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行靠着竹床,坐在那里。
父女两人同样倔强地不发一声。
☆、(39)如日方升
午夜就这样,缓缓,缓缓,缓缓地过去了。
丁闲有些昏沉,等发现自己痛苦稍缓时,才顺道觉察,屋中的两人都去了外面。
身上衣襟湿透。
丁闲蹑手蹑脚坐起来,从竹屋的小窗口向外望。
东方有鱼肚白缓缓浮起来。
沈盘站在溪水边。水流冲刷过他好看的鞋子。
沈微行垂首,跪在他脚下。
“我听到你午夜时同丁闲说的话。”
沈盘望住晨星。
“从前受责的时候,也是因为这样的念头,才熬过去的么?”
“无论我怎样想,都不重要。无路可逃,必须承受,然后,才会过去。”沈微行与她父亲一样,声音中已听不出任何异样,平静,而稳定。
“你很像我。”沈盘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是悲是喜。
“母亲如能听到,当会欢喜。”沈微行垂眸。
沈盘却忽然发作,反手大力一掌。
沈微行被震得闷哼一声,飞出数步之远。
沈盘并不放过她,几步上去,又将沈微行衣领提了起来,劈手掴了一个耳光,又掴了一个耳光。清脆带着风声,反反复复,十几掌掴打下去,沈盘并没有停手之意。
丁闲惊得从竹床上起来,踉跄着推门,却发现竹门如何推亦无法推开。
沈微行面上一片红肿,闭目咬牙。
沈盘终于停手。
他声音中有沉沉愤怒,“若你母亲知道你种种所为,真会欢喜?”
“父亲……是指什么事?”沈微行闭着眼,勉强问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所以女儿无权将自己贞操拱手让人?”沈微行睁开眼睛。
丁闲一愣。
原以为沈盘为斗命之事发作。
现在听来,却又是怎么一出故事?
沈盘冷冷问,“敏儿的制药功夫我清楚。你的心志我亦清楚。他的□,破不了你的心防。”
“无错。”沈微行坦然相认,“他们既有此意,我便坦然从之。父亲若要追究,何不追究二娘三娘,阁月机敏?”
“他们终其一生,亦不能知晓,星辰瀚宇之事。——但你能。”
“所以无论什么情境,我若伤害了别人,是我受罚。我若不能保护自己,亦是我受罚。别人受了与我无关的伤害,还是我受罚。甚或我保护了别人,依然是我受罚。对么?”
丁闲从未听到沈微行的话语中有如此深重的怨恨。
沈盘似也微惊。
“我一直以为,你知晓为父砥砺你的苦心。”
“是女儿知道。”
沈盘放手,沈微行跪地喘息。
“那你为何这样做?你喜欢从嘉?你怨我破你皇后之格?”
“贞操很重要么?”沈微行咬牙,“父亲,你真的了解你的女儿,想要什么么?”
东方朝霞升起。
“我正是苦思无解,所以才来问你。”沈盘看了沈微行片刻,伸手过去。
沈微行摇头,拒绝起身。
“父亲。”她端端正正叩了个头。“女儿想要六艺秘要。”
一瞬间似洪水冲开堤坝。
沈盘的怒气铺天盖地而来。
但沈微行今次选择了阻挡。
这一招若是落实,沈微行必死。
是以她格挡住沈盘的气劲攻击。
但仍承受不住推势,向后平移数尺,喷出一口鲜血。
沈盘已经欺近,扼住她咽喉。
“六艺传男不传女,是以你故意破身,好有借口终身不嫁,得我秘要相传?”
“是。”沈微行坦然认同。“我不想嫁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蕴盛。天地之间,有始有终之物,皆是苦楚。女儿斗胆,想要抓住恒常之物,譬如星辰。”
沈盘的手收紧。
沈微行再说不出一字,面色发白,微微仰面,闭上眼眸。
红日当空。照住她伤痕累累的脸。
有种奇异的清秀。
很久之后,沈盘终于放手。
沈微行禁不住呛咳起来。
“你不必如此做。以你的天分,我终有一日,会将你要的给你。”
沈微行又叩首。
“谢父亲成全。”
沈盘冷笑看住她。
“对自己的父亲,亦要动用这样的心机,去达成目的。行儿,我忙于国事,却不知晓,你是何时变成这样?”
沈微行垂眸,“父亲真想知道么?”
“你说。”
“我十五岁时,公主诞下珏儿,全家都前往探贺,宫中亦赠了一盆瑶树琪花。后来瑶树琪花枯死,父亲记得么?”
“记得,是你认下此行。”
沈微行摇头,“不是我做的,是公主当着我与微止的面,亲手将药渣浇入花盆之中。”
沈盘沉默片刻,“她未能得子,心绪不佳,亦是难免。”
“她逼我认,我便认,无谓连累弟弟。既认下了,父亲赐罚,亦非罕事,唯有承受。”沈微行似在说一件与自己并无关系之事,“父亲看过存诫堂谱么?……女儿自十岁以来,受责三十六次。那是唯一一次,我反抗侍卫,跑了出来,到丹鼎轩门前,想要求父亲救我。”
沈盘点头,“那夜我未见你。”
沈微行惨笑了笑,“不止未见我,还将惩罚加倍。但父亲可知道,向来忍耐的我,为何偏偏那一次要反抗?”
