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酒,忽然同他讲,我来对他好,我来喜欢他,好不好?” 沈权凝虽在同沈微行说话,眼里却只看住贪狼。
贪狼哈哈一笑。“凝儿是头一个,对着我这张伪造的皮囊,仍不嫌弃,愿与我相对一生之人。”
沈权凝点头,“我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聪明多智,亦喜欢他心高气傲。看着他快活,我便会开心地笑出来。若看到他愤懑,我亦觉得胸口透不过气。后来我们好了,他给我看他的真容,我却恼了,恼他哄骗于我。”
贪狼悠悠道,“二十年前,我也曾有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日子。但时日一久,我不禁怀疑,若我换了一张丑脸,又当如何?结果那些原本软玉温香的红颜知己,却均是惊惶失态,弃我如敝履。之后我便索性以此相貌修行,一心争命,淡看儿女□。未料到已过不惑之年,却能得凝儿的一片真心。苍天对我不薄,这二十年禁足山林,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与不甘,便因凝儿的一颦一笑,化去无踪了。”
沈微行低头看看手中之剑,又抬头看看身外之局,只有苦笑。
“既是两情相悦,何不坦荡相告?”
“——因为凝儿有了身孕。”
沈微行一窒。
贪狼冷冷道,“大小姐可能保得住我们的孩儿?”
沈微行不用想便可以给出答案。“我不能。”
贪狼道,“若我今日将凝儿交你带回,恐怕明日,便要择地为我们的孩子立坟。”
沈权凝道,“母子连心,大姐姐,凝儿必与腹中孩子同生共死。……故而,凝儿不能回去。”
“所以你们就苦苦隐匿,不过是想待凝儿顺利生产?”
“只要她们母子平安,贪狼死不足惜。”贪狼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沈微行长叹一声。
大地震动。
地崩天开。
“大姐姐快些离开吧。”沈权凝与贪狼手拉手,似是心意已决,“此地局破之后,便是我与他百年相守,白头偕老之处,再无人会阻碍,再无人会反对了。”
“破局真能相守?”沈微行忽然语声坚定,“从此你们在局内无一丝异常之力,而局内种种人事幻化,亦不可控。不过是又一遭人世艰苦。这艰苦,却还无穷无尽,无法消除。这真是你们想要的结局么?”
沈权凝摇头,“凝儿宁愿在此受苦,也不愿同他分别。”
“一起走吧。”
沈微行身形如鬼魅一飘。
沈权凝不及说什么,就被她攫在手中。
贪狼下意识伸手去拦阻。
沈微行手中短剑一挑。
沈权凝的衣带如红云般卷起,卷住贪狼的小腿。
“丁闲,开局!”
大地怒吼。
地面裂开巨大石缝。
丁闲的下唇已咬出血迹,但手中丝毫不乱。
对面白猿鹦亦十分配合。
黑雾与紫芒一闪而开。
盘坐在石梁上的沈微行缓缓睁开眼睛。
倚坐在丁闲身边的沈权凝亦回复知觉,面上犹有泪痕。
又过片刻,贪狼亦醒来,直视沈微行眼眸。
“为何要将我们强行带出来?”他语声怨毒。
“算了。”沈权凝幽幽开口,“贪狼,你我今世缘分已尽……来生,还要不要相见?”
“凝儿。”贪狼黯然道,“是我误你。生生世世,若苍天有知,我愿为犬马,为你看家护院,保你一世平安。”
“未料到贪狼也说得出这么叫人头皮发麻的话。”沈微行忽然站了起来。“来生事你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商议。”
她向下俯视,眼中竟带着一丝决心已定的笑意。
丁闲看得心中猛跳。
“大小姐?”
沈微行指一指命局。
众人低头去看。
大地震裂,地龙翻身,城门自西向东,绽开巨大裂口。
阮大与张娟儿,便坠入了裂口之中。
两人相抱相依,面上含着笑容,闭目消失在漆黑深渊之底。
其时,距城门,还有十步之遥。
“我输了。”
沈微行平静道。
贪狼和沈权凝俱都现出不可思议之神色。
贪狼声音哑暗中,含着一丝无法相信的狂喜,“你,愿意放过我们?”
沈微行摇头,“不是放过你们,而是胜负已定。若此局不败,我放过你们,山下重重包围,你们又要如何逃脱?”
“大姐姐……”沈权凝跪了下来。“凝儿与腹中孩子,谨铭大姐姐今日之德。”
她虔诚叩拜下去,“因缘往复,必不成空。若有能酬报之日,自见分晓。”
“凝儿。”沈微行凝视她眼眸,语声温柔,“我很高兴,你能找到可托付之人。你若一生幸福,我又何须酬报?”
