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那些受过〃现代传统〃熏陶的作家比起来,实在要粗糙得多。
戴天:台湾既然有一部分作家想接上20世纪现代文学的主流,何以他们对五四文学好像不感兴趣?五四时代忧时伤国的精神,何以到了台湾,竟就断了呢?夏济安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的附录里也曾提过,其中一个原因,是台湾的年轻人看不到30年代的中国文学,因此跟不上,那么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原因吗?
夏志清:我想我们必须注意一个事实,五四以后30年代的作品,大多写于租界地区,在外洋的保护下,所以能够忧时伤国。当时在军阀统治之下的地区,反而就没有真正的五四作品,那个时代的作家,集中在上海租界地区,他们有讲话的自由,亦觉得国家可救。事实上从某个角度去看,他们其实都是exiles(流亡者)。当然这一方面也是自觉不自觉的问题。另一方面,当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存在主义对台湾青年的影响。事实上,存在主义这些年来在台湾年轻人一辈之中也的确十分流行。
戴天:为什么呢?为什么存在主义对台湾青年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夏志清:一方面,是过去30年代一向以国家民族为大前提的这种精神,在今天台湾,已不复存在,大陆易手就易手了,不在乎,干脆不谈这些。其次,是你们这一辈的青年,读西方文学刚好读到的就是存在主义大盛这个时期的西方文学,自难免受到影响。还有第三,是全世界趋势都如此,年轻一辈觉得人生无意义,世界荒谬,一切虚无,只有个人(individual)最重要,都喜欢说,What I feel is most real;most important(我的感觉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目前流行全世界的感受,就是什么isolation(孤独)之类。台湾青年处身在这个潮流里,自难〃免俗〃。所以说,五四时代的文学,是以国家民族为大前提,文学兼及政治。事实上当我们提及五四的时候,本来也是分开两样东西来讲的,其一是五四的政治运动,就是青年学生示威抗议曹章陆的事件,其二,才是后来的文学发展。在那个时代,大家都认为,文学是可以用来救国的,国家也需要文学来唤醒青年一代。但是台湾现在的文学,包括〃现代文学〃、〃纯文学〃,甚至香港的文学,却不大谈到政治,大概要谈亦无从谈起。台湾与香港的青年,似乎都把精力全放在纯文学或者别的纯艺术之上,至于忧时伤国,则用另外的方式来表示,譬如老一辈的就讲讲旧诗词啦,写字啦,而学院派年轻的如白先勇他们,就
戴天:怀旧?
夏志清:怀旧。抱着一种凭吊旧中国的光荣已消逝的心理去怀旧。事实上白先勇离开大陆时,年纪还轻,但他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注意到当时大陆社会一些不公平的现象。他怀念祖国,因为他已闻不到大陆土地的气息。他所写的许多〃台北人〃,其实都是〃大陆人〃。应该可以说,他对祖国,仍抱有相当深度的obsession(怀恋)。
戴天:台湾的文学,除了学院派,还有所谓〃战斗文学〃,学院派他们没有接触到的问题,〃战斗文学〃似乎或多或少都接触到一些,你觉得,1954年以后,他们这种〃战斗文学〃,成就怎么样?
夏志清:我没看过,不好批评啦。
戴天:那就不要讲成就,只讲〃战斗文学〃这一类作品,在文学上地位如何?
夏志清:我想〃战斗文学〃,凡是真正参加过战争,有真正的感受的人都可以试写。战争表现在文学里,当然有极感人的一面,甚至另有一种悲壮的文学上的美。但我想题材应该不是最重要的,决定一部作品成功不成功,应该是它的how,而不是它的what,也就是它的写法,它的表现。有才能的人就写得好,没有才能的人就写不好。不过,依我过去看抗战时期这类小说的经验,我们中国人似乎总喜欢把忠奸分得太清楚,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最后英雄出来,汉奸正法,千篇一律。这种好与坏分得太清楚的写法,在文学创作上,就不大好。
戴天:台湾另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就是军中作家特多。诗人譬如有痖弦,小说家譬如有司马中原。他们的成就也很大。夏先生可不可以讲讲,何以台湾军人作家特别多呢?
夏志清:美国好像也有吧?第二次大战后,美国最受人注意的几部小说,都是退伍军人写的。
戴天:有是有,伹总不像台湾这么普遍啦。
夏志清:我看他们的作品,看得不多。刘绍铭最近准备写一本书,研究台湾的现代文学,这是很好的事情,不如待我看了刘绍铭这本书,再说吧。(众笑)事实是这样,我在美国教书,时间有限,每写一篇文章,就得看好多参考书,所以很多应该看的新书,都不够时间看。反而是,五四以后30年代的作品,过去倒看了很多,可以说把重要的作家都看了。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五四作家,我一个也不认识,但重要的都看了,现代的台湾作家,我认识一小半,看的却不多。(众笑)不过,我看学院派与军人作家似乎他们自己也并没有把界线划分清楚的,其中最好的几位,写作态度同样的认真。朱西宁就是军人作家中很注意小说技巧的一位。痖弦你说是军中作家,但他曾到美国去留学,算不算也是学院派呢?
戴天: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台湾年轻一代,他们现在长大了,对中国文化很向往,念完中学,再念大学,文字表达力也高,其中出名的譬如七等生。他们这一辈年轻作家,依你看成就如何?
夏志清:我看的还是不多。好像也是走学院派的路线是不是?
