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不堪使用的才会丢弃。
眼前这枚萤囊却新得吓人,应该是第一次用完便随手扔了。
什么军队这么大手笔?
樊妙音将萤囊翻开。
抖落了萤虫尸体之后,答案便在眼前。
萤囊衬里绣了一道明黄色边。
“乔从嘉真是大胆。”樊妙音冷笑道,“传令下去,大军原地整歇一炷香的功夫。点选两百名高手,随我快马前往,生擒敌酋!”
硬碰硬的时候来到。
无关傀儡,没有火炮。
七杀骑兵两百人,对付五百中原骑手,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是绰绰有余。
——马战功夫,是七杀儿女得自上天的恩赐。
“敌军一定会来擒我。”乔从嘉兴奋得如孩童一般,但周遭已无人敢再对这位御驾亲征的主帅有任何轻视。
因为乔从嘉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嗜血之意。
真正的战士都见过这种杀意——从他们最为出色的将领身上见过。
那是一种渴望杀戮、渴望胜利的本能。
乔从嘉身为朝堂之中垂拱而治的君王,竟有着这种天生的本能!
“皇上,请容许臣留下护驾。”铁雄粗大的身躯如沙漠上一根铁柱,半跪在君上身前。
“我说过,只留二十名死士。你若有心在此地赴死,留下也无妨。”乔从嘉淡淡道。
“可是——”
几名留下的士兵齐齐面对铁雄而跪,“国事为重,铁将军请回。”
铁雄虎吼了一声,“皇上,臣……”
“带句话回去。”乔从嘉来回踱了两步,“沈贵妃所生若为男孩,立为太子。”
“……皇,皇上!”
“去吧。”
“……可是皇上,若为女孩呢?”
乔从嘉啼笑皆非,“国师自会从朕的堂弟里挑一个的。还不快滚,真啰嗦!”
“是!”铁雄捧紧手中罗盘,“……届时皇上真能以奇门之术,瞬息回到臣这里?”
“你再不出发,回你那里也没用。”
这句比什么都有用,铁雄一个字也不再多说,翻身跨上大马飞驰而去。
“都走了,你还留着做什么?”沈微行看住眼前女子。
她不过是个十骑长。但十几名逃兵之中,大半是她所管辖的部下。
“我不走。”那女子翻身下马,拔剑一步步向沈微行走来。“我要带你回去。”
“哦?”沈微行挑眉。
“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你故意求取领兵机会,又故意带队来到此间,亦早知道姐妹们求胜心切,会闯入白骨沼送命。”她口齿清楚,神态冷静。“你究竟用心何在?”
“我真不知道这么多人会闯进去送死。”沈微行叹息。
“总而言之,我要绑你回营,交予天王处置!”
“全军覆没的幸存之士,或者会被作为逃兵处决;但若擒拿了罪魁祸首回去,却很有可能捞到个百骑长做做,是这么回事吧?”沈微行嘴角微扬。
“富贵险中求。”十骑长坦然承认,“这么好的机会,若错过了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沈微行对着她笑了笑。
“——若我说,你不拿剑对着我,我也会乖乖跟你走,你信不信?”
乔从嘉口中喃喃念诵,又将掌心的小纸条拿出来对照,确认自己已经背熟口诀。
幼年在国师府同微行微止姊弟一同长大,沈门六艺的各种教授对他全部开放,看他自己学与不学。乔从嘉自己的兴趣竟是在观星与占卜二门,对于需要反复练习的飞剑奇门等科兴趣寥寥。后来回宫之后,为了常常逃出来与微行玩,才下狠心死补了些奇门功课。如今所用的“子母步”,便是先在某物上留下印记,之后以奇门功法瞬息转移到此印记之上的法门。以乔从嘉本身的修为,大约只可在百丈内使用;但铁雄所持之罗盘名为“子母飞盘”,乃是沈盘亲制之物,倚仗沈盘留下的强大功力,可将乔从嘉传出十里之外,瞬息避开敌军锋锐。
“好了,开溜吧。”乔从嘉深吸气,招呼留下的二十名死士,“记住啊,假装分拨逃窜啊,要装得像一点。回头落到敌军手里也别都想着殉国,假装投降也可以,朕不会为难你们的家人。”
“臣等遵旨护驾。”死士们一脸严肃。
“你们说敌军到底能不能把朕找出来呀?”乔从嘉已换上一名死士的战甲,又在自己面上抹了点沙子。
“能。”一名死士严肃地点头,“皇上肤若凝脂。”
乔从嘉正打开腰间的水囊打算喝口水,闻言不由庆幸,还好没喝到口,否则必是喷出来的下场。
“赞得好。”乔从嘉塞好水囊盖子,淡定地上马,“开拨!”
“怎么回事?”顺着蹄印走出不远,一阵风来,竟将沙面痕迹全数抹平。“地上没了痕迹,我们……会不会走回白骨沼?”
她有些惊惶地打量四围,想找到之前返回的十几名姊妹的踪影。
莫说黑夜茫茫只有萤囊为照,就是白日里,又到哪里去寻?
