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炎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多人跟我闲聊说起你,说你一定是云妃买来打算吸引国主留住国主恩宠的。但看你缝衣服的样子就知道过不了中级试炼,所以云妃一定很恼怒买错奴隶。”
“还是通不过的好。”沈微行道,“我同桑九爻与麦麦都打过一个照面,只能希望他们不曾留心了。”
“你们见过?”
“其实你也远远见过。记不记得我们在楼兰时,女王蜂趁夜来犯之事?”
“记得啊。”
“当时有一对夫妇和我们联手共战女贼,便是桑九爻同麦麦了。”
“啊……我还真的没留心。”
“你们很快便被护走了。我与绯樱同他们联手共战,还说了几句话。后来丁闲也过来,好在他们夫妇正在战斗之中,丁闲又匆匆去找你们,没有对上照面,大概无碍。但若桑九爻见到我,恐怕还是能想起当夜的情状……若招樊妙音认人,立刻便知我是谁。这样一来,丁闲亦逃不过去。”
悦炎听得心惊胆战,“幸好你不会纺纱!”
奴隶营每日都会有一些人消失。隔几日,又会有人进来。
一清早,便有板车过来,将之前中级试炼失败的中年女奴,以及另外两个患病不愈的奴隶拉走。
沈微行远远看见,那夜曾同自己倾谈的黑发女奴也被拉上了车。
是因为身上的风团一直不好的缘故么?
中年女奴一直在低声哭着。黑发女奴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直都是麻木。
“别看啦,云妃娘娘那么宠爱你,是不会舍得把你卖出去的。”正领她前往丁闲宫室的枭神带着点嫉妒地说。
丁闲还在好梦当中。
沈微行跪坐在她床榻的外侧,被分派的任务是将她的衣物叠放整齐。而枭神就在外间烤制早点,小宫女古丽咪拉则负责早晨的清扫。
堂堂国主宠妃,伺候的人一共就这么几个而已。
沈微行慢慢叠着。这大概是她最为擅长的家务?七杀国也算知人善用,并不会强迫奴隶去做她们无法做到的事情,而是尽量去物尽其用。
丁闲翻了个身。
口中喃喃。
枭神很紧张地跑过来听。
原来在梦中不断叫着“妈妈”。
枭神颇为失望地回去烤饼。
却见丁闲猛地坐起来,被早晨的噩梦惊得魂不守舍。
“陈静!我梦到……好可怕。”
“陪您去外面走一走,定定神好吗?”沈微行随口提议。
“对对,你们去吧,”枭神赶紧同意,“早点还要一会才好,娘娘既然起来了,先散散步再回来吃吧。”
“梦到什么了?”沈微行站起来,将丁闲今天要穿的衣服撑好。
丁闲直接伸手进袖子里,沈微行半蹲为她系上衣带。
“梦到我爹爹和我妈妈……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知道他们沿着一个小溪向前走,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在水里,一直在游泳,拼命的追。”
“追上没?”
两个人慢慢走出去,慢慢地走到了奴隶营附近。
幸好七杀国的后宫范围极小。
“追不上。只要爹爹妈妈一回头,我就呛水。呛得死去活来。爹爹妈妈转回头去就又好了。可是我又好想他们,好想追回他们,就继续向前游水,继续喊,他们继续回头,我继续喘不过气来……好像永远这么循环,停也停不下来。”
“……那就不要再喊他们回头了。”
“可是,那是我爹爹妈妈啊。喊不回他们,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
“谁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呢?”
丁闲看了看方向,忽然收住脚步。“你是想把我带进去奴隶营里面么?”
“是。不止想带你进去,还有东西给你吃。你敢吃么?”
“吃了会如何?”
“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也有可能,会记起来些什么。”
“为何不能将药方告诉我,我去求国主直接给我诊治?”
“知道了七窍玉露丹,便可以反推,得知致你失忆的不是炮火震动,而是天聋地哑散。如果是天聋地哑散,便知道和沈家有关。一旦和沈家有关,你这个云妃还当得安稳么?”
“沈家?……”丁闲喃喃重复,“好熟悉的词。”
“走吧。”
丁闲不是第一次来奴隶营。
今次还与她漂亮的宠奴一起,守卫自然不会阻拦。
很巧,托托也不在。
直接带去木棚服药便好了。
悦炎一手端着药渣,一手拿着药杵,正从木棚里钻出来。冷不防近距离看见丁闲,面上露出了美丽的欣喜表情。
沈微行亦忍不住,有一刹那的松懈。
托托的大嗓门便在此时炸响,众人都是一惊。
“新奴隶来了,都让开点!”
