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房里的五个女孩,琪、瑛、珂、瑜、珏,一个比一个小两岁,都穿着宫装常服,大的如沈琪已近成人,最小的说话还奶声奶气,五个女孩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十分赏心。璇玑公主是丰满的女子,同沈府中常见的清瘦气质完全不同;她的女儿们也多圆润,唯一只有长女沈琪长了一个清秀而略上翘的下巴——这个下巴沈盘如此,沈辰如此,沈微行沈微止亦是如此,是国师府又一强悍的血统。
丁闲将阿娇抱入自己的怀里,用体温暖着,问,“兽医怎么说?”
“说这猫太小,怕是连一月都不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运气。”沈琪代答,打了个呵欠,“猫是你送来的,若是死了,一定要你赔。”
“赔一只,倒也不难。”
“不。”乔璇玑厉声道,“不要别的了,就要这只。大夫既说,存活与否是五五之数,为何就偏是死不是活?难道本宫的运气,就永远,是这样?”
沈琪挑着眉站起来,盯住自己母亲不放。
——丁闲见她不愉脸色,立即明白过来。
乔璇玑的那个“五五之数”的抱怨,分明不是说猫,而是说她的一生。
记得扶桑说过,当年公主入门,已有约定,正妻一逝,便为继室;若正妻尚在,只要诞下男孩,亦为平妻。
十年间她两年一个,生了足足五个女孩。
最小的沈珏已经六岁,她没有选择再追下去。
虽然名义上管理着国师府的大小事务,但,一生便已如此。堂堂公主,永远做人侧室。又有什么意趣?
所以才慵慵懒懒,只凭任性行事。
也是个可怜的人。
丁闲想至此,柔声出语安慰,“公主放心,我有预感阿娇能熬过这一关。”
“你能让她吃下东西?”
丁闲看着地上的盘子里,乔璇玑备下的一堆各色鱼虾鸡肝,暗叹一声。“烦劳公主遣人,取肠衣和牛乳来。”
牛乳灌入肠衣中,口上扎起,只留小缝,塞入阿娇的口中。
丁闲一捏肠衣,便多多少少有些牛乳被阿娇吮了下去。
几个小女孩大为好奇,十岁的沈珂鼓起勇气,碰了碰丁闲,露出渴望神色。
丁闲乐得将物事递给她,让她来照顾。
灌了些牛乳,阿娇又在地上蜷了会儿,竟有了起色。
眼睛亦亮了些。
今次不用丁闲教导,自有宫娥一面去请兽医,一面又拌了些米汤,照样喂给阿娇吞咽。
丁闲见阿娇精神渐复,便将她抱起来,带着歉意一笑,“是妾身不好,猫贩说它满月,我便信了。看这样子,怕是要一直这样喂,直到它长大些、强壮些才行。”
“有劳你了。”乔璇玑伸手接过阿娇。
软软的一团,又再懂得咪咪叫着,两脚在璇玑臂上蹬踏,怕是在行踩奶的本能。
此时兽医到来,略微看了几眼,便断定,阿娇可以健健康康长大,顺顺利利活下去。
乔璇玑面上终于露出真心欣慰的笑容。
忽然她看住丁闲,悠悠道,“阿娇既撑了过去,我便也不能不希望,你们的大小姐也能够撑过去才好。”
丁闲似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什,什么意思?”
乔璇玑只是万般逗弄着阿娇,并不回答。
丁闲返身冲出寝殿。沈扶桑在对面明堂里等待,见她不打伞便这样跑出来,急忙掠了个分影法到丁闲身边。
“怎么回事?”
“……一大早,猫病了……大少爷被叫走了……我早该知道了。快,快,快,”仰头看天空,只有暴雨如注,黑云压顶,看不出青天白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分。“快,扶桑,我们去龙池。”
铮然一声。
殿中扔了一样东西出来。
沈扶桑应声接住。
沈琪冷冷凝立在殿门口。
“这是大姐姐的动魄剑,去年父亲没收之后就摆在璇玑殿。”
“多谢。”
沈扶桑气势骇人,沉声道,“闲姑娘,跟紧我。我们倒换死门,片刻便可至龙池了!”
☆、(16)雨隔天地
沈扶桑开始动手。
丁闲也未闲着。
两人奇门功夫都不错,国师府中方位布置并不艰深,也算得心应手。
片刻便完工,丁闲忽然问,“方位变移,国师大人若是察觉,会不会震怒?”
沈扶桑答,“不怕。这么大的雨。”
丁闲颔首。
——修行之人,身与星辰相连;故而占卜观星,奇门飞剑等术,均需体承天地星辰之气,才能超越人类身体所限,达成常人不能企及的成就。
所谓身星协和,并不需要夜晚;修行之人晚间仰头观星;在白日时亦可通过气机流动,闭目默查,在脑中呈现出星图方位,与亲眼所见一般无二。
但,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今日的这种雨。
天行健,浮云极厚,遮蔽天目;
地势坤,暴雨倾城,盖住地灵。
修行之人与星辰之间的联接,暂时断绝。
——是以稍微动点手脚,沈盘亦不会察觉。
但丁闲忽然脸色一变。
“既如此说,那大小姐无论发生何事,亦不会惊动国师了?”