“为何?”
“因那一夜,是女儿初潮。”沈微行冷冷地抬头,盯住父亲的眼睛。
沈盘闭上眼睛,痛苦地叹了一声。
“沈府儿女,俱不用下人,取其自强之意。但众人皆有母亲看护照拂,真正如野草一般生长的,只有我们姐弟。”沈微行平静的语声中,隐隐藏住惊涛骇浪,“父亲,我不会下厨。我不会织补。我不会盘女儿家美丽的发髻。我亦不懂得怎么用脂粉。那一夜,我连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亦不懂得。阖府上下,无人教我,无人帮我,只有家法森严,血流成河。父亲,这样的女儿,要如何嫁人?二十年来,你所教我的一切,我所会的一切,便是沈门六艺。我不追逐六艺的至高圣谛,还能追逐什么?”
沈盘久久无语。
旭日高起。
一日之中最为舒适的时候就要过去。
逼近正午,便又是禁地中难熬的时分。
丁闲怔怔看住这对父女。
沈盘负手看了会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竹叶。
再转回来时,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籍。
“这是你要的。亦是我欠你的。——拿去吧。”
沈微行平静地接过。
“若我真不给你,你会如何?”沈盘忽然问。
“向弟弟要。”沈微行坦荡答。
沈盘笑了出声。“微行果然肖我。你母亲若能知晓,果真,会欢喜吧……我没有什么再能给你的了。凝儿还好么?”
“这是凝儿与贪狼之事,”沈微行自怀中取出陈情书信,“女儿未得允准,自行处置了此事,还请父亲降罪。”
“你何罪之有?”沈盘读毕,将书信折好,纳入怀中。“你有心天道,就注定错过人世风景。如凝儿这般的儿女情长,或如我与你母亲那样的相知相守,终难再有了。此路独行,注定凄清。行儿——你可知,我愿以百年寿数,交换你母亲一夕觉醒?我时常想象,我们一家四口,避居市井,平凡度日,有朝一日,看旁人用花轿将我的女儿娶了去,长吁短叹,你母亲便笑我思女成狂……”
“别再说了。”沈微行木然打断。“父亲……是女儿不孝。”
她咬牙,强自抑制泪水,“父亲爱我,我却只爱自己。是我一直……一直错得离谱,却知错,而不能改。”
“你便爱你自己便是。”沈盘伸手轻轻抚摩女儿简单的束发。“我有天下,还有沈宅。我能给你的太少。很好,你懂得爱自己,我便也能放心一二……六艺之术,要循序渐进,你纵得秘要,也要二三十年的工夫,方能窥其究竟。你若想离开,我便借此事,送你离开,你择地静修便是。”
“不,我不离开沈宅。”沈微行扬眉,“父亲,如您所说,一家四口。我不会弃之不管。”
沈盘点头,柔情收起,回复威严神色。“那便在此静心悔过三日,三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迟些再去存诫堂领责。”
“是。”
“微止天赋不弱,欠缺的,便是如你这般的磨练。”沈盘转头望向竹屋中呆呆看过来的丁闲,“若有朝一日他执掌家宅,你要多费心辅佐。”
沈微行一笑,“丁闲,父亲在同你说话。”
丁闲啊了一声,忙点头,“我会对大少爷好,我也会对大小姐好的。他们都对我很好。国师亦对我很好,姑丈,凝小姐……你们都对丁闲太好。”她知自己一时凌乱,言出无状,但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合适,“丁闲有幸,能认识世上最为优秀之人,这样的幸运,会时时警醒我,加倍努力,好配得上你们……你们这样,嗯,耀眼的光辉。”
一席话说得沈盘与沈微行俱笑了起来。
“父亲,丁闲在此怕是熬不下去。可否……”沈微行趁此机会陈情。
“我可以。”丁闲急道。
沈盘略一沉吟,“我命微止入夜前来接她吧。禁地之中虽然难熬,但如雪龙丹一般,是破而后立之法,能得一日一夜修行,前途无量。”
☆、(40)惊艳时光
——竹叶被风吹过的声音,很像海潮声。
国师走后,丁闲一推门,门竟开了。
沈微行坐在丁闲昨日做过的位置,正用溪水洗脸。
丁闲温柔乖巧地跪坐在她脚边。
“大小姐刚才说的故事,让我听得好难过。”
沈微行想了想,道,“其实没有那么惨。那夜是公主帮了我,还暖了红糖姜水给我喝。我故意那么说,让父亲下定决心给我六艺秘要而已。”
洗干净脸,她认真看住丁闲,“你会否觉得我很可怕?”
