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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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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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英时对话刘梦溪:为了文化与社会的重建   
  访问者刘梦溪按:1992年9月,我赴哈佛大学出席《文化中国:诠释与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应余英时教授邀请,顺访普林斯顿大学。我与余先生第一次在哈佛见面就忘了时间,从晚上十时一直谈到第二天清晨五点。然后一起去普林斯顿,在列车上继续交谈。到普大后再谈。我们前后谈话的时间,大约有三十多个小时。主题则是围绕中国学术与中国文化,追寻的目标是为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的重建。谈话过程中,我征得英时先生同意,随手作了简单记录。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现场记录的再整理。小标题自然是整理时所加。整理稿经英时先生过目,有些地方他作了补正。 
  学术不允许有特权   
  余:讲任何问题都不能承认某个人拥有特权。尤其在学术领域里,在科学面前,更没有特权的位置。对于某个问题,不能说只有我看到了,别人都看不到,宜称自己掌握了规律、看到了本质,是荒唐的。科学都不能随便谈,何况规律。一个人如果宣称自己看到了全部规律,那他就是上帝,他可以洞察万世。 
  可以有偏好,但不应有特权。比如研究思想史,研究者当然有自己的观点,但不能脱离开制度史,不能脱离开社会。在知识面前,在学术面前,在认识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如果强调一定要〃有慧根〃,才能跻身某个领域,那就是要确立一部分人在这个领域的特权。这就是要求特权。先儒里面,孔子平易,不追求特权。孟子的气势高人一等,给人以〃舍我其谁〃的印象,但还说不上要求特权。如果再进一步,从思想的特权发展到社会特权,危害就大了。 
  刘:所谓特权,实际上也是企图把非本体的功能强加给本体,无限制地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一个售货员,他的分内之事就是把商品卖给顾客,而不需要在卖给顾客商品的同时对顾客进行其他方面的教育。一个社会,各安其位非常重要。 
  余:胡适早就说过,要各尽其职。在今天,就思想而言,我主张宁低勿高。   
  刘:可是事实相反,很多人喜欢居高临下。中国内部在受极〃左〃思潮摆布的日子里,流行假、大、空的高调,影响所及,也感染了学术界,包括文风、文体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影响。思想的高调尚且无益,学术的高调就更加可憎了。 
  余:思想和学术的高调,我以为与过分要求思想一致、思想统一有关。思想怎么能够统一呢?冯友兰过去强调〃大一统〃,翻译他的书的人站出来反对,说不需要一个统一的思想。社会需要和谐,但不需要整齐划一。《易经》里讲:〃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个思想很好。司马光也反复讲过这个意思。中国传统思想是不独断的。《论语》平易,不独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思想太重要了,非常合情合理, 
  刘:是的,这也就是近取睹身、推己及人的思想。孔子〃仁〃的精义就在这里。实际上是人道主义观念最通俗、最深刻、最不具歧义的表述,是可以流播四海、传之万世的思想资源。 
  余:现在念《论语》,人们喜欢摘引〃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刘:孔子的这句话是大判断,包含他阅世的经验在内。有意思的是他对何以〃难养〃的解释〃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能说他讲得没有道理。   
  余:〃君子〃、〃小人〃的概念,依我的看法,道德意义高于社会地位。如果看做是单纯社会阶级地位的划分,就离开孔子原意了。   
  刘:是的。马一浮写过《君子小人辨》,他认为〃君子〃和〃小人〃的区分,在〃成德〃和〃不德〃。而按中国传统思想的要求,〃不德〃者不应居其位。   
  余:孔子下判断,经验的成分是很大的,好处是他不强加于人。对自己坚持的东西,就说别人不懂,这就是认知上的特权思想。认知特权,对主体是危险的,对客体是有害的。否定的工作是破坏性的工作。否定本身是一种破坏性思维,作为群体的思维定式,在中国是近代衍生出来的。鲁迅的长处是深刻。所谓深刻是能够发现更深在的根源。但光看到坏处,那是尖刻。陈寅恪和鲁迅,到底哪个深?纯负面的不可能是深刻的。只告知社会是恶,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作家与社会的关系和学者对社会的态度是否有所不同?   
