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闲恍然。“怎么会。扶桑姐姐的脾气十分直率坦荡,是女中君子。”
沈修竹微叹。“如此便好了。我要服侍夫人擦身——年纪渐长,近日总觉手腕酸痛。扶桑,你不若上来帮我?”
她轻巧巧便将沈扶桑调走了去,好叫丁闲与沈微止能有机会单独相处;或者可以培养培养情愫?
沈扶桑那么听话便跟她上了楼,怕是本来也没太大勇气,等看沈微行归来的模样。
一时间,院中簌簌风起。
丁闲慢慢走到沈微止身前,蹲下来,仰头,看他。
她身量瘦小,蹲在地上,便如一只大山猫一般。
沈微止纵然垂眸,亦不免被她占据视界。
“……丁姑娘的性情颇为活泼。”
“妾身不是活泼,是村野。”丁闲答,“大少爷的性情,却很是沉静。”
沈微止忍不住笑了一笑。
他破颜一笑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单纯,像个孩子一般。
丁闲心中有柔情泛起——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夫君。
从第一眼见,她就努努力力,去爱慕他。
只盼望,他是个值得她爱慕,值得她努力之人。
努力并未白费。
沈微止语气温柔了不少。“抱歉,我一直病着,又忧心姐姐的事,不能够好好招呼你。”
“我知道。”丁闲点了点头,“我和你一样,我从那边路过,见到你姐姐……我也担心她。”
丁闲想起那回头的一眼,和一句话,沉吟下,又道,“她说她没事。”
沈微止苦笑了笑。“你不过是第一日入府。为什么担心她?”
“她是你的姐姐,便也是我的姐姐。”
“凝儿也是你的姐姐。”
丁闲不解,“凝小姐……是姑丈的义女,自然也是我的姐姐。”她忽然心中一动,似有什么线索片片串连了起来。“大小姐被处家法之事,是不是和权凝有关?”
沈微止停滞了片刻,反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丁闲摇摇头。片刻后却又道,“我知道掳走凝小姐的恶人名叫贪狼。一个月前,他闯来山间,说什么二十年前有约定,要与姑丈斗命。但那时姑丈卧病已有两年,并不能与他相斗,他……便掳走了凝小姐。”
“之后呢?”
“之后……姑丈日夜忧心。直到三日前,姑丈接到据说是遍发天下的……喜帖,是那恶人所发,说已迎娶凝小姐为妻。姑丈见帖吐血,尔后……便不治了。”
丁闲低声复述。
若非此变故,她现今还在山中,与凝小姐一同,无忧无虑地嬉戏,畅想未来夫君的模样,打打闹闹,无比地惬意着吧?
如今权凝被奸人所获。自己则成为面前男子的妾室。
恍如隔世。
“贪狼掳了凝儿,本不为娶她,而是迫沈府与他斗命,履二十年前之约的。”
沈微止的声音悠然融在风里,却惊到了丁闲。
“所以……难道?”丁闲忽然猜到。
“你好聪明。”沈微止看了她一眼。“父亲炼丹在紧要处,便派姐姐出战。姐姐输了此斗,按照惯例,要输与对方一样东西。”
“他……他要了凝小姐?”
沈微止抿嘴不言。
丁闲忽然叫起来,“罪魁祸首是那恶人,为什么要责备大小姐呢?”
“出战不力,已是重罪;祸延亲长,更不可恕。”沈微止一字一字,有力地答。
“力有未逮而已,并非有心啊!”
“打了败仗的将领,不过也是力有未逮,却为何会被论罪?”
丁闲一时间觉得有无数道理可讲,又一句也讲不出来。
片刻后她终于想起一事。
“我入府时带了一封姑丈的信。”
沈微止终于点头。“二叔噩耗传来,父亲本欲处死姐姐为殉。幸得你携来二叔为姐姐求情的遗言。”
☆、(5)长夜难眠
简单的对话,好似已经耗了沈微止不少的气力。
他不再理会丁闲,只是支在肘上,闭目养神。
丁闲发着愣,坐在沈微止身侧的花坛上。
片刻之后,沈微止忽然站了起来。
他身量颇高。
丁闲隔了好片刻,才察觉到有人前来的脚步声——沈微止看似病弱,但从这察观之术来推断,内功筑基,丁闲几可认定,绝对可列入一等高手之列!
夜色中拂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草叶香气。
门扉无风自动。
沈微行推门走了进来。
她披着一件黑色长衣,孤独一人,似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就这样自行走了回来。
丁闲终于看见沈微行的面貌。
如果说那日在堂前那名姿容最美的锦衣女子,犹如世间上最为惊艳的一枚花朵;
那沈微行就好像极寒冷的天气里,挂在极高的天上,一轮细狭而锋利的冷月。
丁闲看得略痴呆了片刻。
令她更诧异的是,沈微止刹那之间,眸中慵懒之色全收。
“是怎么回事?——纵使池岸、阁风、池亭三人联手设阻,我亦不相信你会输给贪狼。”
沈微行与沈微止。
丁闲看住这姐弟两人有相似,却又各自有着各自鲜明特征的面孔。
沈微行缓缓开口。“我的确输给他。”
沈微止眸中星芒闪动,哪里还似一个病人。
“……你在维护什么人?”他沉沉逼问。
“你看不出来她很累么?”丁闲忽然扬声。
沈微止未料到丁闲插入他姐弟对话之中,一时错愕,“什么?”