车马一路直冲,直接开到了奴隶营的深处才停下。
木板车上坐着几个奴隶。
其中一名,尖尖的下颚,头发梳理得特别干净,肤色亦白,远远就显出不同来。
悦炎正从木棚里取出油纸包,双手一抖,差点落地。
沈微行不动声色地接过来,迅速塞进丁闲手中。
托托手中皮鞭一甩,“这里就是你们以后的住处。你们睡在这里的尽头,不许私自对换睡觉的位置;不许高声谈笑;不许和其他奴隶争吵。都听懂了吗?下车。”
美貌奴隶排在最后下车。
但是她一动不动,已然愣在那里。
面前不远处站着三个人。
华丽衣裳的丁闲。
同她一样穿着奴隶上衣的沈微行。
还有……
“炎儿!”
悦岚下意识地叫起来。
托托与周边其他奴隶的眼光,瞬间聚集。
“你……你们……”悦岚颤抖地伸着手,指着三人,眼睛里又是震撼,又是疑惑。
悦炎几步就跨了上去。
手中的药杵派上大用场——举起来,挥出风声,一杵敲到悦岚的颈上。
悦岚应声被敲昏过去。
托托愣了片刻,才咆哮出声。
“你竟敢!竟敢私斗!竟敢袭击国后娘娘亲自采买的奴隶!你找死!”
☆、(76)世间修行
沈微行回想起与父亲的对话。
“汝修天道,所为何物?”
“贪图永恒。”
“为何贪图永恒?”
“看到太多短暂逝去之物,不能忍受自己有朝一日,所有一切,都归诸于‘无’。”
“若你永恒,而人世恒常流逝,又要如何?”
“……女儿不懂。”
“若独一天,一地,一你。你还会想要永恒么?”
“天自无寿,地自无殇。若如此,不过等同鸟兽,无知无识,又怎会有此意图。”
“你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要如何依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纵使将六艺秘要都融会贯通,你亦不会达到你所想要的永恒。”
“我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沈微行喃喃重复,“有什么办法,可以助我找到答案?”
沈盘须发轻拂,“你亦看得到,你流年行至双十之数,有一眼‘空’。”
“是。‘空’兆可应证之事颇多。如父亲从前提及,觅地隐居静修,亦算一空。”
“那你去么?”
“不。”沈微行眼神烁烁,“要了解我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又怎能选择避居不入?贪狼被拘山林二十年,是以进境鲜少。父亲,请你助我。”
“空劫应世,或许是你所想象不能的艰难险阻。”
“父亲赐予的名字,是一个‘行’字。”
“今日所卜,是为西方。——那便去吧,去七杀国。”
“是。”
沈微行又想起从额尔齐斯河中死里逃生,被河水推至岸边后,浑身脱力、动弹不得,只能静静仰望星天时的心情。
与星辰之力一朝斩断。
这一个“空”,实在是太过彻底。
彻底到,从樊妙音的木鸢上挣脱时,沈微行是真心求死。
此生不得,来世再修。
但落入水中,竟是一股生存本能,令她挣扎向岸边游去。
——生生世世,何时又是尽头?
星空下,她记得自己流了泪。
咸涩的河水,和着咸涩的眼泪,流进唇角。
那滋味直透入心,锥心刺骨,终身难忘。
根基全断,已经无可能再如幼年一样,百日筑基、元阴之体,进境神速。
存活下来,接下来的一生一世,要怎样活?
“我”,与“人世”。
“我”之生老病死。
与“人世”之欢乐趣、离别苦。
究竟是何种样的关系呢?
就在那一刻,沈微行竟有一种感觉:根基全废,但自己却离答案,更近了一步。
然后便是遇见小股军队。
奴隶营。
烙印。
忍耐。但却不知忍耐的彼岸,有何种命运在等待?
或者只是白白的忍耐。不多日后,仍然只能悲哀就死,什么也不能做。
但也或者,在结局之前,会有奇迹,出现在眼前。
人与人组成人世。
人世中的一切都不恒久。
于是“我”耳闻目濡,便想要追寻永恒。
无之前,乃是有。
一声惨呼,惊破沈微行的痴妄回想。
想要躲,却躲不过去。
“我的确认识她……在棘州的奴隶营中她欺负过我,所以我一见她就想要报复……”
悦炎断断续续地招认着不存在的供状。
又是一棍打在她背上。
哭叫的惨烈声音,穿透到整个奴隶营外。
但带来巨大恐惧的却是眼前的事物。
被火烧得通红的两个巨大铁钩,挂在高高的架子上,连着细细的铁链。
晨风朔朔。阴霾的天色里,鹰隼的叫声叫人毛骨悚然。
“不……不要……”
“奴隶私斗就是这个下场。”托托的脸容肃穆,而残酷。“能找个会医的奴隶不容易,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丁闲坐在宫中。
“千万不能再去奴隶营那种地方了。”枭神抱怨着,“真可怕,居然有奴隶敢私斗,还是当着您的面!”
……很奇怪。
除了陈静之外,另外那个凶狠攻击别人的女奴,竟也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脑海中总浮现出她的笑脸。
明明没有见过她笑啊。
就连那个被攻击的奴隶,也觉得面善。
无法想象的,冰山一样的巨大过去,真的值得追寻吗?