这便是白骨沼的真正魔力。
“白天或者会,晚上不会。”沈微行淡定地指住远方,“那是南洛栈道的栈灯。”
十骑长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但沈微行却皱眉,“不对……栈灯没有那么亮。……是萤火?栈道上有军队通过?”
“军队?”
“过去看看。”
十骑长警惕起来,“万一是中原军队怎么办?”
沈微行轻笑,“若是中原军队上了这侧的栈道,那距离攻破天池也不远了。你就随我归降中原呗?”
十骑长冷哼一声,“莫要一副聪明得了不得的样子,你现在可是我的俘虏!”
“聪明的是你家天王。我大约明白她的打算了——真是好谋略,好胆色。”沈微行眯眼思考,“本要接应我们的是剑门傀儡营。那如果她将棘州军与中原军视为一体,从中间空隙处截断,那么,自内接应她的则是……岳诚部。中原尚无人知岳诚反叛之事,真是一着妙棋!若能成功,此战已足够她青史扬名。”
十骑长听得似懂非懂,“那如今,天王到底能否成功?”
“仍有成功机会。——不对,她现今尚在南洛栈道徘徊,却是所为何来?”
向住南洛栈道而行,两人很快得到答案。
暗夜中,一道明亮的弧形闪光向北而去。
“子母步?”
沈微行眼中光芒闪烁。
“那是什么?”十骑长追问。
“前后都是中原军队……今次失算,非人力可及,而是你的命运。”沈微行喃喃看住远方。
“你在说谁?”十骑长毛骨悚然。
“我在说你家天王。”沈微行据实以告,“走吧,你的富贵有否着落,今次要看岳诚的人品啦。”
☆、(101)阵前斩首
樊妙音落入困境。
很公平。七杀傀儡机关,中原奇门遁甲。
遁甲遁甲,即从甲兵战阵中,高飘远扬,逍遥遁走。
怪不了任何人。
甚至于,亦怪不了跪在面前的沈微行。
她拈起沈微行的下颔。
极清瘦,却骨骼分明的下颔。眼神中并无闪烁,似静潭深水,带住几分决绝之态。
——自己就是被这种决绝给迷住了吧?
樊妙音反手抓起马鞭,向住沈微行脸颊上抽了下去。
“来人——搭起高台。”
“将军……”
“向北打出旗号,告知乔从嘉,我要在阵前处斩沈微行。”
“将军……沈微行三字怎么打?”亲兵战战兢兢地问。
樊妙音嘴角扬起,“那就打,我要在阵前处斩他最爱的女人。”
沈微行反手轻轻触面上被皮鞭抽裂的伤口。
绽开处似被利刃割破一般。但两侧皮肤翻卷肿胀的效果,却是刀剑所不能达到。
鲜血滴滴答答落下地。放射性的刺痛一直入脑,耳侧更是一片轰鸣。
简单的一鞭子就能造成如此效果。
人的身体,如此羸弱。
但无数壮观奇迹,却正是由这羸弱的身体创造。
多么有趣?
樊妙音俯身过来。
“我不会问你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亦不会去探究你究竟在盘算什么主意。身为战士,只有两条路走:胜,或死。”
她抓起沈微行的衣襟,冰冷的眼神似穿透她骨骼,“没错,我会以你作为筹码,看看乔从嘉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管他退不退兵,都一定会亲眼看着你——人,头,落,地。放心,今次绝无一丝一毫逃生机会,沈微行,你来世再修罢!”
沈微行没有回答。
她安静地闭上眼睛。
——既不要解释,那便正好省去了解释。
此一时刻,沈微行唯一觉得歉疚的,是乔从嘉。
从未计算到过他会来。
……来了也好。我在此受磨炼,那你便同行。
恰如当年。
高台战鼓擂起。
旌旗猎猎。
长风如皱。
晨光照在沈微行未受伤的半边面孔上。
根根分明的浓眉。如冰一样闪着微光的肌肤。
血污,沙砾,尘埃,都遮不住、穿不透那种刻骨的干净。
干净到天地之间,不再存在任何杂念与私欲。
——她之所愿,便是天意。
“将,将军,仿佛是要下雪了!”
沙漠中极度干旱,鲜少下雪。就算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七杀儿女记忆之中,大漠飘雪,十年不过一见。而中原士兵更是哪里见过此等景象?
飘飘扬扬,雪片愈来愈大。落在黄沙戈壁之上,向下渗透不见,但却又不知不觉,累积出一层薄薄雪色。
中原大军打出旗号。
只有一个词语。
退。
连打七次。
退,退,退,退,退,退,退。
我方愿退,心悦诚服。
乔从嘉,你到底为什么活着?——沈微行看住那遥远的旗号,眼中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情。
“回复他,叫他先下令将两面围困住我军的人马都后撤五十里。”樊妙音问传令亲兵,“岳诚部的回音到了没有?”
“雪落之前刚到。”亲兵展开纸卷,“……樊将军受困事大,玉门军解围力小,此非良机。岳某暂退,并将传讯于蔡将军,必解今日之围,将军安心。”
岳诚匆匆写就的字讯竟还未忘记对仗骈句,一派闲情逸致。
“……将军息怒。”亲兵跪了下来。
“谁说我怒了?”樊妙音一反常态并不暴躁,用颇为温柔的口气道,“蔡无觉来了也好。终是我急功冒进,致有今日。但若无挫折,人又怎会进步?”
