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厉害啊!大小姐要做女将军了呢!”丁闲拍拍手,“之前骂我连撑船都不会,就已经决定要去了吧?”
沈微行歉意地一笑,“比那还早些。军国之事,不容妄议,并非我不信任你。”
“我知道。”丁闲点头道,“但丁闲好奇的是,大小姐既立志修行天道,为什么又会接下这差事?”
“出世是一种修行,入世是另一种。或者在人世间至为雄伟的斗争之中,反而会有更多的机会去窥视永恒。”
“总之就是此事有不小的风险,就对了。”
沈微行颔首,“七杀国主桑九爻,精明狡猾,擅用计谋;麾下有双天王、四将军等数位大将,与我方交战,败少胜多。此次用十二座城池、百万白银与梓晨瓶来交换议和,并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桑九爻得了梓晨瓶之后却撕毁合约,那出使之人可能就回不来了。”
丁闲吓得困意全消,“那怎么办?”
“怎么办?”沈微行微笑道,“偷偷跑回来呗。是以你知道为何要我去了。”
“到底是千军万马,大小姐修为再高……唉。”丁闲颓然坐下,“皇上倒也舍得。”
“国家为重,他明白的。”
“可是……”
沈绯樱适时咳嗽一声,终止话题。
“慧小姐求见。”
沈微行与丁闲对视一眼。
苦主的家人找来了。
得要打起精神应付才对。
出了门口,便见沈微止已在院中和沈机慧说话。
沈机慧的表情并无焦急或者慌张,相反却是一派淡然,满面轻松。
丁闲往后退了一步,让沈微行走前去。
“大姐姐。”沈机慧斜斜见了一礼。
“近来可好?”沈微行问。
“从前惯了随着大姐姐的脚步走;现今要自己走,虽然累,但走着走着,便也习惯了。”沈机慧笑了笑。“慧儿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转身果决而去。
“其实她虽然黑了点,长得却很好看。”丁闲喃喃评论。
沈绯樱走过来,瞟她一眼。
丁闲吐吐舌头。“好吧。大少爷,她来做什么?”
“告知机敏失踪之事。”
丁闲呀了一声,“看她那么开心的样子,难道已经知道是我们干的了?”
沈微止摇头,“只要沈机敏从世上消失,无论什么情由,她都会高兴。”
丁闲不由得联想起那日八卦玲珑局中沈机敏与沈机慧兄妹的对话。
——也是可怜的人呐。
“好了,今天很快就过去。再撑过明日,后日一早,我便入宫赴宴了。”沈微行道,“到时候如果被发现,就推在我身上便可,谁也没法可想。”
丁闲嘤了一声,“你又不是不回来。”
沈微行还是有所顾虑,“我不在府中,你要学会自己撑船去吃饭。”
丁闲娇嗔道,“我又不是白痴。”
沈微行想了想,“记得不要惹是生非。”
沈微止轻叹,“她若惹是生非,我自会把她屁股打开花,好叫她除了紫微阁,哪里都去不了。”
丁闲叫起来,“你们做什么这么矫情!”
一叫之中,丁闲与沈微止眼神相碰。
胶着了一小会,沈微止先移了开去。
沈微行眯眼看,想说什么,终于放弃。
丁闲心里被那个沈微止的三年之约硌得难受,咽不下,吐不出,时时浮现,挥之不去。此时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一个念头愈来愈清晰地浮起来。
“大小姐,你一个人去,路上没人照应。不如干脆带我去啊!”
话一出口,连丁闲自己亦觉得兴奋。沈府步步惊雷,外面的广阔天地逍遥自在,仿佛就在眼前。“上回丁闲为大小姐护法得还算可以的吧……丁闲是山野丫头,不怕行军辛苦的哩!”
“傻丫头。”沈微行伸指在丁闲面颊上轻弹一下。“那时你尚未过门,带上你亦无不可。现今你是我弟妹,我用什么身份把你带在身边?”
