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出返村的日期太久。
现在妹妹来了。目的单纯而又明确——和我玩一天,可是我正在干活儿啊,我的农药还没喷完呢。我怎么能在这广阔天地里,在这大忙季节和妹妹“玩”一天呢。那时的我们,本能地提防这个“玩”字。社员们却围拢过来了,这群善良而又乐观的人,在那个禁玩的年代,他们是依然懂得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人。他们要我放下喷雾器领我妹妹回知青点,他们说,这老大一片地,不缺你这一半个劳动力,谁知他们越是劝我,我越是不肯离开,仿佛在逞能,又好像利用我妹妹到来这件事接受考验:看看我的大公无私吧,看看我革命的彻底性吧,看看我铁心务农的一片赤胆忠心吧……我把妹妹扔在地头,毅然决然地在棉花地里干到中午收工。
当我领着妹妹回到村里的知青点时,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你不跟我玩儿呢我只是反复对她说,我太忙了。在知青点食堂吃过午饭,我们刚回到宿舍就下雨了,妹妹期待地说,下雨了你们就不出工了吧。我说是的,不过我们一向利用下雨的时间开会。妹妹气急败坏地说,我来了你还开会啊!我训导她说这是在村里不是在家里,你应该懂事。妹妹悲哀地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看你呢。
下午,我们十几个知青集中起来开始在食堂里开会,我心乱如麻。我多么希望这会快点结束,好让我有空陪陪我妹妹,可乡村里的会议都是漫长而缺少实效的。会开了近两个小时,又有人开始读报。这时我发现妹妹站在门口。她挑衅似地冲着我们全体、也冲着我说,要我陪她出去玩儿。她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使我有点下不来台,我跑到门口把她领出门去,我说开不完会我就不能和你玩。妹妹说你开完会就再也看不见我了!我并不重视她的气话,只一心想着怎样保护自己在众知青中的形象,让大家看看我并不是一个因家人来探亲就不顾集体的人啊。于是我坐得更加安稳,甚至当主持人宣布散会时,我还故意要求再读一段报纸。
会终于散了,我回到宿舍发现妹妹不见了。这时我才真的害怕起来:天下着雨,她能到哪儿去呢我披上雨衣就跑出门外,同院知青也随后帮我去寻人。
我们找遍村子又找出村子,最后在旷野上,我看见一个朦胧的小红点在跳动,那就是我的妹妹,她正向县城的方向跑着。我大声叫着妹妹,她在雨中跑得更快了。当我就要追上她时,她又钻进了一片玉米地。我也钻了进去,一边拨开茂密而又刺人的玉米叶,一边央求她跟我回村,并答应从现在开始就和她玩儿。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却头也不回地跑着,边跑边报复似地大声说:“我要揭发你八次退票的事,我要揭发你八次退票的事!”我追赶着妹妹,心想我是多么应该被揭发啊,玉米叶划破了我的手脸,我想它们也正刺伤着妹妹的皮肤。我哭起来,妹妹就在这时停住了脚,是我的眼泪使她妥协了。我把雨衣披在她身上,拉着她出了玉米地。我的知青战友们也赶到了,素英听说我丢了妹妹也骑车从家里赶了来。她不由分说把我妹妹放在车子大粱上带着她就走,她说她回家要给我妹妹烙白面饼煎腊肉。
这晚妹妹在素英家领受了贵宾的礼遇:素英一家将她围在炕上,给她说笑话解闷儿,她喝了姜糖水祛寒,吃了平时农家很少动用的白面烙饼卷腊肉。不幸的是吃喝完毕她便发起高烧说开了胡话,万幸的是素英急中生智从隔壁请来一位会扎针灸的老汉。这老汉上得炕来,先照着我妹妹的脑门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从怀中一个脏污的布包里抽出一根粗长的大针。照着那唾沫处猛然就扎,这一切是如此地迅雷不及掩耳,让你来不及怀疑、恐惧和哭。可是奇迹发生了,妹妹渐渐安静下来、安睡过去,第二天清晨她居然退了烧,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了。
我骑着自行车把妹妹送到县长途汽车站,送上回家的车,她上车时正是头天素英带她进村的时间,整整24个小时。这乱糟糟的24小时让我心里很难过,却不知该对我妹妹说些什么。她倒很豁达,隔着车窗对我挥挥手说:“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爸妈!”
22年过去了,我们早已长大成人,她也去了美国。我从来没有为那年秋天的24小时向妹妹说过“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用在亲人身上是多么没有分量。
今天是5月28日,是妹妹的生日。她从美国打来电话,我问她还记得那位乡村老汉给她扎针吗,她在电话里大笑着说:“我一直觉着他那口唾沫到今天还在我脑门上呢!”
