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语音感情丰富,说到后来,有点哽咽,听来非常动人。
我看到白老大震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他眼光平和澄澈,像是深不见底却又空灵无物。
白素本来握紧了我的手,显得很紧张,这时候接触到了白老大的眼光,才慢慢松开。
白老大望看白素,像普天下的老父望看女儿一样,很平凡,也很自然,然而就是这样的平凡和自然,才能真正表达出父亲和女儿之间的感情。
然后白老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点头道:「真是危险!」
白素一听,就扑过去抱住了父亲,白老大轻抚她的头发,道:「幸亏你当头棒喝,我这才如醍醐灌顶。知道这些日子来,竟然又坠入当年的陷阱,明明已经放下,却又努力去找重担来挑,愚不可及!人生在世,追寻快乐,非常难得,追寻烦恼,一定成功,可是谁需要这样的成功?我不需要,谁需要谁去!」
白老大说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声之中充满了满足的快乐,和脱险之后的轻松。
白老大说完,望向江海。
自从白素开始说话之后,江海一直没有开口,身子也没有移动,像是僵了一样。
这时候他还是那样子。
白素很高兴,道:「对,谁喜欢找麻烦,就让他去!」
江海陡然叫:「上万亿美金啊!」
白老大摇头叹息:「癡人啊癡人,数字越大,烦恼越多啊,以你的年纪,还能负起这样的负担吗?」
江海现出非常迷悯的神情,我知道人想得通或者想不通,就在一念之间的想法,可以使人顿悟,从此得道,也可以使人沉迷不醒,永不超生。
在这之前,当然有千迴百转的思前想后,刚才白老大的情形也是那样,白老大由于早就看破过,这次只不过是一时不慎,才几乎又跌落红尘,他的灵气和慧根还在,所以容易醒悟。
江海结果会怎样选择,就完全要靠他自己了。而我们对他终于会如何选择,也一点都不关心,因为完全不关我们的事情,所以我们只是笑嘻嘻地望看他。
江海坤情迷悯,目光看起来像是没有焦点,他发了一会呆,向我们望来,像是向我们求助,希望我们帮他决定,可是他看到的是我们漠不关心的神情。
事后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解释像这种顿悟的事情,实在非常玄妙,历史上很多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捱了一下打、看到了不知道甚么东西而「顿悟」的记载。
我们这时候不?一言,冷眼旁观,也不知道是触动了江海的哪一根神经,突然之间他茫然的神情消失,脸上像是忽然增添了一层光辉,微笑道:「你们既然可以看透,我又何必非做蝜蝂不可!」
他的这句话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可是他做了和我们一样的决定,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白老大哈哈一笑,指看他道:「我来问你」
接下来是白老大问,江海回答:两人一间一答,快捷无比,两位老人家大打机锋,所以在记述的时候也要连续记下来,以体现当时一气呵成的气氛。
问和答如下:「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抢你好酒喝。」
「结果如何?」「有酒大家喝。」
「财神老板是何人?」「白骨一堆。」
「保险库中是何物?」「咸阳大火连三月,无非一摊劫灰!」
「劫灰你要不要?」「只要萝卜炳猪肉清风伴明月。」
「保险库在何处?」「没有听说过。」
「拯助世人的雄心壮志到哪里去了?」「都到南海紫竹林去了。」
(关于这类对话,可以归入「机锋」一类,若是听的人不能在当时就领悟,绝对不必在事后深入研究,再研究都还是不明白的。)(有诗为证:「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苏赋。)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哈哈大笑,江海甚至于抖了抖肩,像是真的放下了一副重担一样,非常轻松。
江海向我们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他转过身去,无可避免的看到了那保险箱,他侧看头打量了半晌,忽然向它作了一揖,道:「老兄别了。」
他准备离去,我叫道:「等一等,刚才你说何必做……那是甚么东西?」
江海笑:「你到闹市,找一个高处,放眼望去,所看到来来往往,急急忙忙的,就全是那个东西了。」
我哼了一声:「究竟是甚么?」
江海神气起来,教训我道:「小朋友,有空多读些古文……」
白素护夫,不等他说完,就道:「江先生口齿不清,发音不准、人家就听不清楚。不就是那种喜欢见了东西就往身上背负的小虫吗?柳宗元的《蝜蝂传》当然读过!」
说真的,有没有读过这篇柳文,我真的不能肯定,不过这种背负重物,至死不肯放下的小虫,却是听说过的。江海形容得不错,的确到处都是。
江海笑?,一摇三摆,口中不知道哼看甚么腔调,就此离去。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江海和白老大成了好朋友,时相往来。
那小保险箱,送给了戈壁沙漠没有告诉他们打开过,戈壁沙漠高兴之极,拿去当神像一样供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早晚一炷香在他们心中,那炷代表崇拜的心香,肯定永远长存。
至于瑞士银行保险库中财神老板的那个保险箱呢?
借用江海的一句话:「没有听说过。」
从此我们过看快乐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