  余: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关怀的方式。作家情感的成分要多一些,而人文学者、社会科学家,则需要尽量汰除情感。换句话说,作家的主观性强一些,学者作科学研究则需要客观。 
  学术纪律不能违反   
  余:我讲学术不允许有特权,也包含作学问的人一定要遵守学术纪律。   
  刘:这正是我要请教的。我深感在国内学术失范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这有各方面的原因:一是50年代以后,非学术的因素对学术的影响很大,致使到底什么是学术变得不那么好确定;二是长时期以来正常的学术活动不能无间断地进行,出现了学术断层;三是由此产生的中青年一代学人缺乏系统的学术训练;四是与国际社会进行学术交流还很不够等等。学术失范,也就是学术纪律得不到遵守,是阻碍国内学术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余:的确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学术纪律其实是一种治学的通则,谁都不能违反的。大学的基本训练里面,掌握学术规则是其中的内容之一。学术规则很多,例如引用资料一定要真实可靠、要重视第一手材料、要尊重前人成果、不能隐瞒证据等等。不过这都是一些具体规则,更重要的是对待学术要有一个科学态度。就史学而言,第一位的是根据翔实可靠的史料建立自己的观念,这是个前提。 
  刘:您在美国执教、从事学术研究多年,西方学术界的状况您非常了解。我很想知道美国汉学界在学术规范方面有哪些特殊的要求?美国汉学与欧洲汉学有什么不同?   
  余:西方学术界一般是比较严格的,美国也不例外。主要是重视通则。对论文、对著作有一定的要求,不符合要求就通不过。当然由于平时重视训练,因为不符合学术规则通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很多。至于一些研究中国问题的汉学家、以研究中国学术文化为职志的专门学者,学风都是很谨严的。这与西方的科学传统有关。要么做别的事情,只要进入学术领域,就要按惯常的规则办,已经成为一种职业习惯了,你不让他这样做也办不到。因此遵守学术纪律就像遵守交通规则一样,如果仅仅意识到不应违反学术规则,还是初步的,应更进一步,变成一种习惯,想不遵守也不行。 
刘:东西方的学术规则是不是也有不同之处?   
  余:规则、纪律应该是相同的,但学术传统确有不同。我在《钱穆与新儒家》最后一节讲〃良知的傲慢〃和〃知性的傲慢〃,实际上接触到了这个问题。科学主义的意识形态倾向于把自然科学置于社会…人文科学之上,是理论的偏颇;而新儒家使道德主义的意识形态得到完善,用回归主观的〃道体〃代替客观的〃真理性〃,其结果不是遵守而是在摆脱学术纪律的路上越走越远。就拿熊十力来说,他对儒家经典的解释随意性是很大的。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审查报告》中有一段话,说〃今日之谈中国哲学史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 
  刘:这段话主要是批评当时的墨学研究。   
  余:是的。不过他接下去说的〃任何古书古字,绝无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几若善博者呼庐成庐,喝雉成雉之比〃,所指就不只是墨学研究了。至少新儒家某些人由于不讲究训诂,他们对古典的态度,与陈先生批评的没有什么两样。 
  刘:不过熊十力的思想执着、贯一,也很独到,有自己的体系,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研究是有贡献的。   
  余:熊是特立独行之士,他的价值在己出。   
  〃天人合一〃的局限   
  余:说到这里,我想对〃天人合一〃谈一点看法,〃天人合一〃无疑是中国古代的最重要的哲学思想和哲学命题。但〃天人合一〃在实际上又是不可能的。人能够创造文化,人与天就分离了。现在思想界有人提倡海德格尔,有否定客体的倾向。我们不能反对科技,反科技,回到原始的〃天人合一〃,是不明智的。 
  刘:我想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天人合一〃作为一种哲学思想,一种宇宙观念,它倾向于不把主体和客体对立起来,这在认识论上是非常有价值的;二是指人的一种修养境界,主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理想。冯友兰在《新原人》中说人的境界有四种,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其中以天地境界为最高,理论资源就本诸〃天人合一〃学说。 
  余:冯友兰的天地境界纯粹是幻觉。希望回到母体、寻根,这是一种文化要求,合乎学理,顺乎人情,没有什么不好。何况有往必有复,有进必有退,天理昭彰,原该如此。问题是,中国有时还未及往,就想复。讲〃天人合一〃可以,但不要无往而复,不要走向极端,走到不要科技,不要现代文明。 
  刘:国内一些谈论后现代的文章就潜伏着这种危险,容易造成一种印象,以为后现代既然有那么多弊病,为什么还那样急切地要求实现现代化?是不是可以找到一种方便的途径,既能够实现现代化的目标,又可以避免后现代的弊病?         
  余:不会有这种方便的途径。我认为这里有一个敢不敢面对真实世界的问题。一个有勇气的人文学者,在现实面前绝不采取逃避的态度,就是丑恶,也要面对。事实上,逃也逃不掉,你回避它,它却要追赶你。〃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躲是躲不掉的。只有敢于面对它,才能超越它。平常心,〃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最高境界。何必离开眼前的问题,另外幻想〃天地境界〃,用以安慰自己。 
  怎样看〃文化中国〃的〃三个意义世界〃   
  刘:您怎样看〃文化中国〃及〃三个意义世界〃的概念区分?   
