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四个时辰,天就快黑了,槿安要想在天黑之前赶到百花镇,走路肯定是来不及了,她用五十钱银子雇了一辆小黄包车。
民国初期这种车子是很常见的,亚麻布的车身将座椅牢牢裹住,底下衬一张厚垫子,稍微讲究一点的车夫还会弄个绣花车棚顶,夏天遮阳,冬天防寒。
车身两侧放着一些小物件,诸如扇子、抹布、鞋油鞋刷等,碰上有需要的顾客,还能赚点外快。
槿安叫了最普通不过的黄包车,车夫很精干,三十岁出头,梳着平头,这倒很新鲜,虽然清朝推翻已有些日子了,不过留有辫子的人还是很多,大家都习惯了,懒得剪掉,这山脚旮旯的,也没有人追究。
车夫人很好,也很健谈,天南地北的什么他都可以说,一说就是一大筐子的话,倒也倒不完,槿安想,正好可以跟他打听一些高家的事情。
“大哥,您贵姓啊?”槿安问道。
“在下姓黄,叫我小六子就行了。姑娘,看你年纪还小,怎么敢一个人跑去百花镇啊?”小六子双手有力的抓着车柄,声音特别洪亮。
可能是因为槿安太轻了吧,他拉着一个人仿佛没拉一样,跑的轻快极了。
“哦,我去百花镇有点事情要办。”槿安将自己的包裹抱紧了些,继续问,“六子哥,您知道百花镇上的高家在哪儿吗?”
“高家?哪个高家?百花镇可大的很呐,姓高的人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个高家?”
“啊!有很多高家吗,”槿安没有想到这一层,陈标德的情况当时太急促,根本没来得及问是哪个高家,看来这件事不好办了,槿安有些急,天黑之前她必须得找到这个陈晟祥,错过了今天,就得等到下个礼拜了。
“六子哥,你成天走南闯北的,肯定消息很灵通吧?这样,我给您加一钱银子,跟您打听个事。”槿安同车夫商量。
“算了算了,钱不钱的,小事情,我也不欺负小孩子,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只要别犯法就行!”小六子回头看了槿安一眼,咧开嘴笑,露出一嘴洁白的牙。
“谢谢六子哥了!我是想问,您听过陈标德这个人吗?”
“他啊——岂止是听过,他是百花镇的名人,当时那可富得流油,用朱门酒肉臭形容一点都不夸张,不过好景不长,后来陈标德玩大了,染上了鸦片,欠了一屁股债,弄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连猪狗都不如。”
槿安没有说陈标德已死的事,又问道,“那您知道他的女儿和妻子现在在哪里吗?”
“哦……”小六子恍然大悟,“原来你找的高家是……”
“这么说,您知道高家在哪了?”槿安眼里闪过一道光,只要找着了人,什么都好说。
“知道是知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你一个小姑娘,找陈标德的家人做什么,难道……你也是他的孩子?”六子哥猜。
“不是的,我……我跟他的女儿有过一面之缘,现在她家出了这样的事,我想打听一下她的去处,毕竟她也挺可怜的。”槿安编了个谎,她不能让外人知道陈标德临死前交代的事情。
“确实啊,摊上这样的爹,哎,这样吧,我带你去!”小六子单手拍着胸脯说。
“真的吗?谢谢六子哥,”槿安高兴极了,只要在天黑之前能找到高家,一切就都好办。
这是槿安头一次来百花镇,镇上到底比村里强多了,到处都是黄包车,各种店铺,行人来来往往,健步如飞,仿佛都有要紧的事需要办,还有很多小型的歌舞厅,从里面传出好听的慢曲。
槿安不禁坐直身子,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新鲜事物,可惜小六子的黄包车跑的太快了,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欣赏。
“头一回来镇上啊,小姑娘?”小六子回头瞥了槿安一眼,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挺好。”槿安眼里充满新奇。
“这就挺好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呢,前几个月我被一个雇主包了车去跑城里,那才见识到了大场面,那马路特别宽,能放的下好几条电车轨道,你还没有见过电车呢吧,特别大特别长,前面没有人拉也没有牲畜拉,只有一个人轻轻操作几个按钮,拉几下铁杆就可以发动,跑的比这黄包车可快多了!”
槿安托腮,好奇的听着。
小六子喋喋不休的跟槿安介绍了城里的大舞厅,大酒店,还有各种旗袍店。
终于,穿过了很多小巷子,在一个朱红色大门前,小六子停了下来。
“小姑娘,这就是你要找的高家,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进不进得去,就是你的事了。我听说,这个高家,高傲的很,一般人是一律不会接见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小六子甩了甩膀子上的白毛巾,好心提醒槿安。
“谢谢六子哥了,这是酬劳,请收好。”槿安从怀里掏出五个钱串子。
小六子走远了,槿安抬头看眼前这座宅子,跟方家的宅子没什么两样,就是看上去更新一些,看来这个高老爷要不就是个暴发户,最近几年才发达起来的,要不就是,他舍弃了原来的,又新盖了一座。
门口有两个守卫,站的挺拔,槿安走上去,说,“麻烦问一下两位大哥,你们府上是不是有一位叫做陈晟祥的女子?”
