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略微摇晃,沈微行人在一艘小船之上。
小船在黑魆魆的水域中缓慢前行。
站在船头撑船的女子,除了樊妙音,更有何人?
“这里是玉京城的地下。”
“果然是地下么?”沈微行抬头去细看那被认为是天光的东西,“……云母?”
“不错。这个傀儡若是站起身来,会比天池镇那个更漂亮,浑身银光闪闪,乃是天地之间、无人可破的铠甲。”
“这个傀儡?”沈微行吃了一惊,“岩石……亦可作傀儡?”
“此地并非天然溶洞,而是在有玉京城之前,傀儡门的祖先就已造下的七大傀儡之一。”樊妙音声音冰冷,“你以为只有你们中原人懂得看风水?傀儡门祖先所布的七大造化傀儡,全部扼准龙脉咽喉。不止玉京,长安也有一个。你以为掌兵数十万的七杀天王,就真为了那么些情报,去沈府卧底五年?”
“……那你还建什么女儿国?直接一统天下不是更好?”
樊妙音冷笑,“天下不可能如我所愿。傀儡这东西,放着不动作威胁就最好,真要弄起来了,灭掉几处皇城,不过是令天下逐鹿,我还是得不着什么好处。”
“原来如此。”沈微行静静看住眼前景色,愈看愈觉震撼。
“如今你知道为何我说我一定会成功了吧?”樊妙音将船靠近一个极其光滑的平台,“上来吧。这里滑得很。”
沈微行小心地踩上去。
很少有人会去注意自己所踩的地方是否实地的问题。
但经由樊妙音一说,闭目静止不动,真能感觉到石台的极其细微的晃动。
——是了,石台的下面仍是暗河。
这里整片地域,都是浮在水上。
若要令此傀儡立起,需要的或者是……抽干地下河水?
“别胡思乱想,傀儡门的事情你没那么容易想透。”樊妙音招呼沈微行随自己前行,“只有傀儡门传人可以进这七大傀儡圣地。你虽是我打昏了带进来的,总也算半个门下弟子。我长你七岁,做你师傅也无什么不可。”
沈微行淡淡道,“庶母改口为师傅,并不算乱了辈分。”
“嘿。”樊妙音道,“平日里你还不是你来我去的?哪有半点礼貌。”
“我太有礼貌了你不喜欢。”沈微行随口敷衍她。
“你果然很兴奋。”樊妙音微笑起来,“此处所见,足够你追随我了吧?”
“不关你事。”沈微行随她在小径中走了很久,才隐约看见前方光亮,“傀儡术的确曾是天下至有威力之术,在你之前,原本世人都道它失传已久——你师傅一个人守了七十年,都不曾有想法,将傀儡门发扬光大?”
“他是个怪人,谁知道他想些什么?——我们到了。”
樊妙音在一处看似实心的石墙面前停下。
她看一眼沈微行。
沈微行乖乖闭上眼睛。
“敢偷看就杀了你。”樊妙音一面威胁,一面迅速在石墙上拍了几掌。
石墙洞开。
“进来吧。”
眼前又是一个世界。
幻影流彩。
如虚空境界一般。
无数闪烁着光芒的丝线缠绕在这间石室当中——仔细看来,这丝线材料非丝非绸,竟是沈微行从未见过的材料?
樊妙音吹了一声口哨。
沈微行吓了一跳。
巨大的丝线团中,一只活物一点一点,笨拙地爬了出来。
——一只乳白色,肚腹几乎透明,足有一人半高的,巨大的蜘蛛!
难道这满屋丝线,就是这只蜘蛛所吐?
“它叫丝儿。照我师傅的说法,已活了千年以上了。别处傀儡中枢均是复杂的机关,此处却就是它——这些蛛丝连通整个暗河。只要丝儿按照我的口令行动,便可令玉京城天崩地裂,整个翻出一个个儿,然后立起巨大石傀儡在这沙漠之中。”
“如果真的石傀儡立起,丝儿还能存活?”