她纵使乖乖站在沈微行身后,尽足了妾婢应有的样子,但心思智慧,却终不肯停转。
“我说,她是人,不是神仙。任凭是谁,挨一顿这样的鞭子,也应该立即躺下来,上药,然后睡觉。”
丁闲瞪着自己未来夫君,丝毫不管他的气势是凌厉也好,是温和也罢。
她觉得正确之事,便无畏去做。
纵然是沈微止,也一定会认同。
沈微行的眼神扫向丁闲。
丁闲略低头,浅浅行礼。
“妾身丁闲,见过大小姐。”
“我知道。”沈微行略笑了笑。“——多谢你。”
“……谢,谢我什么?”
“我身上伤势,微止不便处理。能否有劳丁姑娘相助?”
“大小姐太客气了……叫我丁闲就好。”
丁闲边答边瞪了沈微止一眼。这对姐弟双双称她丁姑娘,令丁闲颇为气苦,偏又无可奈何,只好借机瞪一瞪便罢。
沈微止被瞪得哭笑不得。忽然他似省起什么,浓眉一挑,“平日里,都是慧儿追随在姐姐左右。”
沈微行深深看住自己的双生兄弟。
沈微止似领悟到了什么,眸中浮起薄薄的怒意。
沈微行转身,向着西面的平房走过去。
丁闲看看沈微止,便跟过去。
“等一等。”
沈微止叫住丁闲。
皮裘大氅下,递过来一个桃木盒子。
“这是父亲先前命修竹带回来的雪龙丹。姐姐知道用法。丁……丁闲,我姐姐的伤势,就劳烦你了。”
他声音低而沉重。
丁闲隐约觉得,两姐弟之间,在先前的对话中,好似已经传递了什么要紧的讯息。
但眼见沈微行已要进屋,忙接过丹盒,向沈微止匆匆一礼,便追了过去。
踏入沈微行的闺房,丁闲不禁愣了一愣。
纵使与山间结庐生活的沈权凝,甚至丁闲自己的房间比起来,此地都实在过于简陋朴素。
基本上,一张窄床,一张方桌,两个凳子,便什么也没有了。
屋角有个小小炉灶,上面是个焦黑的水壶。桌上有两个杯子,连茶壶也不见。
丁闲的判断没错。
沈微行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丁闲进来的时候她已燃起灯,然后走回床边。
几步路程之间,沈微行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被自己屋里的凳子绊倒。
丁闲顾不得什么,身形一晃,略缩了几步地寸,堪堪扶住了沈微行的身子。
“天,你身上好烫。”她勉力将沈微行扶到了床上。“……希望这什么雪龙丹真的有用才好。”
沈微行安静地伏在那里,看着丁闲忙来忙去。
丁闲麻利地舀了一壶水,生火烧上。然后打开房中唯一的盒子,翻找出剪刀。
“忍一忍……水马上就烧好了。你一定很渴了。但是还是要先处理伤口……等一下和衣服粘到一起,会疼死你。”
她把灯挪到床头,然后直接用剪刀剪开了沈微行身上的黑色长袍。
丁闲倒吸一口冷气。
面对绵延成片的伤势,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哪些是白色里衣的碎屑,哪些是翻卷的皮肉,哪些又是暂时凝结的血痂。
她曾经为权凝处理过山中不留心造成的割伤或毒蛇咬伤。
但眼前这般惨烈的伤势,完全在她的想象之外。
“还是我来吧。”
门口劲装束发的女子,已站了有一小会。
丁闲并非没发现她。
但沈微行不出声,她便也懒得管。
——记得在堂前的时候,正是这名女子,与另一个少年交谈,讨论沈微行能不能受得了鞭刑的问题。
“这位小姐是?”
“我叫沈机慧。”劲装女子十分诚恳。“……烦闲姑娘相助,炉边有些盐巴,请融在热水里,再到隔邻取两块干净的纱布来。”
丁闲挑眉,“慧小姐为何不自己去?”
下意识地,丁闲心中对这名女子,有一线防备。
存诫堂前,沈琪曾说过一句:二三四房联手,只换来沈微行的一顿鞭子。
——那么,这位慧小姐排行从机,应当是四房天机夫人的女儿。
天机夫人是什么来历来着?
丁闲记忆力极佳。
天机天权,乃是正房紫微夫人的侍婢出身。
理论上应该效忠主母,守护正房子女。
但,却与二房三房联手?是早已经联手,还是,假作顺从,却于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再联想起先前沈微行姐弟的对话,丁闲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沈辰曾问丁闲,你可知道什么是你自己的最大天赋?