贪狼起身,深深看了沈微行一眼。
“依大小姐行事之风,天地之间,若有所求,均是唾手可得。——贪狼携妻儿就此别过。”
“各自珍重。”
一男一女,一猿一鹦,沿着丁闲的身侧,一步一步离去。
丁闲反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
沈微行低头,目送贪狼与沈权凝,下了石梁,到了山谷之中,再沿住清溪,一直走出了视野。
——山谷中春来繁花似锦。
☆、(38)月上中天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丁闲烤了一只鸽子。
递给沈微行。
沈微行撕了只腿下来,将剩下的还了回去。
“大小姐。”丁闲怯生生问,“大少爷的飞鸽传书,就这样被我们撕了,真不要紧?”
“我不理他,他自然会先回去。”沈微行淡淡答。
“那,我们……回去么?”
“自然要回去。”
“回去怎么交代呢?”
“——我正在想。”
丁闲了解到,原来沈微行亦不是事事算无遗策成竹在胸。
她眉头紧皱,很显然,想不出来什么太好的办法。
“不如,跟老爷实话实说?”丁闲小声提议。
“要看是否有机会。”沈微行轻叹,“此事或可告知父亲,但诸母方面,绝不可透露一丝实情。”
“丁闲知道。”
“父亲必不相信我落败。”沈微行喃喃道,“你是唯一在我身边之人,若是逼问起来,你想瞒亦瞒不住。”
“那怎么办?”
“或者,你去找凝儿,不必跟我回去了。”
“不行!”丁闲吓了一跳,“怎能留下你一个人面对?”
沈微行笑了笑,“应该说,怎能让你还未圆房,就与夫君分离?——等我再想一想。”
沈微行二度负于贪狼。
……丁闲相信,此事已经天下尽知了。
一路二人昼伏夜行,耳边便有不少传言。直到沈府已近,在上次与沈微止停留过的农家菜馆用餐时,竟连菜馆老板,亦在跟客人商谈此事。
“女娃儿就是不行啊……国师府的脸都要被丢尽了。不明白为什么国师大人总派她出战呢?”
“听说那位大小姐实力不济还是其次,还是个,□啊……”
沈微行面色不变,该吃什么吃什么。
丁闲却觉胸中气恼,不知不觉竟吃了整整三碗饭。
“多吃些,预留体力。”沈微行淡淡揶揄。
丁闲叹口气,“你真的决定了,要这么干?”
沈微行点头。
两人吃完上马。
白马惊风。
片刻驰骋,便可远远望见国师府邸建筑。
转到直通往帷幄纵横牌楼的大路上,薄雾之中,便可见到茶营侍卫分列两排,前来迎候。
沈六安策骑当先,“大小姐,国师已在存诫堂等候。”
两列侍卫,隐约间有包围之势。丁闲控马技术乃是此行前速成,十分粗陋,两边马匹一夹,她□马受惊,几乎将她抖落下来。
沈微行只当看不到,淡淡问,“只有父亲一人么?”
“公主与诸位夫人俱在。”沈六安低声道,“连大少爷亦被请到了堂上。此外,大小姐,堂上已传了十二轮回……今次恐怕难以善了啊。”
沈微行望了望前方,“既如此,为免父亲等待,我直接骑马进去吧。辛苦你们。——丁闲,过来。”
丁闲求之不得地从她的小矮马上爬下来。
沈微行伸手将她拉到自己马上。
马鞭轻扬。
她加速而起。
沈六安凝望沈微行马上风姿,浓眉紧皱。
存诫堂上众人都是凝神静气,不敢出声。
忽然前方有人来报,“回禀老爷,大小姐……大小姐……”
“不是说到了路口了么?怎么那么久还没来?她怕了?”璇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回公主,大小姐已经进来了。”
“人呢?”
“……大小姐她……”侍卫咕咚一声,双膝跪地,“她策马直入,穿过紫微阁,进了禁地!”
乔璇玑大惊失色,“禁地?你说的是,沈门禁地?”
沈盘从中央椅上立起。
他身躯清瘦,但威仪之盛,一语未发,瞬间便令乔璇玑肩膀一抖。
“真是我的好女儿。”沈盘淡淡拂袖,“所有人都散了吧。——若有人想学她,随时可以自便。”
众人黑压压跪了下来。
“女儿不敢。”“儿子不敢。”叫得凌乱。
沈微止面色苍白,孤零零坐在那里。
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堂下侍卫,“丁闲何在?”
“回大少爷,大小姐与闲姑娘并骑一马,将闲姑娘一起带了进去。”
“……明白了。”沈微止深深吸气,抬头看向父亲。
沈盘看长子一眼,“你随我回丹鼎轩,陪我用晚膳。”
沈微止只得答是。
沈盘带走沈微止。
存诫堂上种种人等,面色各异。
沈琪站在存诫堂门口,向住紫微阁方向眺望,“策马直入,擅闯禁地……大姐姐真是潇洒!”
“潇洒?”沈阁晴冷笑道,“三日之后,若父亲不放她出来,沈门长女,就是我姐姐了!”