“不能。”樊妙音看了沈微行一眼。
巨大蜘蛛正亲密地爬到她面前。
樊妙音从怀中取出两本书给它。
它十分欣慰喜悦地张口咬住,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沈微行向后面看过去——蛛丝缠绕的背后,似有一大间石室,堆满了各种书籍卷宗。
此蛛倒是有趣,以吃人间字纸为生。
“这蛛丝能系起巨大石人,必定坚韧万分?”
“是,且不怕火。今次你们中原的火炮还有什么用处?”
“此乃天地造化,非一国一器可以对抗。”沈微行诚意夸奖。“你不在的时候,它就靠吃后面的书维生?若书纸发霉或是变脆了,不好吃了怎么办?”
“那些书的最底下有秦始皇焚书坑儒时留下的竹简。”樊妙音叹了口气,“丝儿吃下一本,可足足存活一年。不过的确不怎么好吃,所以它很爱吃我从外面带入来的新鲜书籍。”
“……有书海为伴,倒不寂寞。”
樊妙音摸了摸蜘蛛的腿脚,“丝儿,这是沈微行。以后,或者有时候会是她来看你。记住了么?莫要攻击她。”
丝儿竟通人语般点了点头。
“来。”樊妙音拉住沈微行的手,在蜘蛛腿上亦摸了一摸。
并无沈微行想象中的扎手,触上去的感觉竟十分滑爽。
丝儿蹭了蹭沈微行的手。
沈微行笑了笑,“天地之间的生灵,真是有趣。衬得世人,仿佛坐井观天一般。”
樊妙音正要点头附和,忽然又怒,“你说我么?”
“我怎么敢。”沈微行柔声道。
“时候不早了。走吧。我还要入宫去见桑九爻,讨论同中原开战之事。”樊妙音看住沈微行,“不是我不信你,但此地的出入路径的确乃是我傀儡门的最大秘密。对不住了。”
她吹了声口哨。
原本友善乖巧的丝儿忽然腿脚抬起,向住沈微行横扫。
沈微行咬牙不避,腿风准准袭向后颈穴位。
致人昏迷,却不致命。
——这蜘蛛果有灵慧。
再醒来时,沈微行已在樊妙音军营之内。
细想了想,若玉京城真的变成一整个的傀儡,那么,樊妙音在城外数十里处的帅营所在,大约正是石人的脚掌。
而皇宫则是石人的头部。
蔡无觉的大营在石人的腹部。
好大的傀儡!
和这个比起来,天池镇那个实在是相形见绌。
——长安城那个呢?又会是何种材质,何种枢纽,何种规模?
剩余的五处傀儡,又待如何?
沈微行浑身冷汗,湿透棉衣。
☆、(97)军令如山
沈宅。
丹鼎轩中香烟袅袅。
今日,乃是沈权凝与贪狼尾七。
人死之后,如有邪门秘法,或可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相会,逾期则是天人永隔。
沈盘闭目,诚心拈香。
青色烟雾一时极盛。
雾中隐约有小儿女嬉语。
“父亲父亲,要送女儿去哪里呀?”小权凝仰头可爱地问道。
“送你去学砍柴织布,打猎抓鱼。”二叔蹲下来,刮了一下小权凝的鼻子,笑容和蔼。
“好呢好呢,凝儿喜欢!”权凝拍着小手,“最喜欢二叔了,二叔香一个!”
沈辰侧首看过来,“哥,凝儿这天马入命的格局,跟我走怕还好些。”
沈盘点头。“若不送走,怕是二十岁前的那个大劫都过不去。”
“没事,我也是天马入命的,不是好好地活了这么久?”
“等到亲眼送凝儿出嫁再来说这句话吧。”
——“哥我做到了。”
沈辰在虚空中温和地笑。
“我看着她被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带走。算不算亲眼送她出嫁了?”