丁闲不知道。姑丈告诉她:
“举一反三,由表入里,错综之中,得寻正途。小闲,你有一双慧眼。”
——算是吧。
或者若自己是个愚钝的女子,身上又有马马虎虎的玄学功底,姑丈必定安排丁闲去哪个清净的去处,断不会入这风雨多端,千头万绪的国师府来了。
“那好吧。”沈机慧软软地妥协,“那劳烦闲姑娘烧水,我去取纱布。”
她才一出去,丁闲便压低声音问沈微行。
“慧小姐可值得信任?”
沈微行抬起眼睛,看了丁闲一眼。
丁闲知道自己估中。
“我去叫她走。”她胸中燃起同仇敌忾的愤怒。
正想起身,双手却被沈微行伸手按住。
沈微行手指很长,很瘦,很有力。
微微的颤抖,却仍有坚不可逆的态度。
丁闲心中一软,低头道,“我知道了。”
等到沈机慧拿了纱布进来,丁闲也烧好了盐水。
准备好物件,沈机慧木然地走过来。
灯下沈微行的面孔伏在她自己臂弯之中,看不出神情。
沈机慧想说什么,终未开口,只是坐下来,就着盐水,一点一点擦拭沈微行身上伤口。
两人都是沉默。
“喝口茶吧。”
丁闲从隔邻找到到些茶叶回来,冲好两杯,一杯留在桌上给沈机慧,另一杯拿纱布蘸了,喂给沈微行。
沈微行的唇间一片斑斑驳驳,齿印和着紫黑色的血迹。
丁闲看得揪心,喂完茶水后,便退到了门边。
院中隐隐约约,沈微止仍坐在那里。
他并未回去休息,只是在暗夜中,如一轮雕像般,守护在那里。
细细的清理功夫,竟费了足足一个时辰。
沈机慧极为仔细而谨慎地控制气力,生怕沈微行多承受一点疼痛。
等到终于清洗完毕之时,沈机慧也已经汗湿重衣。
“大姐姐。”沈机慧伏在沈微行耳边,“敷雪龙丹了,千万守住心脉。”
启开丹盒,中有约二十粒雪白丸药。
沈机慧将丸药拈为粉末,放置掌心之中。
她深吸气,将丹粉均匀撒在沈微行背上伤处。
沈微行猛然现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丁闲一惊——那药粉滋滋作声,竟是极其凶猛地渗入肌理之中。
伤口成片,沈机慧额头上冷汗涔涔,她加快拈药,一粒一粒,由背及腿,耗了十粒,才遍敷尽。
“没事的。”沈机慧抬头,向警惕得如小兽一般的丁闲解释,“雪龙丹敷上去的时候很痛,但是第二日就会收口,七日之内必定痊愈,还不会留下疤痕,更有补气培元之效,是沈门最最有用的灵药,请你放心。”
丁闲抓住沈微行颤抖的双手。
很显然,她的痛苦并未减缓,甚至于,意识趋近昏沉。
“她看起来还是很痛的样子。”
沈机慧点头又摇头。“起初第一个时辰会难熬些。一个时辰之后,你喂她内服一粒,能缓解些;若是疼得厉害,就服两粒。等到十二个时辰之后,伤口收口,就不会再疼了。”
“这算什么灵药?”丁闲眉心拧住,“原来挨鞭子还不是最痛苦的事。反而疗伤才是正经惩处么?”
“闲姑娘……”沈机慧起身低头,“大小姐不是第一次受家法了,但家中从前并未动过重鞭,也未试过一次便要用到十颗雪龙丹。……我并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沈微行微弱地出声,打断二人。
“慧儿……你先回去吧。”
“大小姐,”沈机慧面上的悲意泫然欲滴。“今后有闲姑娘追随你左右,慧儿……便不常来探望你了。”
沈微行无力回答,只是阖上眼睛。
沈机慧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大姐姐,你要保重身体。”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消失在浓厚的夜色里。
☆、(6)朝阳初起
“丁闲。”
睡梦中有人轻轻叫她名字。
丁闲伏在桌上,本就睡得不深,闻听得有人叫唤,即刻醒转。
“大小姐,你醒了?可还好?”
“我很好。”沈微行笑了一笑。
白日里的沈微行,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凌厉的气焰,丁闲昨夜为她散下长发,此时发丝贴在她苍白的面孔上,配上她极其清秀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娇柔的姿态。
丁闲掀开她身上薄被,查看伤口。
那雪龙丹果真神奇,周身鞭痕,都已乖乖收口;沈微行身上也是触手温凉,不再有高烧之患。
丁闲将昨夜小火温着的水取来,绞了一把毛巾给沈微行擦脸。
一面尽服侍之责,丁闲忍不住本性,一面探问八卦。“我听慧小姐说,这不是头一次?”
“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沈微行颇为放松地闭目,享受丁闲的服侍,也懒洋洋地配合回答。
“是沈府的子弟都这么可怜吗?”
“大概……只有我吧。”沈微行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但国师大人因炼丹不能出战,就派大小姐出马,应该是很器重认同大小姐的才是。”
沈微行抬眸认真看了丁闲片刻。
“你做我弟弟的侍妾,怕不怕自己有些过分聪明?”
丁闲恳切答,“丁闲首先是世间一人,其次才是大少爷的妾。”
沈微行的眸中射出毫不掩饰的激赏神采。“二叔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