“陈晟祥?”其中一个矮胖子门卫上前一步,凶狠狠的看着槿安,“什么陈晟祥张晟祥的,这里可不是寻人市场,要找人到别处找去,高宅可不是你撒野的地儿!”
“两位大哥,你们就通融一下吧,我真的就急事。”槿安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袋子,那是她闲暇时候自己绣补的,方明哲还放了好些花瓣在里面,槿安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握在手心里,悄悄交到矮胖守卫手中。
又拿了些递给另一个守卫,压低了声音说,“两位大哥行行好,就通融一下吧,我就找一个叫陈晟祥的女孩子,就跟她说几句话,就几句。”
矮胖守卫看了另外一个守卫一眼,两人个目光交流了一阵,说,“不瞒你说,我们宅子里确实有个叫陈晟祥的,不过这个丫头来历不好,脾气又怪,经常挨太太小姐们的骂,人又懒惰,还特别能吃,而且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身上的毛病一大堆,我们根本不敢放她出来,万一她身上藏了什么方家的宝贝,一跑了之,那我们可就倒霉了。”
“哑巴?”槿安愣了一下,陈标德当初没有说自己的女儿是个哑巴呀,难道说找错人了?可是不可能啊,六子哥他明明说陈标德当初就是把女儿卖给了这个高家的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陈叔怕我不答应,所以就向我隐瞒了事实?
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来了,人不能不见。
“两位大哥,你们请放心,我是她远方的姐姐,只是来了见她一面,根本用不了多久的,通融一下吧。”
“要见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不能进去,我把她叫出来,要不然,被老爷看见了可就不妙了。”矮胖守卫说。
“好好好,就几句,就几句,说完就走。”
矮胖守卫进去通报了,槿安站在门外,焦急的等着。
她在思考刚刚他们说的那些话,陈晟祥是个又懒又大脾气的丫头?如果真是那样,她怎么能有大出息去京城投供补缺?何况,还是个哑巴,她担心,她这辛辛苦苦筹集来的钱没有意义。
正想着,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果然,矮胖守卫出来了,“人我给你带来了,现在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
槿安看矮胖守卫身后,站着一个高挑秀气的孩子。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浓密黝黑的眉毛,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的细柳眉,眸子水润润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鼻子挺挺的,什么都好,可就是一脸臭气。
她双腿岔开着,根本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很难想象陈标德在老家的时候也是有名气的富贾之家。
她梳着丫鬟们常剪的齐刘海,额前一撮黑亮的头发显得她更加英气飒飒。
“好特别的女孩子。”槿安心里不由慨叹。
槿安上前了一步,试图拉起她的手,毕竟在槿安心里,此时此刻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
岂料那娃子高傲的躲开,手指轻刮了下自己的鼻尖,用一种鄙视全世界的眼神瞪槿安,仿佛在说,“想害我没那么容易!”
槿安看向那个矮胖守卫,问,“她能听得见吗?”
“听得见,就是不会说话,你拉着她到一边说去吧,省的挡在大门口,被人瞧见不好。”
槿安想想也是。
就对陈晟祥悄悄的说了一句话,“你娘让我来的。”
她就乖乖听话了,跟在槿安身后,走到宅子外面的墙根底下。
“我骗了你,其实,是你爹让我来的……”话还没说完,陈晟祥转身就要走。
“哎你别走啊。”槿安一把拉住。
陈晟祥唰的一下回头,漆黑的眸子更加冰冷,像寒潭深处的一把冰箭,射向槿安。
“你是因为不能说话,才练就了这么冷冰冰的眼神吗?你以自己的眼神可以射杀人而自豪吗?光有锐利的眼神有什么用,你要是有一颗同样锐利的心,我就服你!”不知为何,槿安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有些生气,谁不是辛辛苦苦的活着,谁不是饱尝了艰辛,谁又何尝容易过?
“反正是你爹让我来的,他死了,临死前有些话让我交代给你,你若是不愿意听,尽管走便是,我不阻挠。”槿安说着,放开了手。
陈晟祥再没有迈开步子。
再听到“死”字的那一刻,陈晟祥的心像是被针尖扎了一下,刺痛无比。
“他死了,他就那样死了,无声无息,一个招呼也没有打,他就是那样自私,私自做任何决定,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心情,就连死也是如此,不经过别人的允许,不……告个别。”陈晟祥的心快要崩溃了,可脸上仍旧淡定非常。
槿安见她没有走,就继续说。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女子是无法捐官的,但是你爹却……”槿安查看了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放心的说,“你爹给你捐了个七品知县。”
果然,陈晟祥也惊住了,显然,她对此事并不知晓。
接着槿安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听完了整个故事,槿安故意炫耀了下替他筹备了二百四十两银子的事。
虽然没指望她能跪地谢恩,但怎么得也应该有所表示一下下一丢丢吧?最起码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应该带恶意了吧?
可是这个陈晟祥还真是奇怪的很,被一个毫无交情的陌生人雪中送炭捐了二百两银子,竟然无动于衷?