“辰弟……”沈盘手指捏决,催动阵法。
虚魔幻影,自心中消散。
沈权凝的面容清晰起来。
“父亲,这千里召请,耗您太多精力了。”
“无妨。父亲很久未见你了。”
沈权凝盈盈下拜,“梦回乡里,故国魂收。——此去生生世世,有贪狼同行,此生缘了,他生缘起,父亲不必挂心。”
“……要不要父亲替你抚养萌儿?”
“不必了。萌儿有白猿鹦照看,性命应是无忧。至于其他……让她顺着她的命运去走吧。”
“好,听你的就是。”
青烟略散。
烟雾淡泊下去,沈权凝的影像亦随之流动、虚化。
“父亲,大姐姐可已领悟到了梓晨瓶真谛?”她放心不下地问,声音亦极模糊。
“痴儿。她成全过你,你亦已成全了她。”沈盘捏决送女离开,“还有什么放不下?”
沈权凝凄然一笑,“女儿愚钝。女儿拜别父亲。”
青烟散尽。
沈盘颇为疲惫地盘坐在那里。
沈清松躬身入来,“老爷,贵妃在斗母殿相候。”
“皇上今日已到了天池镇废墟前,陈兵十万,要与七杀决战。”沈盘站起身来,身影清癯,须发间已杂了几许银丝。“去告诉她,此时应该留在宫中,好好为朝廷祈福。”
沈清松不敢违逆,低声道,“是。”
七杀国中,气氛已经为之一变。
几乎全部自由民都已自备马匹,成为后备士兵。
宫中伺候的枭神、劫神、偏神等几名大宫女,均是登记在册的武籍女子,这几日已经各自放了回家,披甲晒鞍,摩拳擦掌,无分男女。
连皇后麦麦与两名侧妃都亦在武籍,虽然身份已经不宜为先锋冲杀,但却直接兼了粮草官的职衔,在玉京戍卫外围的粮草大仓坐镇办公,日日忙得不亦乐乎。
后宫中就只剩下寂寞的丁闲,以及被敕命软禁的悦岚,闲来无事,乱弹军务。
“终究还是樊妙音部去正面迎敌,蔡无觉部留下来戍守。”
“两人一个叫骁骑都统,一个叫玉京都统,本来就是这样的分工吧。”
“沈微行现在在樊妙音那里?……有趣了,若皇上得胜,找了她回去,这仗是还要不要往下打?”悦岚托腮,似是颇为神往那万里沙场。
“莫要说得大小姐跟红颜祸水似的。”丁闲撅起嘴巴,“听说中原火炮制作速度与规模,乃是七杀所得情报的三倍以上。孰强孰弱,还是未知之数。”
“我们家皇上虽然年轻,可还挺聪明的。天池镇的傀儡机关已毁,便是一个最最稳妥的空档,自这个空档切入,便可将七杀防线撕开一条纵向的深口子来。”
“人家是皇上,不聪明能行么?”丁闲回想乔从嘉的各种胡搅蛮缠,不禁苦笑。“皇上突然出征,不知会不会打断大小姐的布置。”
“别理她。要真够强的话,就会遇招拆招,将所有事情化为对自己有利的因素。”悦岚一脸冷淡中透出一股深刻的信任。“她要是在乔从嘉面前乱了手脚,那就是活该壮志难酬。”
“你说话真难听。”丁闲郁闷地看着她。
“爱听不听。”
——七杀国今次失误,就是失误在情报二字上面。
樊妙音与七杀国上下都对情报显示的中原火炮数量深信不疑;樊妙音更是据此安排了几次硬碰硬的傀儡突袭,专门消耗中原火炮。如中原不以火炮迎战,则傀儡速度极快,若突入己军之中必将对于御驾亲征的主帅造成相当大的威胁,故而中原军队不敢造次,每每乖乖奉上火药弹丸。几次之后,樊妙音估计中原火炮主力应已耗得差不多,才安排大军包围过去。
未料到中原竟然显示出十分充足的火炮储备,直接将包围军轰散,樊妙音部损失惨重!