  余:〃文化中国〃的概念是可以的。基于某种特定情况,它不讲政治,也不讲经济,突出文化,希望有高度的精神生活,当然有文化中国。问题是要避免士大夫式的清谈。至于〃三个意义世界〃,我想是有问题的。说中国大陆是〃第一意义世界〃,但中国大陆在文化问题上存在的问题最多。相反,被称做〃第二意义世界〃的香港和台湾,对中国文化保护得反而比较好,比大陆还要重视传统文化。海外为〃第三意义世界〃,内容待分晓。是指学者的中国文化研究,还是指那里生活的一部分?外国人研究中国的包不包括在〃文化中国〃之内?如果包括,那么中国或日本研究西方文化的是不是也可以算作西方的另一个〃意义世界〃呢? 
  刘:现在中国大陆与香港和台湾的文化交流多起来了,〃文化中国〃的不同意义世界在互相影响,特别便于传播的大众文化,包括影星、歌星、通俗文学,走在了交流的前面。深层的学术与文化研究,思想理论的创造,彼此之间的交互影响反而不那么明显。 
  余:这不奇怪。如果按刚才说的〃文化中国〃的范围,那么在第一、第二两个世界,我以为思想理论是贫弱的,很多问题在学理上说不通。尤其缺少富有创见的思想家。这说明需要更大范围的交流,与全世界交流。也许〃第三意义世界〃的中国文化研究,因为不在〃此山中〃,反而观察得比较清楚,研究有得反馈到头两个世界,还会产生某种作用?但即使有作用,这种作用也只是思考反馈的作用,碰得上才有真实的用处,否则不过是一堆符号,只能摆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 
  学术立足和知识分子的文化承担   
  刘:我对您说的中国缺少富有理论创见的思想家抱有同感。思想家不同于学者,学者可以有通人之学和专家之学之分,思想家却必须是通人。思想家还必须有系统的理论支撑。在中国的条件下产生思想家是比较困难的。不过思想家也好,学者也好,都应该有文化担当的意识,应该以学术立足。近百年来的中国学人,凡是以学术立足的,终于站住了。许多不以学术立足的,历史就没有给他们留下位置。 
  余:单纯的学术立足也是不稳的。事实上,〃五四〃以来的学者中,真正在学术上立得稳的并不是很多。以陈寅恪为例,他的著作特别对读者有吸引力。能做到这一点,有先决条件,就是所赖以立足的学术必须是能正面承担苦难的学术,不是花花草草的学术。陈寅恪的学术具有文化承担力,他告诉人们一种境界,知道怎么活。《赠蒋秉南序》说自己〃默念平生固未曾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并特地标举欧阳修撰《五代史》〃贬斥义利,崇尚气节〃,就是为他心目中的学者境界下了一个界说。 
  刘:陈寅恪的文化承担力是无与伦比的。他说王国维是为中国〃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是〃为此文化精神所化之人〃,其实他自己正是这样的人。也许通人之学一般是有承担力的,专家之学却不一定做到这一点。 
  余:是的。通人之学给人以远大的眼光,不会为眼前的苦难所挫折,不是一遇到困难就感到天地道断。像爱因斯坦,他的承担力有多大!司马迁,为生民立命。顾炎武写《日知录》,目的很明确,就是经世、明道。专家之学则不具备这样的眼光,因此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承担力。当然我们也不应该轻视专家之学。任何时候通人总是少数。专家尚且难得,何况通人!        
  〃经世致用〃的负面影响   
  刘:顾炎武主张经世、明道,对后世影响很大,过去一般都把这看做是中国学术的积极传统。我想有积极的一面,是不成问题的。但今天重新回观、反思中国学术史,我觉得经世致用思想也有负面影响,它也是造成中国学术不能独立的一个原因。《中国文化》第六期上有我写的《文化托命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一文,探讨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 
  余:学术独立是个重要问题。中国学术里边的确缺少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但顾炎武的经世思想,是反对空疏的学术,主张学术思想历史化,凡实在生活中的问题必穷源溯本,一一求得书本的印证。他这样做也为的是求知识,因此就个人来说还是独立的。他的工作、思想都是独立的。学者自己宣称的和实际做的不一定完全相同。 
  刘:不过经世思想在中国传统学术里显得特别突出,顾炎武之前一直有这个传统,只不过顾炎武作了个总结,把它强调到空前的高度,并造成一种气候,成为明清之际学术思想的主流。这种传统过于看重学术的目的性,把学术只作为一种手段,不知道学术本身也是目的。是不是可以说只有把学术本身当做目的,才有可能实现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的转化? 
  余:恐怕光从手段和目的关系来区分传统学术和现代学术还不够。对一个学者来说,当然可以说学术是目的,但不要忘记,学与术相连也反映学术必然有自己的目的性。纯功利主义的学术我不赞成,但学以致用是必要的。可是话说回来,一切都讲用,就不成其为理论了。 
  至于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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