本文摘自《读者》2007年第16期P08
高尚的出口在心里
李艾
三年前,我放弃了一份IT企业的工作,到一家公益机构做专职志愿者。
从那时起,我成了一个“穷人”。
一个月的收入不到800元钱,基本就是最低生活保障,很滑稽的是,我还在刷卡消费,以往工作时办的信用卡被我用上了,我在里面透支,以补急需之用,然后用12个月来分期付款。
朋友也逐渐减少,因为我不再“交际”,最后缩减到两个女孩,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吃饭,当然我花钱的次数很少,她们给我台阶下,说:花不多的钱,感受高尚。
开始的时候我也拒绝,后来就接受了,因为我也需要朋友,需要了解我理解我的朋友,需要能鼓励我在这样的物质条件下坚持自我的朋友,而朋友见面都在下班后,那时必须吃饭,如果不吃饭就没有朋友,这点我是深深体会到了。
有一次,她们又请我吃饭,并且还神神秘秘地说有个重要的事情。我去了,在饭桌上不论我怎么问,她们都不说,后来我就相信她们就是给我改善伙食的。
吃完饭,我们嘻嘻哈哈往外走,她们说去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我跟着两人左拐右拐,到了一个店铺前,一个女孩说:“到了。”
我一看,立刻明白了,抬腿往外走,被她们硬拽了进去。
那是一家眼镜店,而我的眼镜有一条腿儿已经折了,我用细绳和胶带固定着,她们是来给我修眼镜的,当然,她们不让我出钱。按照她们的说法,找个机会为高尚者做点事。
那一天,我心里不太好受,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穷了,我何尝不想在一个饭店请她们吃饭,何尝不想在天气好的时候约她们一起出去玩,但是,那就必须改变我的生活。
我不想改变。
后来,别人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谈恋爱,而是“谈论”恋爱,或者说,谈论恋爱的前提——我应该怎样做志愿者。她的观点是我可以有一份正式的稳定的工作,在业余时间做志愿者,这样,她就可以和我交往,或者说,她的父母就同意她和我交往。我的观点是:我的价值不在那个工作上,为什么不能把全部价值都放在我喜欢的还有意义的事情上。如果她接受不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不交往。
我们的讨论很激烈,后来两个女孩也加入了,而她们几乎瞬间就“变节”了,认为我应该接受女友的观点,三个女孩说服我一个,她们失败了,当然,我也失败了,我失去了爱情。
我承认自己有点倔,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也许听着不那么纯粹,或者说,让我的志愿行为变得有点“俗”,但它很真实。我曾经深深爱过一个女孩,后来……失去了她,在几乎两年的时间里我无法自拔,后来在回忆那段时光时我得出一个结论:当你有一件让你觉得幸福的事情时,一定用尽全力珍惜它,克服一切困难,摒弃一切诱惑地珍惜它。我太知道一点,生活中一旦有一件幸福的事情,它有可能很快地消失,再也不来。
两年内,再让我觉得幸福的事情就是现在的志愿服务,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知道这种穷日子还要过多久,确切地说,也不太想这个问题。一个人,心灵已经在幸福中,所想的东西就会很少,这是我的真切体会。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有不少(我们机构里就有许多)。我也就相信,物质时代里,只要你自己觉得好,高尚总会找到出口。
本文摘自《读者》2007年第16期P16
下一站:缘分
王丽萍
一个男子到了30岁,还未结婚,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如果他连女朋友都没有,那……问题就来了,家长急得上蹿下跳,还不好当儿子的面说,很多父母是怕孩子的呀!于是托热心人频频介绍,不断安排相亲,甚至干脆横下心到婚介所去挂号……男子烦啦,叫:“缘分没有到么!”
还真有“缘分”一说?总觉得那是明星拿来搪塞小报记者的挡箭牌:“要看缘分啦……”或者,老大不小的人,挑朋友花了眼睛,就给自己撑腰:“唉呀,没有缘分呀!”要不就是那些老找不到对象的人用来自我安慰的底线:“下一站:缘分……”
有一天,男子过马路,迎面过来一个女孩子,两个人都想让对方,向左,向右,女孩子干脆站住不动,在跟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男子想:我要跟着她。
于是,跟着女孩子走,七拐八绕的,在小区的楼下,女孩子回头喝他:“你想干什么?”男子张大嘴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慢慢地,男子伸出手来指指:“我也住这里啊!”
电梯里,心狂跳,女孩子按了5楼,男子按了6楼……原来原来呀,住楼上楼下呦!
结婚的那天,听了他们的爱情故事,所有的来宾都感叹不已——缘分就是这样的啊,在你不经意间,悄悄地十面埋伏,当你发现时,原来就在身边呀!
那天我乘出租车,一路上,司机好心情地唱着歌,我纳闷:“什么事这样开心啊!”他得意洋洋地说:“我要讨老婆啦!老婆就是我的客人。认识她的时候,她在路边拦车子,别人的车都不停,因为她带着坐轮椅的妈妈去医院,你想想,轮椅车这样大,后车厢放不进的呀。翘在外面被警察看到说不定要罚钞票呢!那天真奇怪了,我就不管了,拉她们!后来,后来……她事情就这样落到我身上了,她要当我老婆了!你说我开心不开心!”
真是缘分呢,缘分的天空里,天使为不搭界的男男女女飞来飞去……让他们“嗖”地擦出火花,哦,天使忙得不得了!