沈扶桑完成最后一行,闻言颤了一颤。
“这雨来得突兀……或是有人施引雷之术招来的也说不准。”她急急抓住丁闲手腕,“走。”
踏入平日里常走的路途。
沈门上至少爷小姐下至侍卫奴婢,均需会走这些基础阵法。
但沈扶桑所倒之阵便无那么简单。
两人身影在大雨中,掠上长桥。
桥身却倏忽扭曲。
两个人影不见。
沈琪披着蓑衣斗笠站在檐下。
两个年幼的妹妹亦是一色一样的蓑衣,在旁边看住沈琪,“姊姊,你说要我们比赛做什么?”
“记得教你们的阵法口诀么?”沈琪哄小孩般微笑,“快快去按照口诀,把阵法倒回原状。看是瑛儿较快些,还是珂儿倒得较好些。”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冲到了雨里。
沈君兰缓缓站到了沈琪身边。
她撑着薄薄的绢伞,光影投在她带些稚嫩的脸蛋上,神情是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郁。
“琪小姐。”
“怎么了?”沈琪回脸看她。
“公主是您生身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婢子亲眼所见。琪小姐执意要帮着外人么?”
“你放心。”沈琪冷哼一声,“我不会把你明明已经死了却魂魄不散,附到年轻女孩身体里的事情,告诉大姐姐的。”
沈君兰瞪大眼睛,面上肌肉颤抖了片刻,冷哼了一声。“那婢子告退了。”
同一时间。
沈微行亦看了一眼窗外的雨。
心中亦略微浮起一丝异样感觉。
小书房里温暖如春。
龙池房中女使沈垂杨走入来,“大小姐,喝了姜汤,身上暖和些了么?”
沈微行点头,“多谢垂杨姐姐。”
“那便快些抄写吧。夫人写下的闺训字数不少,一个时辰之后不止要取其大小姐的十份抄本,还要大小姐背诵,若是背不出来,恐见责罚。”
沈微行面前的书桌上,堆着一叠宣纸,和几页蝇头小楷。
沈微行笑道,“只要能抄完十遍,任谁也背出来了。还好,共是一千六百七十三字,我尽力抄写的话,一个时辰足可完成。”
“那婢子不打扰大小姐专心抄默了。”沈垂杨收走姜汤的空碗,躬身而退。
“所谓闺训,行于穹庐,成仪于藩,父母今时诲之愈严,外家来日誉之愈隆。”
龙池所书的原本娟秀细腻;沈微行的抄本却如行云流水,优雅舒展。
但显见沈微行对所抄之辞并不认同,眉心微蹙。
忽然听闻有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誉之愈隆……这种事朕来做就好,何须卿卿费心?”
沈微行猛然回头。
年轻俊美的男子长身玉立,一身浅蓝长衫如天青月白,腰间垂着明黄丝绦与白玉龙佩,手持折扇,站在小书房的屏风边,笑吟吟地望住沈微行。
沈微行深吸气才镇定下来。“你怎么会来?”
“率土之滨,朕为何不能来?”
“你何时躲在这里?”
“卿卿一心沉浸于书法之中,朕就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这么大的雨……你乱走做什么?”
“卿卿关心朕?”
“我要抄书,你回去吧。”
“朕摹你字迹最像,有朕帮你捉刀,半个时辰可成。”
俊美男子面上似总含着笑嘻嘻不正经的神气。
偏偏又有一对极其诚恳的眸子。
沈微行看他一眼,叹口气,分过去半叠纸笔。
“你愿抄,便看看女子的闺训是多么自轻自贱也好。”
“一年多未见了。”
俊美男子直接连着纸笔一同,抓住沈微行的手。
肌肤相触。
沈微行忽觉心跳极快。
……怎么回事?
“朕有万事缠身,本不该来。来了,也该拜见国师,在南极殿端坐论道,问及天下苍生命运,才是正途。但,朕终于听闻了你在府中受责之事……不得不来。你还好么?”
沈微行沉默点头。
他深情款款,凝视住眼前人,“多想回到十数年前……那时每逢夏日朕就在你家避暑,所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朕在这里,便无人敢欺负你。你在朕身边,教我天地之大的诸般技艺故事。夜晚我们偷跑到后山观星,躺在天地之间,无限清风,无限自由……”
“皇上。”沈微行叹口气,“这些话,你每年见我的时候都说一遍。”
乔从嘉略带委屈。“真心实意,肺腑之言。”
沈微行伸手帮他拈去发际沾着的一点飞絮,“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六月阁月就进宫做你的贵妃了。”
乔从嘉狠狠一把将沈微行揽入怀中。“朕要的是你,是你!”
沈微行皱眉。
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竟是不怎么听自己的话。
而是觉得被揽在这男性的宽厚胸膛之中,有无限的舒服。
一时间,意志变得柔软。
种种孤独委屈,涌上心头。
“从嘉……”忍不住轻轻叫他名字。
“行儿。你总是这么倔强。”乔从嘉的手指抚摩在沈微行的面庞上。“不要再那么辛苦了。让朕来保护你……把你的一切,都给朕,好么?”