“哦。”沈琪翻了个白眼,“那便祝你姐姐美梦早早成真。”
沈门禁地。
夜色如水。
丁闲绞了一把冷水,覆在沈微行额头。
沈门禁地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以丁闲的薄弱功底,不过觉得周身不适,透不过气。但沈微行一入禁地,便几乎从马上跌了下来。
禁地是一片景致颇为不错的野竹林。竹子生得茂密,遮天蔽日;其中更有一间小小竹屋,丁闲赶忙将沈微行扶进了小屋之中躺了下来。
回头一看,那匹属于沈府的骏马,亦知此地不宜久留,转身跑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天色全暗,沈微行随之开始发烧。
幸好竹林中有蜿蜒水源。丁闲查探了下,水源乃是来自于禁地向上攀援两百步处的一个小小瀑布。于是撕衣为帕,为沈微行冷敷。
暮夜无声。
竹屋狭小,只有一张竹榻。丁闲退出来,在溪水边托腮坐着,遥遥看住半掩的竹屋门扉。
月色颇为圆亮。
五月初八与贪狼一战。回程路上用了五天,今夜是十三了吧。
丁闲抬头看住迷人月色,心中不禁挂念沈权凝——
凝小姐与贪狼,现今也在对住如此的月色么?
她们可会知道,沈微行放了他们自由,却付出了囚禁自己的代价?
……但若换了自己,也会一样的做法吧。
丁闲埋首在腿弯中。
自己的薄薄气机,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亦觉出各种不对来。
先是呼吸间,似有细细的针,在刺痛肺部。
尔后而血液流转之时,却觉周身血管锐痛。
再过一阵,心脏的每一记搏动,都带来周身皮肤血管的剧痛,令人禁不住要抽搐。
再之后,呼吸带来的疼痛,亦愈发严重。每吸一口气,都觉五内翻转,痛不可挡。丁闲几乎屏住不敢呼吸,实在气尽时才浅浅吸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而落。
痛苦一阵一阵。
偶尔稍微缓解,丁闲忍不住抬头看看竹屋内的情状。
沈微行的根基大概是自己五倍吧?丁闲努力集中精神去想。那,她所忍受的痛苦,是否也有自己的足足五倍那么多?
闯入沈门禁地的大胆做法,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之下,是对,还是错呢?
……沈微行料定的事情,真会发生么?
月上中天。
丁闲无力保持坐姿,整个人在地上蜷成一团,忍不住呻吟出声。
小时候生病,不明白为何身体会那么酸痛,气息会那么急促,在床上翻来滚去,也是这样呻吟。
那时候凝小姐总在身旁,逼她喝药吃饭,对她说,小闲你的身体正在与风寒或是外邪相斗,喝下药,吃下饭,便能斗嬴了。
斗嬴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是因为大小姐斗输了,所以才要忍耐这样的惩罚的吧?
丁闲迷蒙中忽然被人横抱了起来。
“大小姐……”隐约间知道是沈微行的怀抱。
被抱进了竹屋内,放平在床上,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对不起。”很轻很轻的声音,如从隔世传来。
丁闲用力抓住沈微行的手,“你痛吗?”她问。
沈微行反手亦握住她。
并不回答。
有能力走出竹屋,将丁闲抱入来,已耗尽她所有气力。
与天斗,似有无穷惩罚。
愈强,便愈痛。
丁闲眼前略略清亮,见到沈微行模糊的侧影,坐在地下,喘息着靠在床边。
她努力撑自己,往沈微行处靠了靠。
“那么,后悔吗?”丁闲喃喃问。
午夜。
丁闲忽觉一阵大力,将自己周身都要撕裂。
全身的血液都涌起,再落下,再涌起,再落下。恐怖的感觉,好像溺水一般,又却永无止境。只能够张着嘴,无谓地喊叫,本能地喊叫,挣扎着,却不知道要向何处挣扎,哪里才是此种绝境的出路。
意识渐渐模糊。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陷入昏迷之中。
一秒一秒,去面对,没得逃避。
耳边听到沈微行微弱的声音。
“丁闲。无论你痛,或不痛,时间,都会,一样过去。明白么?一定……会过去。如果,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够肯定。但是,只有这件事,不会欺骗你。”
“……是,是什么?”
“就是,这一刻,会过去。每一刻,都一定会……过去。”
欢乐的一刻容易短暂。
无聊的一刻并无概念,便已流逝。
悲伤的一刻在脑海中久久回忆,顾影自怜。
而痛苦的时刻呢?
和欢乐时,无聊时,悲伤时,难道真是一样长?
沈微行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丁闲生生难过到哭出声来。
这一刻好难挨。
黑暗中,脚步声一声一声,踏在竹叶上。
无力去管。
门扉被推开,月光照进来。
沈盘在午夜而来。
果如沈微行所预计的一般。沈盘会来。
——若沈微行在忍受着丁闲五倍的痛苦。那沈盘呢?
以国师之尊,陪着女儿,在禁地举头望月——如此风雅?
丁闲听到沈微行抽噎了一声。
沈盘靠着竹屋的门扉,站在那里。
沈微行靠着竹床,坐在那里。
父女两人同样倔强地不发一声。
☆、(39)如日方升
午夜就这样,缓缓,缓缓,缓缓地过去了。
丁闲有些昏沉,等发现自己痛苦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