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兑旺于秋,衰于冬;震、巽旺于春,衰于夏;坤、艮旺于四季,衰于秋;离旺于夏,衰于四季;坎旺于冬,衰于春……”
又拿一张看。“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俱都是玄学中最为基础的要义。
她静静写来,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丁闲便坐了下来,一张一张看下去。不知道为何,在如此深夜之中,这些基础的道理,竟一字一句,流入了丁闲的心底。
星辰朗朗。
沈微行写了一夜字。
天色微明。
丁闲看得半梦半醒,扑在了妆台之上。
沈扶桑终于翻身,起来。
她高挑,比沈微行还高了些许。
五官漂亮,眉梢眼角向上斜飞,自有一种顾盼的神气。
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沈微行,紧得双臂都不住颤抖。
沈微行放低笔,揽她入怀。
“大小姐,是辛夷……辛夷姐姐模拟我笔迹的,是么?”她伏在沈微行耳边,轻轻问。
“都过去了,不重要了。”沈微行柔声劝慰。
“姐姐想要我做个贤妻良母,平安度日……大小姐呢,大小姐想我做个什么样的人?”
沈微行抚摩她美丽的长发,“想你离开这里,海阔天空。”
“那,我便离开这里,海阔天空。”沈扶桑有些贪婪地享受沈微行的怀抱,“扶桑想要做个像大小姐这样的人。”
“……我不快乐。”沈微行声音极低,“你要过得比我快乐。”
沈扶桑珠泪簌簌而落。“是。我会过得快乐。”
她缓缓捧起沈微行的脸庞。
沈微行的面容,似一把刻刀,刻在她心里,从心尖,到心底。
沈扶桑慢慢接近。
本能地接近。
想要去触碰……触碰她的皮肤,她的唇……
沈微行没有拒绝。
只是闭上了眼睛。
沈扶桑逼近又逼近。
忽然错开去,将脸贴在她脖颈。
“我便上报国师,经此一事,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沈骏眉真的有情,请求去了沈姓,嫁给沈骏眉做亡妻。这样便能离开沈府。沈骏眉祖籍是蜀地,我便可以扶灵的名义去蜀地看看……听说五月里花重锦官城,扶桑颇为向往哩。”她瞬间已经开心起来,眉宇间都是飞扬的活力。“大小姐,我本姓夏……要是有一日你听说了一个叫夏扶桑的女子,千万要记得,就是我。”
刚刚从瞌睡中醒来的丁闲,讶然看住眼前两个长身玉立的女子缠绕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图景。
——人世间,总有一些事物,当你映入眼帘,便知是美好,绝非罪恶。
丁闲补眠到第二日下午。
起来吃过东西,泡了个澡,见沈微行房中似有动静,便跑过去。
“大小姐。”
“醒来了?”沈微行看起来颇为疲倦。
丁闲见她床铺未动过,“早上我去睡觉之后,大小姐没睡么?”
“没有,我去火铃别业请安了。”
丁闲猛然想起来,“对哦,若不去的话,公主又要罚你……但请安回来之后怎么不睡一会儿呢?大小姐身体虽然好,也禁不起老这样折腾。”
“之后我又去看了看阿娇。”
“咦?”
“她长那么大了。”沈微行比了比长短,“你有空亦去探探吧。”
退了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恰好沈微止回来。“小闲,冲儿捎了些点心。”
沈权冲带来的点心是街上制的,风味同沈府厨房中的不同。
丁闲吃了两块。
“好吃么?”沈微止温柔问。
丁闲想了想,又想了想——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品出一丝味道来。
终于忍不住将想问的问了。“大少爷有没有怀疑丁闲之处?”
“没有。”沈微止毫无犹豫回答。
“……那,大小姐呢?”丁闲很担心地看了看那边。
沈微行的房内一点动静也无。
沈微止静静看住她坐立不安的神态。“你可以亲口问她。”
“好。”丁闲端住点心,“她应该未吃午饭,顺便拿给她。”
“不是现在。”沈微止立即阻止。“让姐姐睡一会。”
丁闲极其敏感,“怎么了?”
“昨日之事,公主赐了你四十藤。姐姐替你去领了刑责。”沈微止沉默了片刻,终于据实相告。
丁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手中点心被生生抓碎。
“——为什么?大小姐,为何要替我?……丁闲并非身娇体贵,也不是弱质千金。我承受得起!”
“她是替你,你又是替谁?此房之中,荣辱一体。——你若要问她信不信你,这便是答案。”
丁闲喃喃,“可是,既然罚的是我,便让我承受便是。她已经忍受了很多痛苦……我是血肉之躯,她亦是。我不要承这样的情。”
“很好。”沈微止冷笑。“你不要承情,那你去。存诫堂的人若得授意,下起狠手,以你的根基,后果可想而知。……紫微阁已经有一位长眠不醒的夫人,也不怕再多一位瘫痪残废的妾室。”
丁闲整颗心都抽起来,“是,我根基浅。但是大小姐根基再深又能怎样?我来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呀!加上公主赐的杖责,就是三次刑罚。她从小到大到底捱了多少打?还要再捱多少次?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为她求过一次情、说过一句话?……这种日子,又要到何时才有个尽头?”