手指下滑。
皮肤上起了一片的颤栗。
乔从嘉俯首下来。
气息贴近。
一丝清明在心中挣扎。
但下腹部升起无名的火焰。
沈微行反手狠狠抱紧他,口中逸出了难以形容的呻吟。
龙池外,面目华丽的少年在亭中擦剑。
沈扶桑与丁闲从阵法中跌出来。
长剑便横在她们面前。
“好久不见扶桑姐姐——可要与亭儿切磋切磋?”
沈池亭缓缓站起来。
沈氏男丁之中。
观星第一,为沈池岸。
占卜第一,为沈阁风。
引雷第一,为沈池亭。
丹鼎第一,为沈机敏。
飞剑第一,为沈权冲。
——奇门第一,大概是丁闲。
丁闲拧出沈扶桑亦赞叹弗如的步法。
沈池亭咦了一声。
丁闲从他身边堪堪滑过。
沈池亭欲拦,铮然一声,沈扶桑手中的“动魄”已出鞘。
血红色短剑,映得暴雨中好似激起一片血雾。
“幼年你是长房陪读,亭儿向来仰慕。”沈池亭便放任丁闲自生自灭入去,笑吟吟地仗剑而出,与沈扶桑的动魄对峙。
天地停凝。
唯留雨声。
☆、(17)如此手段
丁闲冲了进去。
但是她不知道沈微行在哪里。
现在丁闲深恨自己观星之术才修习到第二重。
第三重起,便可观人星命追人行踪——但这样暴雨之中,修到第九重也是无用。
龙池的中央,真有一个龙形的水池。暴雨冲刷下,水池中的水满溢出来,遍地都是。
龙池后坐北朝南的,该是正殿。
丁闲无时间细想,便闯了入去。
正殿内春意融融。
沈阁月在这里。
沈阁月的身侧坐着一位面貌与她相似的美妇,肌肤雪白,想必便是凤阁。
而对面所坐的,则是另一名高鼻深目的贵妇,细看容颜,当知年轻时必定是华丽明艳,天下无双的姿色。
两姊妹二十年前怕也是各擅胜场的天之娇女。
如今因嫁了同个男人,对上同个对头,遇见同个障碍,度过同样不甘心的岁月,竟是言笑晏晏,亲如姊妹一般了。
丁闲在一刹那间,脑海中掠过的,是深深的悲哀。
然后即可扬声,“妾身见过两位夫人,妾身有急事要找大小姐——”
沈阁月转过脸来,冷冷嗤笑了一声。
丁闲忽然想起来。
那日在存诫堂前,也是发出了冷冷的这样一声笑的,就是这位未来的贵妃。
沈扶桑所说的,整个沈府,最想要沈微行性命的人。
丁闲没有见礼。
她知道就算抱住眼前女子的大腿恳求,也是白搭。
她需要的是观察眼前人的反应,例如眼神下意识地飘向某个方向,诸如此类,来给她线索。
但是没有。
一派祥和淡定。
没有任何心虚或慌张。
一时间双方都是无话,形成对峙。
屋外竟明媚了些。
雨势在此时,渐弱了下去。
——丁闲等到了。
龙池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丁闲转身奔出去。
龙池不若璇玑殿那般大而无当。
格局还是好找。
那个方向,是书房。
“拦住她!”沈阁月疾呼。
一道白光恍如隔空一梦。
接近书房的地方是小小耳房。
耳房门口,凤阁次女沈阁晴正与沈垂杨下棋。
丁闲闯至此处,沈阁晴欲阻,顺手将棋篓中的大把白子,向着她投掷过来。
白练穿过雨势。
斜斜一小缕尖锐的阳光,自重云后透出来,将某一片云彩勾勒出淡淡的紫边。
丁闲闪避。
她奇门虽然好。
也曾在山间腾挪纵越。
但何曾习练过如此强硬的外功?
棋子敲中她膝盖。
虽未成伤,却足够令丁闲扑跌在雨里。
指甲抠住泥地,想要努力爬起。
后面沈阁月已经追到。
镶着翡翠的靴子。
狠狠一脚,就对着脸踢过来。
丁闲被踢得滚了几滚。
面目剧痛。
不知是否毁容。
只觉得有温热液体从眉心流下来。
——忽然想到,那日沈微行打了自己一个巴掌之事。
完全不痛的掌掴。和如今深入的钝痛。
丁闲心中颤抖。
“里面怎么样了?”
沈阁月不再理会丁闲,只是看向书房内。
门扉紧锁。
“这么吵,怕不要坏了事……母亲呢?这个时辰了肯定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沈阁晴的口气极其恶毒,丁闲双耳嗡鸣,远远听着,一时间竟判断不出,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样的阴谋?
“她们来了。”沈阁月昂首看住撑着伞过来的龙池凤阁。“推门吧,我们进去,看看沈门大小姐与人通奸的好事。”
她刻意放大语声。
丁闲在地上刚刚勉力擦去脸上的血,抬起头来。
不可置信。
通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