“她们会被惩罚吗?”
“私斗的话,肯定会。不过应该不至于处死……奴隶的骨头都挺硬的。您不用为了这些小事担心。”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您千万不要乱走。国主一会儿就来看您。”
空无一人的宫室中,丁闲从衣袖中取出沈微行塞给她的那个油纸包。
吃,还是不吃?
她久久凝视住油纸上的污渍,呼吸粗重。
烧红的铁钩向着悦炎的两肩刺入去。
撕心裂肺的叫声。
然后她被吊起来。
如吊挂牲畜一样的法子。
如牲畜一样刺耳的哀鸣。
奴隶们都在围观,没有人窃窃私语。
沈微行跌坐在地上。
她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而是看住。
看清楚。
为何看见身边人所受痛楚,比自己承受,还要更痛?
巨大的无力感。
沮丧。
悔恨。
无边无际的痛苦。
——痛恨自己的冷静。就算明知道什么也不能做,自己为何不能如丁闲一般,在森严的人群中,喝出一声“住手”?
——亦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败在樊妙音手下?人世间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己究竟了解几分?又有什么资格妄决胜负?
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渺小。
居然敢求永恒?
沈微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你以为你可以手握先机、纵横帷幄?你以为你能消弭这世间的纷争和恨,让世人过得不辛苦?
铁链升到最高处。
悦炎的喉咙已经呼喊得嘶哑,声音渐渐微弱。
“我好痛……娘亲……救我……救救我……”
她终于失去知觉。
从人所能承受的痛苦面前,败退,隐遁,逃避。
却逃不开。
托托举起烧红的铁棍。
烫在悦炎的脚底。
悦炎猛地抽搐,嘶哑的嗓音中又迸发出更惊人的惨呼。
脚底的动作,带来琵琶骨处更大的痛苦。
“都看清楚,奴隶如果不服从,就是这样的结果。——等天黑了再放她下来。”托托睨一眼跌坐在地的沈微行,“你去棚里照顾那个被打昏的。其余人,全部开始干活!”
☆、(77)生死茫茫
“火炮的事情怎样了?”
朱雀殿内,乔从嘉的面孔被烛火映衬得阴郁。
沈权冲谨慎回报,“按照父亲新改良的鼎方,成本可以节约三成。铸造的时间方面,目前亦在想办法加快。第一批再有一个月内就能出炉。”
“一个月太久。”乔从嘉口气不容反抗,“要再加快。”
“臣,尽力为之。”
“等到中原火炮大成,”乔从嘉的唇边露出阴森的微笑,“朕就御驾亲征,去将行儿找回来。”
“皇上,七杀国的消息亦只是说,有相貌与姐姐相似之人出现而已,未必可靠。况且,恕臣直言,恐怕,父亲不会让您做御驾亲征这种事的……”
“国师不让,朕就殉情。”乔从嘉似个孩子一般无赖,“天上地下,终能相见。”
“皇上……”
“反正阁月怀了男孩。就由国师的亲外孙继位,国师临朝听政,也不坏啊!”乔从嘉大笑起来。“要朕何用?一个连自己唯一心爱的女子都找不回来的皇帝,做来何用?你告诉我,你告诉朕啊!”
沈权冲噤若寒蝉,闭口不言。
夜色下,奴隶营的人仍旧脸色麻木地移动脚步。
木棚里悦炎躺在草毡上,却怎么也躺不住。
“好痛……好难受啊……”她用不成音的嗓子呻吟着,翻来滚去,扭动身体,额头滚烫,面色青灰。
自小身体柔弱的女子,在这样的酷刑之下,生命已经流失了十中七八。
剩余的,是最后一程的折磨。
沈微行尽可能地抱着她。
悦炎忽然嘶哑嗓子叫了一声,然后彻底软软安静下来。
眼神竟然一点点清明起来。
沈微行知道,她已走到了尾程。
天给人回光返照的机会。
是生命在以它自己的方式,作最后的燃烧,来纪念这一段路程。
“大小姐……”悦炎抬起眼睛看着沈微行,“我只是不想岚儿口无遮拦被人听见而已……我不是有心打她的。”
“我知道。”
“我是照着风府穴打的,四五个时辰就会自然醒过来……如果,如果迟些岚儿醒来,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替我对她说声抱歉?”
“她不会生你气的。”
“大小姐……你也不要难过。”悦炎的面上露出了笑容,月牙眼睛,弯弯的,很是稚气。“我是为了丁姑娘……她对我很好……她说我们虽然脱了衣裳给人看,却是她见过最为纯洁的景色。我……很想谢谢她哩。”
“我会告诉她。”
“不知道那个差两味的七窍玉露丹,会不会有用。”
“一定会。”
“大小姐,”悦炎喃喃道,“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泰山。”
“……泰山?”
“嗯。已婚之人,斗姆娘娘会来接引。未婚少女归去,泰山大帝的女儿碧霞元君会亲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