“丁闲。”沈微止打断她,“你想听我说一些事么?”
丁闲被他气势震得生生闭上了嘴,原本激动的情绪被迫平静下来,默默点了点头。
“十二岁那年,姐姐与我有一个约定。她是女孩,在各房中周旋,最多受些折磨艰辛;所以长房之事,便由她一人出面,各种算计与打击,亦由她一力承受。而我,是正室唯一嫡子,我必须蛰伏在这小小院中,如你初来时所见一般,如一盆破败的盆景,腐烂,黯淡,但是——存活下去。”
那盆盆景,被沈扶桑姊妹重新布置紫微阁时想要移走,沈微止却将其搬入了自己的房里。
丁闲一直不知原因。
“我们是双生子。姐姐承受的一切,我比你更感同身受;此外,我更恨自己,被困于小院之中,什么亦不能做。但——我若丧命,国师府便无嫡子;八房以谁入继,或扶谁未正?母亲,姐姐,一切的忍耐和牺牲都无意义。我好好活着,是姐姐的希望。但我死,则是所有其余人的希望。你懂么?”
这样的局面,其实,每一日,都摆在丁闲面前。
两个月来,她心里亦已然勾勒出这样的轮廓。
……但这是第一次,从沈微止口中,听到如此清楚、正面而直白的表述。
她静了很久,声音微颤,答,“我懂了。”
☆、(32)天子未央
——丁闲很紧张。
上一次她离开沈府时,是被沈微止临时邀约,并无职司;
但今次再度踏出沈府,却有沉甸甸的责任在心头。
五月初一,是沈盘出关之日。
沈微行原想拜见过父亲后再行出发;却不料沈盘传讯,要推迟四个时辰出关,因此而相待无及,匆匆留书托沈辛夷转交,便携丁闲离府策马而去。
如同她口占的一般无二,贪狼收藏沈权凝之地,终于在此月露出蛛丝马迹。
若沈微行占星无妄的话,最终地点,便是九华山侧某一无名险峰腹中。
——为了牵肠挂肚的凝小姐,丁闲再紧张亦要知难而上,做好这个护法之职,将故人解救。
一路亦不寂寞:沈微止已先行出发,率六名茶营侍卫探路,传报已在九华镇上镇守调度;而沈权冲则领十二名侍卫,缓八十里掩护沈微行与丁闲的行迹。
如贪狼斗败后选择硬闯突围,便硬碰硬将其拿下。
五月初七。
丁闲与沈微行弃马,孤身上了九华山。
“好大的山啊。”整整走了一个白日,青山重重,却还是相似的面貌;密林恢恢,遮天蔽日辨不清方向。
“今夜到不了,”沈微行看一眼司南,“我们要找地方宿营——你试过在野外过夜么?”
“我在山里长大的,大小姐放心。”
丁闲眯眼看看天色,自背囊中取出弹弓。“不早了。晚饭的话,大小姐喜欢打鸟吃呢,还是逮兔子?”
沈微行笑笑,“随你。”
——丁闲运气颇好,打到一只颇肥的大雁。
沈微行已用腰刀在密林中辟出一块空地,生起火堆。
“大少爷叫我带的盐与蜜。”丁闲的背囊中百宝齐出,“大小姐做个木架子,我这里有铁罐,我再采些蘑菇来煮,否则光吃肉太无味了。”
“蘑菇多毒。”
丁闲俏皮笑,“大小姐信不过丁闲的厨艺?”
“我若信不过你,就夜盗璇玑殿,将真言散拿回来下在你饮食之中。”沈微行随口威胁。
丁闲却变了颜色,“大小姐千万饶了丁闲!丁闲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与沈府的一切都毫无关系……有朝一日,丁闲一定亲口告诉大小姐知道。如有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不如好好练习,练到可以抵挡真言散的玄功境界,便不会再这么恐惧了。”
——沈微行的思路直接、果断而敏锐,每每总能令丁闲叹服。
既然选择相信,便永不过问。
丁闲想,换了自己,可做得到?
天气晴朗。
月明星稀。
沈微行吃得很少。
丁闲不愿浪费食物,吃得抱着肚子躺平在泥地上,翻着白眼瞪住月光,“大小姐,求你稍微吃一些,不然丁闲就要被撑死了。”
“你不吃,会有人吃。”——沈微行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丁闲每逢吃饱便反应迟钝,“什,什么?”
片刻才转过来,“有人在附近?”她弹起来,“贪、贪狼?”
“不是。莫紧张。”
沈微行抱膝坐在火堆前,“出来吧。”
一个人影自树上轻巧跃了下来。
丁闲直到看见他形体,才同一时间感觉到他的气息。
此人玄门功夫之佳,竟与沈微行不相伯仲!