“将军……”跪在地上的亲兵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那个十骑长升为百骑长,奖赏她擒沈微行回来之功。”樊妙音淡淡道。
“是。”
“升完之后就将她拉到高台上,当着沈微行的面凌迟处死,罚她临阵脱逃之过。”
亲兵一抖,跌坐地上。
“胜,或死。要么就是死无全尸。——你,我,她,都没有别的路走。”樊妙音怅然望住晴空中一行归雁,“我一直想让她在我身边,看我心愿得偿的那日到来。如今却只好孤身走我自己的路了……蔡无觉部旗号一到,即刻将沈微行斩首,不必再来回报。”
几百名士兵跪着。
跪在雪地上。跪成一个阵法。
封堵住乔从嘉欲要向前走的路。
左冲右突,走不出去。
乔从嘉精疲力竭,瘫坐在帅椅上,斜着眼睨人,额上有汗珠一滴一滴滚下来。
铁雄忽然怒吼一声,自地上起身,抓住乔从嘉面前的单筒宝镜,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乔从嘉无力地问。
“都怪这宝镜不好。若无它,皇上便看不清远处。若皇上看不清远处,就不会那么困扰难受了。”
乔从嘉冷冷笑,“你摔的是宝镜,心里骂的却是沈微行,是也不是?你想骂她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害我中原大军几乎得手的胜利,转瞬化为飞灰,是也不是?”
铁雄瞬间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就算没有她,这一仗也未必能赢。”乔从嘉眯起眼睛,看住虚空中某个地方。“我们背后是玉门关。她们就算没被朕留住,直冲过去,截断中原长龙——所倚仗的,又是什么?”
铁雄迷茫地看住乔从嘉。
静默了很久,铁雄忽然低吼,“难道玉门关守将——”
乔从嘉将食指竖在唇边,“嘘。”
他面孔已经苍白得无一点血色。
生命一点一滴,似从他身体里离去。
“朕还有三管宝镜,去拿过来。”
铁雄只好讪讪应是。
宝镜能将远处小黑点一样的物体拉近。
虽不能纤毫毕现,却也算栩栩如生。
乔从嘉往上看。
越过几百名阻拦他的士兵,视线自由轻灵,无物可以束缚。
恰如情意。
“行儿。”乔从嘉轻声叫着。
沈微行却似听得到他呼唤一般,微侧面孔,看向乔从嘉看来的方向。
相隔了数十里的视线,在稀薄的空气中相互交缠。
雪国万里。
翻飞的白色蝴蝶瞬息而生,瞬息而灭。
晶莹剔透,作仙子舞。
这一段自天及地的旅程。
“皇上!天池方向似有七杀援兵到了。”
匆匆来报。
乔从嘉忽然狠狠一抖。
“从嘉……”沈微行喃喃叫出他名字。
乔从嘉松手。
第二管单筒宝镜亦跌碎。
他还有。
要再看吗?
“传令下去。”乔从嘉的声音变得奇怪,有种自我放逐的快意,却仍可以隐约捉摸到那为人君者的霸道。“中原军开拨,向棘州部归拢,然后头作尾、尾作头,向棘州行进。”
“棘州?”铁雄一怔,“皇上,这天池镇,咱不攻打了?”
“在玉门关前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乔从嘉倦极地答,“顺便再给国师去信,就写岳诚两字——看看有什么回音。”
“沈大小姐之事要不要回报国师?”
“国师……”乔从嘉仰头望天,“国师便是天啊,天意既如此……朕又要怎么去违逆?”他喃喃自语。
铁雄见他迹近疯狂,不敢再刺激他半分,即刻前往传旨颁令。
天雪路滑,却在营门外摔了一跤,不由得嗳哟叫痛。
看住铁雄巨大身体跌在雪地上的滑稽姿态,乔从嘉忍不住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很久。
笑得都开始呛咳了。
侍从有点于心不忍,小心去劝,“皇上……”
却听哇地一声。
乔从嘉一大口鲜血吐在雪地上。
侍从惊得大叫起来,瞬息又转成大哭。“皇上!莫要吓奴婢——御医,快传御医——”
周遭一片喧哗,吵嚷,惊吓。
乔从嘉却很安静。
安静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血。
看住那深红颜色,迅速将白雪融化。
就好像遥远的世界,忽然开始变得真实。
缓缓地,回到它所应该在的位置。
☆、(102)春宵一度
“明明是蔡将军出力,将中原军打退到了楼兰,怎么皇上封赏的时候还是双天王并提呀?”丁闲翻阅战报。
悦岚答,“这便是治国之道了。有两个天王为自己打仗,总比只有一个的好。”
“可这战报里写得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总觉得漏了什么似的。”
“听说皇上在楼兰病倒了。”悦岚眯着眼睛,“沈微行在樊妙音军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两个人见上面没有?”
“或者已经见过面,又不能相聚,才会害相思病的。”丁闲随口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