丁闲嘟起嘴,看看沈微止。“现今和那时,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沈微止软言相哄,“来日方长。”
沈绯樱忽然冷冷插了进来。
“雷雨。”
天边一道惊雷。
美丽的紫色电光,撕开天衣。
习惯在院子里见客、院子里吃饭、院子里聊天的紫微阁众人,最讨厌便是下雨时分。
趁着豆大的雨点还稀稀落落,众人躲到了丁闲房前的屋檐下,站成一排观雨。
常驻此地的一对紫燕也赶着雨云的脚步,回了巢,排在队伍末尾。
未片刻,便暴雨如注。
观雨观了小半刻钟。
丁闲实在困得忍不住,开了门去榻上半坐半躺着。
却听大雨中院门开启,还以为是谁,探头从窗口张望,才放下心。
上午去奇门珍宫探望沈嫦的沈辛夷,撑着一把油纸伞冒雨回来,黑裙湿了大半截。
沈绯樱撑开伞去接。
却听沈辛夷的语声有些发颤,和着雨声,丁闲勉强才听清楚。
“珏小姐落水,蝶湖里下去了四五十人正在捞。”
丁闲立即就想起了被推落蝶湖中的轮椅和长剑。
沈珏才五岁,身轻骨柔,捞起不难。
轮椅与佩剑均为精钢打造,捞起不易。
“绯樱,烦劳煮个姜汤。”沈微止去房中取了丁闲的披风为全身湿透的沈辛夷裹上,“辛夷姐姐,你……我们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们来来往往,也未刻意瞒我。我是在阁内居住,又不是世外尘寰。”沈辛夷长叹,“落水的是旁人便也就罢,偏偏是公主幼女。这事儿,算不算巧?”
丁闲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用力想各种刑侦细节。
“就算找到轮椅佩剑,亦可以说是沈机敏不慎失足落水。”
“轮椅佩剑上都染有血迹,不知道是否被水浸去。”沈微止亲手操作,最为清楚。“姐,昨夜是在哪里化的尸首?”
“丹鼎轩。”沈微行解释道,“昨夜父亲宿在九娘那里。与其寻别的地方,不如那里最好。”
“父亲若察探轩中残留气息的话……姐姐经常陪伴父亲炼药,有你的气息亦不奇怪。”
“但奇怪的会是没有任何别人的气息。”丁闲脑子被迫转得飞快。“骨灰混在炉灰中,运出去了么?”
沈微行回忆家常细节。“每日清早丹童将炉灰弃于指定地方。做晚饭前,也就是戌时初刻左右运出,全府的各种垃圾会一起运出。”
“戌时初刻?那不就是现在?”丁闲没有直接分辨时辰的能力,赶紧瞅了一眼房中时计。
“若是现在便糟了。”沈辛夷面色苍白,“如此雷雨,必定延迟。”
“我去看看。”沈微行急步欲出。
“等一等。”丁闲喝止。“如果,我们有个对手……如果,这对手只是觉得奇怪,并不知晓细节……如果对手在蝶湖闹出这些动静,不过是为了迫我们自乱阵脚……如果这对手本不可能知道从何寻起——大小姐这一去,便是将底子都交代了。”
众人皆都一点就通,不禁三伏天心中发寒。
所谓做贼心虚;万事俱会有纰漏,白纸包不住火苗。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圆,其中各种反应,又怎能万事思谋周虑,绝不犯错?
“……现在怎么办?”沈微止与沈微行都看住丁闲。
丁闲攥紧了小拳头,试图激发自己最大潜力——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就算沈机敏被人谋杀,找到轮椅,找到凶器;就算在丹鼎轩找到他骨灰,又无其他人侵入的痕迹。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与紫微阁相干?”
丁闲扫了一遍在座众人,连端来姜汤的沈绯樱亦不放过。
“只要我们几个守口如瓶,神仙也无法可想!”
