已,我帮你数到十,然后就闭眼睡觉。”
……
顾之沉默了片刻,像是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怎么会不自责呢?我要是早知道她病成那个样子了,哪里还会可笑地隐瞒奖学金的事情?”
在画面上孩童安静的呼吸声里,他的声音像是来自梦一样遥远的地方。
“我剥夺了她最后的骄傲和喜悦,所以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总会想象到她临终前的那些日子。挂念儿子,回味那些曾经自豪又满足的时刻,可是到头来儿子却令她失望了……”
接下来的时刻,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没敢再说话。
这样的话题太沉重,也叫她不知如何安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提起,毕竟一个不留神,雪上加霜太可怕。
这一晚,她稀里糊涂地看着英剧,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不觉一集就完了。
看着时间也不早了,顾之让她去洗漱睡觉。
一切准备就绪后,舒晴走进了客房,片刻之后又退出来,站在客厅那里对他说了句:“顾老师,其实你已经很棒了,我觉得顾妈妈就算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也一定很为你骄傲,所以……”
所以什么呢?
所以你不要太难过,不要太自责?
真够矫情的!
她严肃地想了想,终于憋出一句,“所以……晚安,have a good dream!”
顾之失笑,然后叫住了她。
“给你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让你安慰我,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不至于一直停留在那种自责的状态里,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看见的那一面不见得都是完整的,而你如果因为一时的情绪和冲动做出了过激的事情,哪怕只是过激的言语,都有可能在事后给你带来追悔莫及的损失。”
他的笑容浅淡而温柔,“你还小,路还很长。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远离所有的后悔与失望。”
有那么一刻,舒晴忽然很想冲过去抱住他。
可她怕顾之会大惊失色地骂她是禽兽,于是默默忍住了这种冲动。
入梦前,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开始接地气了,不会真的披着小言男主的光芒一直美好高贵的。
因为本身不是医科的,所以顾妈妈的病我也没敢乱写,是用的真实例子。
高三毕业那年,我爸爸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因为一直讳疾忌医,他总说自己是胃病,不去医院。直到后来便血,送去医院才知道是肠癌晚期。
因为这是小说,不会着太多笔墨在这些比较伤感的事情上,尽量轻松愉悦,但是一些小创伤在所难免。
这样的顾老师也许会更接地气,也会拥有比较柔软的一面。
所以大家都要健康生活,规律作息,不要熬夜看小说哟╭(╯3╰)╮!
……第25章抢红包中奖名单……
默暁
墨暖烟轻
夏麟
特别奖励:卿相
基友的宅斗文来一发:
《嫡女难嫁》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在A市停留的第五个夜晚;看完《队列之末》的最后一集时,舒晴哭了。
顾之好笑地问她:“Tietjens在妻子的背叛之下痛苦挣扎时;你没有哭;去前线打仗生死未卜时,你也没有哭;现在好端端地回来了,还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难道你不喜欢这个结局?”