疾退之后,樊妙音无法再藏私,原本只用了蔡无觉统领过的那几营非心腹部队做前锋;如今却只得急调自己最为精锐的人马,勉力维持住了溃败之势。
两军之间隔着一个废墟般的天池镇,各自摆下一字长龙。
七杀军队整肃重编的同时,中原军队则在等待棘州的两万骑兵过来会合。
俱有所图,已有一日半的僵持。
樊妙音却未表现出一丝一毫情绪波动。
“今夜子时,需一主将,率八百精骑,走南洛栈道,向棘州方向突袭。”樊妙音指点沙盘,“到达时约为寅时,正是棘州兵马开拨行军的时刻。无需与敌正面对垒,只需以最快速度切入敌腹,将长蛇形的军队冲散即可。冲散之后,前军必定回头救援后军。此时精骑已向东而去,他们第一反应必定自西面调头。届时就会有另埋伏在剑门的一队傀儡出现,似驱赶羊群一般将整支军队向西驱逐。只要向西偏离百里左右,他们的先头部队就会踩上白骨沼。届时万里流沙,到处陷阱,最终只有两个结果:其一,前赴后继埋骨于白骨沼内;其二,部分兵马受惊,向后退回棘州。”
她镇定自若说完兵法,往下顾盼,“谁愿前往?”
几名女将争先恐后,“属下愿往!”
樊妙音瞥一眼在身边充任书记官员的沈微行,“此间风险为何,你来解释一下。”
沈微行放下笔,“将军神策。但其中依仗运气成分太多。剑门的那支傀儡到达会战之处,要疾行半日方可。傀儡不比人类,若是途中遇见中原守军,延误了时辰,那这八百精骑便如送死去的一般。又或者棘州兵马偏选了往东面调头,此时便是双方正面硬拼,借不到白骨沼的地利;就算傀儡营及时赶到,数量必定也不会很多,届时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樊妙音大笑了两声,“不错。行军打仗,当然要冒险。若无风险,不如在家生娃娃。”她拍案而起,“小小八百人骑兵队,何需你们几个出来冒头?你们各自回营去,传我军令——若有人愿往,就到帅营外揭我的军令状。若能得胜归营,即可升为都统,与你们平起平坐!”
樊妙音不愧是天生帅才,言语之间极能振奋人心。几位女将俱都心悦诚服拜倒,口称“得令”。
只有沈微行在旁悠悠地问了一句,“若是落败归营呢?”
樊妙音噗嗤一笑,“落败了还有能耐归营,倒是少见。就算千辛万苦浴血归来,自古军令状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下场。”
“什么下场?”沈微行追问。
樊妙音颇不耐烦答,“阵前斩首,唯此而已。你问那么多做什么?难道你想去?”
沈微行轻轻搁下毛笔。“——我问那么多,自然是因为我想去。”
☆、(98)提前决战
“禀皇上,棘州大军明日便可到达此处与我军会合。”铁雄率二十名高手,贴身保卫乔从嘉的安全。
“对手理论上无需同我们一般按兵不动。”乔从嘉浓眉紧锁,“傀儡对火炮她一败涂地;她三万骑兵折损了数千,若棘州大军与我们会合之后,我方兵力已超过她。再加上中原还有一万炮兵、八万步兵严阵以待,无论进攻还是防守,她均已无胜算——七杀主将会如此坐以待毙?”
铁雄将一堆卷宗呈上,“据探子回报,这五年间七杀将我等打得节节败退的均是右天王蔡无觉;而今次与我们对阵的却是左天王樊妙音,调兵遣将多有不如也是意料中事。更何况,她毕竟是个女人。”
“女人能上战场做主将,比男人更不可轻视。”乔从嘉忽然一凛,“难道是……棘州兵马?——传朕口谕,命他们原地整肃,改为昼伏夜行。”
“昼伏夜行?现今乃是正午,消息传到时至少已是申时,将士们趁夜疾行的话会不会过于劳累?”
“大战当前,行军一日一夜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从申时到日落,有接近两个时辰可以休整。”
“是,臣即刻去传旨。”
——乔从嘉的指挥若定已在表弟铁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