“很好。”沈辛夷忽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很奇异。
却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喀喀数声。
沈辛夷的身量竟在众人眼前,活生生的暴涨数寸!
哐啷一声。
沈绯樱手中的姜汤落地。
此人并非沈辛夷。
或者说,他只是惟妙惟肖假扮了沈辛夷。
巧妙到在场众人,一丝半毫都未察觉。
——国师沈盘。
☆、(51)杀人偿命
等到丁闲看清楚眼前之人的面貌,已经从沈辛夷变成了国师沈盘之时,除她以外的众人已然在暴雨中跪了一地。
——只要守口如瓶,的确,无证据可以钉死紫微阁杀弟。
可是还有一件事叫做口供。
在沈盘面前,亲口认下罪行。相比较起发现眼前人是沈盘的震撼,怕是沈盘心中的惊怒拥有更大的冲击力?
沈盘冷冷看了众人片刻,未发一语。
丁闲眼前亮了一下。如暴雨中有黑色电光一闪。
轰然一声,院中的沈微行与沈微止同受重击。
下一刻,沈盘已拂袖而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丁闲骇然站在雨里。
跌坐在地的沈微行首先站起来,反手擦了擦口角鲜血,仰面闭目,任雨水冲击面颊。
沈微止亦起来。先前沈盘一掌,沈微行在前,挡去其七。他受三成掌力,伤势略轻。
“都在雨里站着做什么?”沈微止看看雨里的众人,一手拉着沈绯樱,一手揽住丁闲肩膀,慢慢走回房中。
丁闲进了屋,又反身跑出去,拉沈微行的手。
“大小姐。”
“我没事。”
“我知道。但淋太多雨会着凉。”丁闲半拉半拽,将人弄了回房。
沈绯樱已直接将丁闲屋子里的床单薄被披风什么的拿出来,供众人擦干身体。
沈微行闭目调息了片刻,苍白面色略回复些许。
丁闲颤声开口问,“国师大人他……为何会来?”
死一样的沉寂。
沈微行试着回答,“或者是辛夷姐姐去探姑奶奶时遇见父亲,她的确有所察觉此事,言语中露了破绽。”
沈微止摇头,“如果珏儿真在此时落入蝶湖——那与其问父亲为何而来,不如问沈机敏为何而来。或者,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所说的道理不算浅显,也不算深刻。
座中人都有切身体会,如何不懂?
丁闲想了半日,忽然道,“若沈机敏只是受人利用的一把刀,那他殒身何地,已经清清楚楚。早有准备之下,想指证真凶,也非难事。说难听点,就算没有证据也能弄出些证据来,又何况是真行其实了呢?……是以国师大人此时前来,恐怕反而是不想深究此事的意思了。”
沈微行同意此说,“不错,按父亲下手的分寸,他并不想伤我们。”
“那是,他还需你率领大军,押运梓晨瓶。”沈微止语带讽刺。
丁闲叹口气道,“其实早知如此,便认了又何妨?沈机敏贼子野心,行不轨时被苦主家人亲手所杀,即使到了官府,照国法也只是轻罪。”
“照国法……”沈微行忽然眼中一亮。“绯樱,你可记得律条?”
沈绯樱点头,“十年前修法,我叔叔主持。我誊抄数月。”
“若照此情,国法是什么罪责?”
“击杀淫贼者,视乎情形,轻则无罪,重徒三年。”
“我说吧!”丁闲不忿道。“最多也不过是三年徒刑!”
沈绯樱想了想,“抵不认罪,从重。血亲相残,从重。毁尸灭迹,从从重,可加流一千里。”
沈微行与沈微止对视一眼。
沈微止颔首,“可以接受。”
“你去?”
“自然我去。”
“……只能如此了。”
“你们在说什么?”丁闲很是讨厌这两姐弟在一起时常做的这种,彼此心灵相通,却叫旁人一头雾水的对话。
沈微止看向沈微行。
沈微行点头,“——如你之前所说,有人窥伺在侧,必定会要一个交待。若论家法,存诫堂上,变数殊多,恐怕难以全身。所以,不如如你所说,便论一论国法。”
“如何论?”