丁闲笑眼弯弯,“不可怕。我喜欢大小姐。”
“那你嫁给我?”沈微行调侃她。
丁闲咳了一声,“大小姐若是喜欢女孩,保准有从紫微阁排队排到仁山乐水,不不,排到帷幄纵横那么多的美人自荐枕席呢。”
“一个乔从嘉就够麻烦的了。”沈微行站起来,“……对了,我的一切都未瞒你,想必你也知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丁闲点头,“大小姐不会信错人。”
“这句说得好。”沈微行得偿心愿,纵使在沈门禁地桎梏之下,亦掩不住她意气飞扬之色。
丁闲被她影响,忽然一激动,便道,“大小姐,我也将我的秘密告诉你,好不好?”
沈微行淡淡笑道,“我等很久了。”
——此刻丁闲方明白沈微行气场全开时的城府与手腕。
明明是沈微行想问。
却能不着一字,叫丁闲主动乖乖地吐露。
若初见时便知她如此深沉心机,丁闲怕会退避三尺。但最奇妙的是,沈微行又偏偏不会用这样的城府来做任何算计旁人伤害无辜之事。心机深沉和磊落坦荡,竟在这名女子身上形成了奇妙的共存,相得益彰。
丁闲细细理了下思路,心甘情愿地全盘托出。
“大小姐过来看这个——”
她双掌一错。
一个散着柔软光芒的光球出现。
颇有些像斗命时的设局。
光球内,一名模样同丁闲十分相似的女子,穿着奇怪的衣物,正坐在众人之间,蹙眉聆听,不时刷刷写些什么。
“这是……”
“这不是局,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丁闲仔细斟酌措辞,“说来话长。我六岁时,因刑克父母,被族人沉入水中。当时是姑丈将我救起——但救起之我,已非先前之我。”
聪慧如沈微行,亦是听得茫然。
丁闲细细解释,“在彼方世界,亦有一个女子,名为丁娴。她也是在六岁时,与家人走失,失足落水。我们对照过,她落水之处,与我落水之处,地形十分相似。便在水下挣扎之时,我的世界,与她的世界,发生了一些……谬误。”
“你成了她,她成了你?”沈微行问。
丁闲只有佩服二字。“不错。我本是那里的丁娴,她本是这里的丁闲。我们彼此交换了身份——但,不止如此。从那之后,我与她,便好似共生一般。我做的一切她都知晓,她的一切生活我亦能感知。所有的细微情绪,点点滴滴,一点亦不会遗漏。”
沈微行蹙眉,“如此说来,你每过一日,便同时过了两个人生,习取了两份经验。”
丁闲眼中放光,“大小姐,我真未料到,你能明白得这么透彻。”
沈微行想了片刻,指着光球问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模样?”
丁闲点头。“我和她探究过此事。在她的世界中,亦有三皇五帝,但秦始皇二世而亡,其后代之以汉、唐等等朝代。而在我们这里,大小姐亦知,秦朝历经四百年大一统,而后有六岛之乱征战百年,圣帝建立大云,三百年而终,种种烽烟,方有我朝。”
“竟如此有趣?”沈微行眼中光芒闪烁,“则,她们那里,距秦统六国,有多少年?”
“两千二百年左右。”
沈微行倒吸一口冷气,“竟比我们要晚了一千多年么?”
丁闲微笑点头,“是以你看她们穿的衣物,袒胸露背,并无拘谨之态。彼朝不修玄学,却重科学,常以人之脑力钻研,来营役万物,获享舒适太平。”
沈微行细细观察了丁娴——“她在学习?”
“是。这是课堂,上面讲授的是她的师长。”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沈微行指住光球中的黑板。
“是一些数学公式,可以由一个圆形的半径,推得其面积。”
沈微行想了想,“我也会。”
丁闲笑道,“我也会。但有些电磁、芯片等等,必须配合矿物发现,或是制造技术,亦同社会政体有关,大小姐一定不会。”
“社会政体?”
“彼处相信,人生来平等,要尽量破除天生的阶级,只凭人的自由意志、自由选择来评判臧否;男女,老少,强弱,贵贱,都享有平等机会,只要不妨害他人,人可以决定自己所要做的事。”
见沈微行眼芒闪动,丁闲忍不住道,“大小姐所辛苦追求的一切,在彼处,人人唾手可得。”
沈微行深吸气,“如此说来,你的两重人生,倒是彼处有趣舒适得多。”
“不。”丁闲斩钉截铁地摇头,“虽然这里很辛苦,但相比起那里的平静,我却更喜欢这里。无论是山中岁月,还是沈府争斗,我所认识的人,经历的日子,全部都令我觉得……有意义……呜。”
丁闲一面说着,一面忽然感觉到血液中的刺痛又来。
光球随住她精神力的涣散,消失不见。
正午的阳光摇曳不止。
丁闲心中默默回想沈微行所说之话——
这一刻,与每一刻,并无不同。
一样会过去。
无论多么痛苦,难过,只有一点毋庸置疑:
它一定会过去。
时间是单向存在的。
除了死亡,没有一种痛苦,会将人胶着在原地。
生存,便是希望。
……而丁闲另有自己的进一步的心得:
既然每一刻都势必会过去。
那么,她宁愿这一刻过得精彩,刻骨铭心。
就算痛,就算苦,就算艰难险阻。
一分一秒,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