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半月选读》2007年第18期)
可敬的小贩
◎于坚
在中国城市中,上海率先对流动摊贩解除了一点禁令,准许他们在某些街道存在了。
“流动摊贩”,现在说得这么难听,含有贬义,就像“城中村”一样声名狼藉。其实到了20世纪,传统的中国世界才成为城市化的眼中钉。那些所谓的“流动摊贩”也一样,他们就是过去的“货郎”,就是诗人陆游著名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中歌咏过的卖花姑娘,就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那些人物。
后起的现代化世界包围了大地上那些古老的事物,令那些先前的事物,丧失了存在的道理。忽然间它们统统被宣布为非法的、丑陋的、落后的“脏乱差”了。一方面,古代文学赞美这种生活的文字继续作为经典在学校里向一年级的新生讲授;另一方面,这些文字所描绘的世界正在成为城市化改造消灭的对象。语言与世界分裂,我们学到的文字说的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过去说的所谓书本与现实脱节,名不副实,意思是书呆子脱离了现实生活,而现在的尴尬是,书本上的诗意世界,为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所津津乐道的世界在逐渐消失。按照西方的设计,这些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西方本没有唐诗、宋词、山水画、书法、苏州园林,它如此设计它的世界情有可原。而中国的“拿来”,无法直接照抄,它得先把已有的搞掉,把五千年搞掉,把“货郎”搞掉,把“深巷明朝卖杏花”搞掉,一张白纸,才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但搞掉了实的,名却搞不掉,如果名也搞掉了,汉语世界就无名,也许只有用拼音取代了。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又发现,传统的“实”也是不能彻底搞掉的。“货郎”还是需要的。这不是意识形态,没有这些“流动摊贩”,日子过不顺啊。我最近去日本,日本的现代化比较彻底,到处于千净净,整整齐齐,完全对现代化循规蹈矩了,许多城市看不到一丁点泥土,已经整治得像一个巨大的医院,非常卫生。他们的生活就是:工作然后购物,购物然后工作,已经非常到位了,但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生活的趣味。许多人在地铁站台边站着,忽然一阵绝望,就纵身一跃。这样的人多了,地铁站不得不在铁轨边修起栏杆,以防自杀。
上海的转变具有深刻的意义。我总担心这些小贩有朝一日彻底销声匿迹,没有他们的叫卖之声的城市固然合乎卫生秩序、开会观摩、迎接检查团的需要,但也诗意全无,一点也不好玩了。“千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迎接什么”,一年中只需要几天,而大部分时间,我们是要过日子。过日子千差万别,脏乱差是一种生活方式,所以有“邋遢鬼”这个词,汉语为之丰富。用一种生活标准来规范所有生活,世界只会枯燥乏味。生活的“乐趣”就在于它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越剪越没有人气。看看,现在是不是越规范有序、越有洁癖的地方越没有人气,越古老传统的地方人气越旺,乐趣越多在中国,人生不只是活着,随便吃几片三明治麦当劳,为来世进入天堂而努力工作。人生在世要好玩:要蹲茶馆、要养兰花、要听戏、要摆弄文房四宝、要把玩石头,要有可以闲逛的大街小巷,不担心汽车、不屏住呼吸,不购物,只是看看走江湖耍猴、卖狗皮膏药、做面人、卖丁丁糖、糊风筝的……也会心情大好,释然。中国人的天堂就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世界里面,“何似在人间”城市里的街道、集市、庙会、寺院、茶馆、菜市……都是玩场,不仅仅是西方发明的目的清楚然而枯燥乏味冷漠的购物中心、车行道以及教堂。现在的城市管理,更强调“管住”,而往往无视最基本的东西:城市是一个“生活”的寓所,它必须是“活泼泼的”,好玩的。中国现在的城市化非常危险,它在发展生活世界的沙漠,只要与20年前的城市比比,我们就知道我们已经丧失了多少聚集着人气的玩场:庙会、集市、摊贩、传统节日、街道上的生活,甚至小吃店都逐渐消失了。完全无节制的无序固然不行,但在过去,部分的无序都完全不予考虑。上海的妥协其实就是意识到对部分无序的容忍对有序非常重要,是之才可谓和谐社会。
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个,更重要的是,人们是否意识到,这样的近乎于一场革命的改变是谁促成的就是那些不屈不挠的流动摊贩。至少在2006年上海关于“流动摊贩”管理方式的修改上,这些“流动摊贩”功不可没。正是这些“货郎”和“卖花姑娘”无与伦比的坚持与抗争,才有现在这个结果。那是怎样默默无闻而又悲壮的抗争啊,我们都曾经亲眼目睹他们如何被粗暴对待。几年前,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描写这些场面:卖棉花糖的小伙子把单车支稳当,欢乐地蹬着脚踏板,舀勺白糖放进圆盘里去,白云就一朵朵从他手上飘起来,立即被中学生牵着走掉了。这小伙子聪明,做棉花糖的工序之一是要快速转动轮扭,一般都是手动,他用自行车的动力来代替,做棉花糖的速度快了许多。他旁边是个卖荷花的大婶,说荷花是自家荷塘里的,“从小板桥坐车到昆明,又从大东门走过来呢!”大婶说。她旁边还有卖西瓜的、卖小日用品的……还有一个青年在弹吉他,前面放个盒子,已经有不少零钱……其乐融融的样子。我正准备买把荷花,忽然间,风云突变,大婶挑起担子就狂飙起来,疯了似的,连我拿了的荷花没给钱也不顾了。那卖棉花糖的、卖水果的、流浪歌手,统统不见了。一些鲜黄的东西滚得满地灿烂;是一个小贩的黄果。我愣愣地站着,怎么回事原来是城管局的同志们,怒吼着,车子里面已经硕果累累,白菜、西红柿、水果,都是没收的。(没收的东西是如何处理的谁来监督)之后,扬长而去。有个卖荔枝的骑着三轮车逃跑,车子翻了,荔枝滚了一地,一对衣冠楚楚的男女顺便捡了两把溜掉,那女的说:“省得我们再去买了,谁叫他们犯法,回家喽!”