沈微止站起身来,额发湿漉漉贴着面颊,十分好看。
“我去换件衣服。”
丁闲不解地看他背影。
“你去服侍他更衣吧。”沈微行将丁闲抓起来。
丁闲急道,“大少爷向来不要我服侍。大小姐,你就直接同我说清楚行不行?”
“投案自首。”
简单的四个字震得丁闲脑中嗡嗡作响。
“……去哪里投案自首?”
“顺天府。”沈微行镇定地回答。
丁闲抓住她手,“堂堂国师府大少爷,去顺天府投案自首?”
“京师本属顺天府管辖。”
“三年牢狱,的确不重。但……但……”丁闲一时情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跺了跺脚,转身去寻沈微止。
沈微行看住她背影。
沈绯樱终于肯说长些的语句。“顺天府绝对忠于国师,在那里比在宅中安全。”
沈微行轻叹一声。“若非押运梓晨瓶之事,此事我去更妥当些。”
沈绯樱摇头,“若是大小姐,不会下杀手。”
“但三年后回来,以伊刑满之身,要掌家主之位,平添艰难。”
“七杀国得了宝瓶,签下和约,皇上即刻可以大赦天下。”
“希望如此。”沈微行咬牙。“我只担心,我与微止双双离府之后,丁闲无人照料。”
“无妨。”沈绯樱坚定地摇头。
沈微行不解。
沈绯樱唇齿微吐,淡淡道,“带她去。”
同一时刻。
璇玑殿内,公主抱住幼女,满脸是泪痕。
“珏儿,是娘亲不好,娘亲未能好好照顾你。究竟是谁那么狠心,对你下这样的毒手?你才五岁半呀,这么深的湖水,一定是吓坏了吧……姜汤,姜汤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公主。”沈君兰慌忙将煲好的人参姜汤端上来。
沈琪在一旁嗤之以鼻,“当年娘亲把大姐姐扔进蝶湖的时候她不是也五岁半么?那好像还是大冬天的事儿。”
“你滚。”乔璇玑咒骂,“养不熟的白眼狼,口口声声是你的大姐姐。你有本事,跟她去七杀国呀!”
“我是想去,去不了而已。”沈琪从来不卖公主母亲的面子,“妹妹不过喝了几口水,你再抱她那么紧,她便真喘不上气了。”
同一时刻。
龙池侧院。
沈阁风只着亵衣,盘坐在沈池岸的床榻上,清风徐来,将床上轻绡拂起。
沈池岸□上身,摇着扇子,拿了碟冰糕进来。
“下过雨暑气没那么重,你体质本就阴寒,少吃两口。”
沈阁风看了看他手里冰糕的厚度,长叹一声。“好食阴寒之物,是以体质阴寒。体质阴寒,便更爱阴寒之物。这可戒不掉。”
“你先吃,大不了一阵子热了我再去给你拿。”沈池岸笑道。“风儿,你说现在紫微阁那边在做什么?”
“你莫要那么得意。”沈阁风用银勺挖了冰糕,细细一点一点吃。“有一个沈机敏能发觉你我之事,便能有第二个。今次天助我等,沈微止竟真下杀手。若留活口,以那个疯子的秉性,实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来。”
“他虽疯狂,还不是被你三言两语激得去摆慵风阵?”沈池岸盘腿坐到沈阁风对面,“府中一切,都在风儿掌控之中。”
沈阁风挖了一勺冰糕送入沈池岸口中。“有朝一日没了长房嫡子,我们保公主扶正,岸哥哥便可以庶长子的身份,承继家业了。”
“沈微行出使七杀国,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大哥既失盾牌,又多一个小侍妾为软肋,不信得不了手。”沈池岸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