槿安有些气,小声嘟囔:“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那可是押掉了四年的自由和酬劳换来的,槿安啊槿安,再让你多管闲事,这下管了个白眼狼,吃亏了吧。”
心里头正埋怨着,只见陈晟祥伸出手来,仿佛要索取什么。
槿安愣住,“干嘛?”
陈晟祥厌烦的歪头,一副不想看她嫌弃她猪脑子的表情,然后懒洋洋的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个长方形,然后右手非常有力的在那个长方形上槌了一下。
槿安不知所云。
陈晟祥的表情更鄙夷了,纤长的眼睫毛都快瞅编成了一条麻花,他懒得再比划,抬起手就往槿安身上摸。
“哎你干嘛啊!你这人怎么……”槿安反射性的将陈晟祥的手扇掉,将衣领拉紧了些,没好气的说,“虽然大家都是女孩子,可也不能动手动脚啊。”
陈晟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嘴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坏笑。
她再次耐心的重新比划了一下那个长方形。
这下槿安恍然大悟。
“收据吧?你说的是不是收据?”槿安有些小激动。
陈晟祥像看一头猪一样看了一眼槿安,不耐烦的点点头。
“啊,我猜对了,真的是收据。”槿安开心的笑,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搞清楚了。
她把手伸进自个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块手帕,展开,拿出里面的两张收据,说,“这是收据你收好,至于那二百多两银子,我现在没带在身上,今天来,一是想找到你,二是先告诉你一下,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跟主子提前说好,至于啥时候上京,我认为宜早不宜迟,你最好这个礼拜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下个礼拜我把钱给你送来,你就上京。”
陈晟祥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有几分意思,她斜眼看着槿安,有一种想戏弄她的感觉。
“啊?你在比划什么?我看不懂。”槿安看见陈晟祥又开始比划了。
猜了半天实在猜不出来,陈晟祥一把抓住槿安的小手,她的力气大的惊人,一点都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在槿安的手掌心上拼起了字。
陈晟祥的手指纤细修长,轻轻划在槿安手心上,痒痒的,槿安难受想笑,可怎么也抽不回手,只好由着她去。
她拼了三个字:卖身契。
槿安明白了。
她疏忽了,原以为有了这二百两就可以了,竟忘了陈叔当时是把他闺女卖到高家去的,这样一来,就得赎出卖身契,只有赎出卖身契,陈晟祥才有机会脱身,才能名正言顺的上京,否则,迟早会被高家的人抓回去。
“哎呀,我真是笨,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槿安拍了拍自个脑袋瓜。完全没有察觉某人正在偷笑。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运了,摊上你这么个事,”槿安心里骂道,可骂归骂,谁让她答应了一个死人呢,谁让她答应人家的事非的逼着自己做到呢?
“赎身的银两你不用担心,这个包在我身上,你把捐官凭证收好就行了,下个礼拜我还来高家,到时候肯定把一切都解决了。”
陈晟祥听了这番话后,眼里有异样的光闪过,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竟然意志力如此坚定,而且,平白无故,就可以傻乎乎的帮助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实在是傻的可以。
“快点快点!时间到了!陈晟祥必须进府了!”矮胖守卫大喊道。
“好了,你进去吧,等我的好消息。”槿安说。
陈晟祥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身去,走进了高宅。
槿安见她进去了,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这小丫头,长的还挺壮,要不是额头上那一撮齐刘海的门帘髻,还真辨别不出来呢。
槿安走出了巷口,她不知道,在她的背后,有一双深邃莫测的眸子正盯着。
陈晟祥双手撑在砖墙上,一个漂亮的飞身骑上墙头,一直目送着槿安走远。
“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成了哑巴了?”槿安一路琢磨着,为她惋惜。
已经是黄昏了,有些凉,槿安裹紧了衣服,本想走路回去,可转念一想,万一回去太迟,爹娘会担心,所以决定再雇一辆黄包车。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全黑了,陈氏也没有多询问什么,她对槿安太放心了,知道她最乖巧,肯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没有堇平的家很奇怪,陈氏和初耀华之间的话也少了许多,晚上,陈氏搂着槿安入睡的,一晚上,她都紧紧的抱着,生怕槿安也会离她而去,不知为何,陈氏的怀抱特别暖,槿安也喜欢往里面钻。
娘两就这么搂着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收拾好东西,又要去方家了。
刚到静舒堂,槿安就感觉不对劲,就算平时方明哲过怡养阁吃饭,可现在这个点也应该回来了啊,偌大的静舒堂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平时最活跃的泥鳅也不见人影,更别提那些丫鬟了。
槿安找遍了书房的所有角落,还是没有,眼看快九点了,教书的先生就快来了,这个方明哲真是不给人省心。
刚迈出静舒堂的大门,就和一个丫鬟撞了个满怀。
“慌慌张张,怎么了?”槿安问道,对方是在厨房帮佣的一个小丫鬟。
只见她小脸发红,喘着大气说,“发生大事了!咳咳——”
“不急,你慢慢说。”槿安拍着她的背,好让她理顺气。
“今早上家宴,不知是老爷跟少爷说了什么话,小少爷惹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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