这一幕已经上演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但每次看见都要血冲脑门,之后心情郁闷。每一次扫荡打击对小贩们都意味着一次倾家荡产啊,谁支撑得住啊。但过几天,他们又来了,高举着美丽的鲜花、水果、蔬菜、冰糖葫芦、棉花糖……奏着流传了千年的叫卖之声,已经成为民间音乐……出现在街头,就像海浪的边缘,顽固地抵抗着,扑向那坚硬的大陆,粉身碎骨,然后再次涌来。
说小点,他们只是为了活着,谋点蝇头小利,钻钻城管的空子。说大点,他们是在为百姓服务,人们需要他们存在,他们须臾不可或缺。深刻点,他们是在为传统中国而抗争,为其乐融融的“清明上河”而抗争。草根不懂大道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货郎和卖花姑娘们也许根本不知道这些诗篇的存在,却在维系着古老的文明。一年又一年,直到文件被修改。
中国的脊梁也包括他们。
(舒晴摘自《南方都市报》2m7年9月6日)
包龙图打坐开封府
◎傅谨
历史土的包拯在中央政府担任过监察御史,对贪官污吏的行径多有揭露,与他后来的公众形象颇有联系。但终其一生,多数时间他只是担任地县州一级的地方官。他50岁左右终于被提拔进京,不过,在京城期间,也多是以任闲职为主,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天章阁待制”和“龙图阁学士”两个职务,就是典型的赐给文人的可有可无的虚职。看似地位很高,但是实际的权限却像牛皮筋一样忽大忽小,完全掌控于皇帝手中。
包公从元杂剧时代开始逐渐被偶像化,成为“清官”的符号。明清年间的包公戏为这位“清官”出的难题,显然更甚于元代。流传甚广、颇具代表性的是《铡美案》。包公审理这些案件时的困难不在于案情扑朔迷离或是非难断。陈世美得中状元,并且被招了驸马,贪图富贵背弃发妻。秦香莲携两个幼子千辛万苦地来到京城,他拒不相认不说,更恶劣的是他为绝后患居然派手下去追杀妻儿。侥幸逃过一劫的秦香莲怒而投告到开封府,对于包公而言,案情的真相一目了然。
男性地位改变后停妻再娶,这既是家务事又不止于此。包公审理这桩案子,重心不在于陈世美在婚姻上对秦香莲的背弃,而是陈世美贪图富贵且道德沦丧,不仅德性有亏,且悖于宗法。所以秦香莲明知陈世美成了驸马仍然来求“公道”。主持“公道”本是“青天大老爷”的职责所在,但是在这个案子里,有“包青天”犯怵的地方。
在《铡美案》里包龙图面对的是皇家的绝对权力,正是包公在陈世美与秦香莲的讼案中执法公正,才体现出明清年间比元杂剧时代更显伟大的包公形象。
君权天授,不受世间的法律约束。陈世美深信娶了公主,有皇权荫庇,就能超越伦理道德,甚至可以超越法律。因此他明知被告到了执法如山的开封府,依然轻蔑地对包公说:“纵然有人将我告,敢把我当朝的驸马怎开销!”