丁闲退了两步。
夜色微茫。
火光映下,那男子四肢修长,容貌如刀刻般俊美,光影之间,有种浓浓贵气,叫人不由自主有种折服之感。
丁闲看看沈微行的面容。
忽然明白过来此人是谁。
“我……那个,我去……找点水,洗碗。”
丁闲想跑远一点,但浅浅溪流就在十几步外。她亦不敢真跑很远,若是遇到野兽被吃掉要怎么办?
那边的情景对话,还是飘入耳中——当然,沈微行亦没想隐瞒。
“你来做什么?”
那男子蹲□,望了望沈微行,扯了一小片大雁腿肉塞进嘴里。
“一个多月前我知道你挨了重鞭,就想来看你,可十四名顾命老臣排在宫门口,不让我来。——那十四名老臣是听谁的,想必你也知道。”
“你若成熟些,父亲又何必如此。”沈微行淡淡道。
“但是后来出的事情就过分了。”男子不忿,“后宫和权贵圈中到处散播了消息,说沈门大小姐与人通奸,已非处子。还涉及到我。”
“涉及到你什么?”
“我……算了,不说。总而言之,我非得见见你才行。上次得你出府之报,我就想来,还没想出办法,便听闻你已回去了。幸好这次你走得远。但为了避过微止兄的两批人马,还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周折。”
他可怜巴巴地抓住沈微行的手,摇晃来摇晃去,“我掩饰气息,进境神速,你也不夸奖我?”
“怎么一口一个我的?小时候公主教你改口说朕,你说错一次,便打我一下,记得么?”
乔从嘉伸手,如小兽一般伸手来抱沈微行。“我当然记得……行儿。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我很想你。我很怕你在沈府呆着,终有一天会被人弄死。”
“别碰我。”沈微行推不开他怀抱,手上带旋劲,将乔从嘉瞬息移到了火堆对面。
“为何?”
“我不想看到你。”
“我哪里不好看?”
“……我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乔从嘉委委屈屈地想过来,又不敢,低声说,“我的脸哪里不好看了?……是不是因为那帮女人们到处散谣,说有人扮成我样子——夺了你的身子。”
“她们没有胡说。”
乔从嘉愣在火堆对面。
“行儿。”
沈微行眼神如刀。“记得我教过你,隐藏气息之时,就算遇到大惊大愕,亦要提气凝脉。你若在此败露行藏,不仅你会被人寻获,我的事情也会被你拖累。”
“行儿!”乔从嘉怒意上燃,“与其这样,还不如真给了我算了!”
沈微行苦笑。
“你现在要么?我给你,你过来。”
两个人显然对彼此的作风和话语,已经极度熟悉。
乔从嘉不理会沈微行,只想从头厘清此事。
“我要,我现在就要——行儿,我要的是你的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因后果,都讲给我听。”
沈微行对住他急切眼神,答案很简短。
“我没什么可解释。”
乔从嘉瞪住沈微行。
沈微行干脆闭上眼睛,不理会他。
瞪着瞪着,乔从嘉的一双极漂亮的眸子里,竟隐隐泛红。
沈微行长叹,“哭什么哭。”
乔从嘉语声痛苦。“你既不愿解释,我大概也明白了。我总说你终有一天会死在你的那个可怕的家里——但其实我也只能这样说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好像那时候璇玑姑姑用鞭打你来惩罚我,但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无力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沈微行对着火光眯着眼睛。“事情既已这样发生,总也不可挽回。问你一个问题——这样的事情,有没有让你对我的心情,有些许改变?”
她一双深黑的眸子,在夜色中,凝视住对面的面孔。
天地之间,难得的轻松。
很安静,很好。
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然后江湖别路。
乔从嘉想也不想就要开口说什么。
但忽然不能。
在沈微行的逼视之下,那些甜蜜而柔软的话语,生生堵住口中。
他闭上眼睛。躲避那种逼视。
片刻,方开口,诚实答。
“朕是男人。”
沈微行似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只是淡淡道,“以后好好对阁月。”
乔从嘉换了自称,气势也有些微不同。
“奸夫已被你杀了?”口气中竟带了些逼问之意。
沈微行顺从地点了点头。
乔从嘉顿了顿,问,“如果有朝一日,朕握稳了天下权柄,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无须顾虑。你会希望朕为你做什么?”
他的口气努力压抑为平常。
但却有深深的冰意,和杀意,在其中。
“好好对阁月。”沈微行今次没有犹疑,斩钉截铁给出的答案,还是一样。
乔从嘉气急,“沈微行!”
“血缘至亲无法改变。”沈微行跪坐起来,拨弄了下快要熄灭的火堆。“但你我之谊,却会慢慢冲淡,终有一日,行同陌路。”
乔从嘉冷笑了笑。“喜欢过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