一下子又令我想起了姐姐的爱情故事。多年前,姐姐爱上她的外籍老师,我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人,坚决不同意,姐姐无奈和分分手。数年后,姐姐结婚,又离婚……
一个冬天,下雪。姐姐站在自己新搬的家的阳台上看雪,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再看看对面,那个北阳台,也站着个男人,好像有点熟悉哦,突然,姐姐盯住不动,然后,眼泪哗哗地下来了……她的恋人,她的教师竟然就站在对面的阳台上看着她!谁能想到啊,世界这样大,他出去又回来;杭州这样大,他却偏偏搬在姐姐对面的楼里住!天各一方的昔日恋人,此时此刻,竟然再度重逢、相遇……并且,不再分开。
我妈妈忍不住地叫了:“绕来绕去,怎么样还是跟着他!这就是命!”
这也是缘分……
什么叫缘分?就是有缘又有分,然后,成全一段姻缘。
现在……他是我姐夫了。
本文摘自《读者》2007年第16期P25
生死亲情
柯云路
一
如何面对亲人病危与去世,是天下最难的事。
没有亲身体验的人绝不能理解这里的痛苦。
而这次与我交谈这一痛苦人生课题的竟是一位年轻女孩。
秋水与我在网络相识。她常看我的博客,先是悄悄留言,后来写信。通信内容广泛,涉及社会人生爱情。我们成了未曾见面的朋友。几个月前,她在信中告诉我,父亲刚被查出肺癌,且到了晚期,医生说已错过了动手术的时机。
于是她和姐姐选择了刻意隐瞒。
她们担心父亲的心理承受不了,一旦让他知道,不仅会拒绝服药,甚至会自暴自弃。她的叔叔也曾患癌,父亲当时的态度十分鲜明,不同意化疗,结果是化疗后叔叔去得更痛苦了。
她想,不如就让父亲这样心态好地过下去,反正治疗是无效的。
然而,秋水又很矛盾。
她说:“如果瞒着他,到了不得已时才让他知道,父亲会不会怪我们?或许人在将死之际都会挣扎?或许他会拼死化疗?至少他为自己的生命做出了努力。毕竟,生存的权利是他的。现在他已经怀疑了,说我们合计着骗他。一次临睡前,他看着我们,眼里充满了悲伤与绝望,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的心都碎了。我也经常看见他独自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很痛苦。我又想,怀疑说明心中仍有企望,总比绝望好啊。
昨夜想了整宿没睡,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柯老师,您能帮我吗?”
秋水的信让我有些迟疑。
生与死从来是人世间最大的事。怎样对待生与死,不仅仅是人伦亲情,还涉及多方面哲学课题。
在我成长的年代,社会缺少必要的死亡教育。“死”是一个相当避讳的字眼,我身边的许多朋友往往在亲人罹患绝症后不知所措,大多数人会选择刻意隐瞒直到亲人去世。
其实我们的先人对生死有着相当达观的哲学观,“红白喜事”中的“白”指的即是丧事。在古人看来,生是一种生命状态,死亦是一种生命状态。这才会有许多关于死的词汇,如“永垂不朽”,如“千古”,如灵魂的“永生”。
我年轻时曾在农村插队,经历过村里的不少红白喜事。娶媳妇嫁姑娘自然要大办酒席,吹吹打打请来一干“响器”,远近的亲朋好友吃喝热闹一场,是人之常情。但死了人同样要置办酒席,请来“响器”,唢呐笛子锣鼓响成一片。当送葬的队伍在鼓乐中走向山里的墓穴时,常引来一群群孩子跟随看热闹。记得当年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去世,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算相当高龄,全村人聚在一起为老人办“喜丧”,老人生前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包括使用过的锅碗瓢盆被人们一抢而空,说是“要沾沾老人的福气”。
这种朴素的生死观给了我深刻印象。
我这样给秋水回信:
“父亲突然得了绝症,你还年轻,缺少精神准备,可以理解。如果不以贬意理解以下四个字,那么,‘贪生怕死’也是一种生命的常态。死亡毕竟是令人恐惧的事情。
是否将病情告诉患者,要根据具体的人和具体的情况。
有些人能够平静地面对生死,对医学也有一定知识。得知真相,不会引起惊吓,反而会使他更积极更坦然地面对余生。但许多人得知身患绝症后,无法面对,恐惧反而导致病情迅速恶化。这是亲人所不愿看到的。对你父亲的情况还要具体分析。
总之,一切以患者更乐观的精神状态、更好的配合治疗为要。”
二
几个月后,秋水告诉我,她的父亲已经安然去世。
她的叙述传达出了一切。
“父亲过世了,走时极平静,做吉祥卧,如深眠。
这几天在家中与父亲守灵做七。
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伤心。
家中摆有两个人的照片,一张爷爷,从小带我长大到大学,我在十年前送他离开。还记得那时父亲哭的样子,十年后他也只留下了一张照片。
想来与父亲真正相处沟通的时间很少。
父母早年离异,我一直跟着爷爷。爷爷走后,他才搬来与我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