细读《铡美案》,我们会对传统社会中法律的限度有更深刻的理解。表面上看比《铡美案》更极端的悬《打龙袍》,在这里包公连不守法度的皇帝本人也敢于惩罚,但恰恰悬《打龙袍》为包公设计了一条退路,且不说剧中皇帝所犯的并非真的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国太对皇帝的控诉大半是用公理包裹着的私怨,就算皇帝真的不忠不孝不仁藏义,包龙图也只能用皇帝的龙袍代替皇帝挨板子以示惩戒。可见普通百姓对司法公正的期待是有限度的,他们追求的无非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它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微妙但却十分关键的区别,就在于民众始终承认皇权的至高无上。承认皇帝有置身于法律制裁之外的特权。
既然如此,老百姓对“第一家庭”也会有最大限度的宽容,所以观众很能接受包公委婉且耐心地对陈世美好言相劝。这一场景里有京剧《铡美案》最负盛名的唱段:“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祸到了临头悔不及。”包公尽可能放低身段的金玉良言并没有说动仗着驸马身份无比骄横的陈世美,面对陈世美的狡辩,包龙图才不得不与这位驸马爷正面冲突,他那段脍炙人口的西皮快板就此喷发出来:“驸马不必巧言讲,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了香莲状。(王朝递状)驸马!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了爷的大堂上!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
但这还不是《铡美案》的高潮。最重要的角色还没有登场,在这个曲折故事里包公的真正对手是皇姑和国太。就在包龙图要对驸马爷用刑的当口,皇姑和园太驾到!这才出现了最尖锐的戏剧冲突:面对皇姑与国太对驸马爷的护佑,包公能否为秦香莲这样的小民做主。
只有《铡美案》这样的故事才足以让包公彪炳千古。国太与皇姑刻意彰显陈世美皇亲国戚的身份,将国法与私情难以分解地混为一体。身为皇家贵胄,却又可以像市井妇人般撒泼的皇姑和国太让包公万分为难。《铡美案》之所以最终能让观众十分满意,是由于包龙图小心翼翼但坚定不屈地拒绝‘厂以皇帝的名义滥施特权,打坐在开封府的包龙图,最终让百姓看到了“公道”之存在。
需要特别指出,包龙图能够给秦香莲的是“公道”而不是“幸福”。论及私情,“幸福”当然远比“公道”重要,但是论及国法,“公道”的意义就远非“幸福”能比。只有把“公道”看得更重要,把国法看得更重要,秦香莲才有活路——“铡美”并不能保证秦香莲似的怨妇过上幸福生活,但起码的公平是她们还能在世上忍受的前提。因此,假如能有公道,那么,法律与其说是统治者的工具,不如说是普通百姓的护身符。
将国法置于私情之上,是司法公正的核心。国法比私情更重要,公道比幸福更重要。对他人是如此,对包龙图自己也是如此。流传很广的《赤桑镇》,让国法和私情的冲突及于包公自己,进一步拷问这位“清官”的良心。对“清官”不徇私情地审案的要求,不仅是要求包龙图不能顾及“别人”的,包括皇帝的私情而妨碍公正,不,更关键之处在于,每个司法和执法者,都会有自己的“私情”。包龙图要成其为“清官”,铜铡就不能仅用于铡别人家的脑袋。
《赤桑镇》里欺凌百姓、贪赃枉法的罪犯是包龙图的侄儿包勉,而且包公和这位侄儿的关系很不一般。有时我甚至认为包公要对包勉施以极刑,比起对自己的亲生子女用刑需要更大的毅力与决断。
各种版本的包公斩包勉的故事,无不浓墨重彩地着力渲染嫂子对包公出恩情,在汲取了东北二人转传统段子鲜活语言的者剧《包公赔情》里,那包公“是嫂嫂你一滴滴一点点,点点滴滴心血奶浆养成的人”。突遇丧子之痛的嫂子得知是这位亲弟弟铡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不由得痛陈当年的苦楚和今朝的绝望‘:“你在我身旁十八载,嫂嫂我提心吊胆十八春。想当年身左奶我小包勉,身右奶你包大人,叔侄二人难抚育,我奶他三分你七分,饿瘦我儿娇养了你,今日断我后代根……省吃俭用供你把书念,谁料你ZZ》成名就忘了恩!”
只有在重亲情讲恩义的传统社会语境里,《赤桑镇》里的情感冲突才会显得比《铡美案》更尖锐。当包公铁心要铡陈世美时,他的担当可以从传统文化中找到足够的道德支撑和力量。而且,即使是在他要对亲侄儿包勉行刑时,他仍然是坚毅而刚强的。然而当他要向他嫂子告知他的这一决定时,突然变得软弱而踌躇不前。他不复有《铡美案》和《打龙袍》时的气宇轩昂,他忽然意识到他那看起来似乎天经地义的清正廉明,却伤害了同样重要且不可逾越的人伦亲情与恩义。
亲情与恩义是维系人类社会的根本,一点都不比国法和公正轻。因此,为国法不徇私情的包龙图要努力修补亲情与恩义遭受的损伤,对他嫂子唱出“劝嫂娘休流泪你免悲伤,养老送终弟承担,百年之后,弟就是你戴孝的几郎”时,我们当可更深切体会到他的歉疚之心。正由于国法和私情都拥有合理性与正面价值,冲突与抉择才意味着必须做出巨大牺牲。而因为亲情和恩义更贴近人的根本,更难以割舍,且更无处不在,因而与权势相比,会更容易更经常地成为公正的障碍。所以,考验包龙图不仅需要《铡美案》,还需要《赤桑镇》。
戏剧是千百万普通民众书写的历史,包公就是这部厚重历史中最具分量的一章。在这里,凝聚着普通民众对于司法公正的理解,它告诉我们要构建一个司法公正的社会,需要超越哪些障碍。包公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挑战,既是民众对于清官的期待,同时又表现出中国百姓在政治与司法领域足够清醒的意识。包公遭遇的困境就是追求与维护司法乃至于社会公正所需要解答的难题。千百年来从《陈州粜米》《铡美案》直到《赤桑镇》,中国民众加之于包公身上的重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