屏幕上的画面还在继续。
美好得如同雏菊一般清新朴素的小姑娘慢慢地绽放出一个盛大的笑容;然后扑进了心上人的怀里。
舒晴的眼睛湿了又湿;简直停不下来。
“喜欢,当然喜欢。”她接过顾之递来的纸巾;吸了吸鼻子,“我自己都觉得挺可笑的;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居然还让你看到这种丑态。不是不喜欢这个结局,是觉得一切都来得太不容易,所以终于等到大团圆结局时,才会觉得像是做了个梦,美好得不真实。”
一直到睡觉以前,她都在那里红着鼻子抒发着自己难以抑制的观后感。
顾之笑着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看来是真的很喜欢把自己带入别人的故事,年轻人总是情感丰富。”
舒晴还嘴:“就好像你有多老似的。”
顾之不置可否,关门以前微微一笑,“晚安,年轻人,你的Mr。Tietjens迟早会来的。”
而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听见舒晴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他已经来了,可我并不确定我会不会是他的Valentine。”(《队列之末》里的小姑娘)
*
余治森脸上的伤很快好了,却迟迟不愿回家把这身赔了感情又折手的造型展示给父母,可他不回家,舒晴就不会善罢甘休。
出院那天,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嘀咕着“天知道为什么我的恢复力像头牛”。
“不止如此,还有一点也很像。”舒晴点评了四个字,“蠢笨如牛。”
然后终于到了舒晴回家的时候,顾之打算开车送她回去,却被她执意推辞了。
“来的时候是顺路,回去的时候可不顺路了,高速公路要交过路费,汽油又涨价了,我自己坐大巴会经济得多。再说了,余治森的医药费还欠着你呢,我一回家就把钱打给你。”
舒晴一副受人大恩愧不敢当的模样,顾之顿了顿,才点头,“那我送你去车站。”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雪了,哪怕只是细碎的小雪,对于这种南方城市来说也已经很难能可贵。
这算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小区里有很多孩子跑出来玩,嬉笑打闹,好不欢快。
其中一个跑着跑着,一头撞在了舒晴腰上,手里的棒棒糖一下子黏在了舒晴的围巾上,或者更确切说来,那是顾之的围巾。
舒晴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顾之的心也微微顿住,原以为她要对那小女孩发脾气,却不料舒晴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蹲□去,轻轻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撞疼了吗?”
小女孩战战兢兢地看着沾染了糖渍的墨蓝色的围巾,眼睛一红,眼看着就要哭了。
舒晴哭笑不得地说:“没事没事,我不会怪你的,不要哭啊!反正这围巾不是我的,真没什么,不信你问这个叔叔,他不会要你赔的。”她转过头去望着顾之,“对吧,顾老师?”
顾之很配合地点头。
她又好言安慰了几句,小女孩才破涕为笑,转过身去兴高采烈地又加入了小伙伴们。
舒晴灵机一动,忽然笑眯眯地对顾之说:“我妈十分精通去渍的各种诀窍,不如这围巾先不还你了,等我拿回家处理过后,开学再给你吧?”
顾之失笑,“不用这么麻烦,我也不缺这一条。”
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条围巾是他读完研后从法国带回来的,具有那么点纪念意义,价值不菲。而更重要的是,围巾的材质是不可水洗的毛料,看着上面凝成一团的糖渍……大概处理之后也会留有一定痕迹。
说出来,只会徒增她的内疚。
然而舒晴执意要拿回家帮他弄干净,他最终只得点头答应。
舒晴在细密的小雪里坐上了车站的大巴。
票是顾之帮她买的,因为已近年关,车站的人很多,顾之要她在候车室等着,然后自己去排队。
座位都被人占满了,舒晴只得站在那里埋头玩手机,不时伸长了脖子在长长的队列里搜寻他的身影。
哪怕售票处人满为患,却也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在短短三秒钟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
高而修长的背影,笔直挺拔的身姿,侧脸的线条很好看,不论站在那里都是那样一副如沐春风的姿态。
舒晴看见他周围有不少女性暗暗侧目打量他,而他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却只是定定地对她笑了,很浅很淡,却很温暖人心。
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涌起一阵喜悦。
至少在这样拥挤而密集的地方,有一个你仰慕的人在替你如此耐心地等待着,当他在无意中成为无数人眼里的风景之时,暮然回首,却唯独对你浅笑盈盈。
完了,她觉得她已经有点疯魔了。
*
上车之后,顾之站在车窗等待大巴发车,舒晴坐在靠窗的座位,不知怎的就有点感伤。
五天五夜的相处,接下来就要二十天不见了。
舒晴破天荒地开始思念起上学的日子。
他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可她却已经清清楚楚地发现了自己对他的心动,这可真是世界上最苦逼的事情。
司机回头说了句:“大家系好安全带,准备发车了。”
舒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看见顾之在朝她挥手,面上挂着那种一如既往的浅浅笑意。
细碎的雪花飘洒在他漆黑柔软的发间,而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宁静得像是森林里一株挺拔苍劲的松柏。
“开学见,舒晴。”他用嘴型对她说。
而舒晴忽然慌了起来,有种巨大的冲动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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