戴天:那么我们就谈谈也是世间少有、台湾特多的台湾女作家吧。夏先生可不可以讲讲,何以台湾会有这许多闺秀作家?少奶奶作家?
夏志清:你是说聂华苓,丛更生她们?聂华苓原是特别用功的一个,最近在美国好像开始尝试用英文写作,将来如何很难说。丛更生现时好像没有继续写下去了,这是很可惜的事。
戴天:夏先生以为她们成就如何?写得比男作家好?还是男作家写得比她们好?
夏志清:本来外国也有很多女作家嘛。这在美国尤其普遍,甚至记者、编辑、影评人,都有很多女的。也许是外国没有把男女问题看得这么重要,分得这么清楚,所以没有人特别提出来,说是女作家什么什么。其实我想作品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也不一定特别要分开男作家、女作家。当然一大半女作家有她们的特色,譬如比较重情感,对男女爱情的题材特别有兴趣,一般是感伤主义多一点。美国英国的女作家写爱情故事也是写也写不完。但欧阳子、丛更生她们就不是这样。於梨华虽然比较重情感,她对男女爱情也自有她冷静、带些irony的看法。所以我们最好不要用性别来分高下。
戴天:还有就是,学院派的作家,比较上接上了西方文学的主流,他们写作的表现,有时就好像西方人一样,不大像中国人。那么夏先生以为,他们的感受,是不是已经完全跟外国人一样,抑或只是在模仿呢?也就是说,他们这种好像西方人一样的感受,到底是真是假?
夏志清:这问题不好回答,不过有些人的确甚至会认为,你如果不懂英文,那么你的文学就靠不住。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是说,当年介绍西方文化或研究西洋文学有些贡献的人,现在老了,都喜欢怀旧,江南啦、旧诗啦、写字啦……而年轻的一代,当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西方啦、英文啦、外国啦。慢慢待他们年纪大一些,由三十岁到四五十岁,奇怪,他们又要大谈〃回归〃了,这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年轻的一辈,当他们西化的时候,总瞧不起年老的一辈,但是当他们慢慢长大就自然会改变,后来老了,可能又与以前老的一辈一模一样了。
戴天:外国作家,多能把个人的经验,以及对国家的感受,放大而成为现代人普遍的一种印象。台湾学院派的作家,在这方面亦有努力过否?成就如何?
夏志清:这很难讲。这也许只是作品深度的问题。当然也许台湾作家在这方面的努力也是差一些。而说到成就,那总得与作品的好坏连在一起讲,还有作品伟大不伟大这个问题。事实上就以美国来举例吧,美国新书真正好的也不一定有很多,他们亦有很坏的学者、作家。不过说到世界心灵,一般西方人看各国的书,当然要比我们多些。但这就要说到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了,其实我们中国人,写作应该不比日本人差,可是外国现在总是看重日本作家,而不大理会中国的。也许我们中国人做事的效率的确不及日本人高,几十年来人民生活也苦,所以一直都是生存第一、文化第二,现在日本人却是生产多,生意好,于是大家连带都看重日本文化了。日本的文学,翻译成英文的很多,于是,川端康成了不起,三岛由纪夫了不起,其实很冤枉。这些英译作品,我也看过一些,大概十来本,觉得我们很多中国作家的确不比他们差。但是现在在政治上,大家都对大陆有兴趣,目光集中在大陆身上,大陆没有文化,于是大家就以为中国现在也没有文化了、这是很不公平的事。台湾没有被看重,这简直是很不对的。当然这也不是说要去争地位或者什么,如果真有好的作品,将来一定有人知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现在一般外国人总喜欢把台湾看做一个旅游区,〃故宫〃博物馆,而不是一个文化的地方,这就很冤枉。
戴天:台湾近年由过去的〃农业社会〃,转变为现在的〃半工业社会〃,将来也一定会再进展而为〃工业社会〃,现在只是过渡时期。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台湾作家有没有尽自己的本分,把这种转变的经验表达出来呢?就是说,近年台湾已经由落后地区进步成为现代化的半工业社会,台湾作家有没有面对现实,描写一下他们的社会转变,抑或只是写来写去,都是写〃个人〃,而且也没有通过〃个人〃,去写出社会转变的感受?
夏志清:进步不进步,这很难说。农业社会也有农业社会的好处。工业社会也有它的优点,同时工业社会也有独有的新缺点……
戴天:是的,但变总是变。台湾作家有没有描写过这种变的真相?有没有把自己的个人经验放大,去承接文学的主流?抑或只是拼命接受存在主义,拼命谈孤独?
夏志清:也许台湾作家根本并没有想及这一点。他们在台湾长大,譬如就说台北,其实过去和现在都差不多。现在台湾也是农业工业二者兼有吧?也许大陆在这方面的对比会大一些,台湾就的确没有太明显的对比。不过当然台湾作家观察现实生活大概也是少些,总是写个人的东西比较多。但是讲到社会文明的转变,这总是不大好讲,因为必然是一半一半,有好亦有坏。譬如,就这样说吧,我们看报纸、杂志,总是说,科学进步很好,物质生活改进,人类甚至可以登陆月球,真了不起,但是就讲这个月亮,登陆月亮了,月亮本来的意义就没有了,这都是很难讲的事情。工业社会是不是一定就比农业社会更幸福,这牵涉到精神方面的问题,人的生活到底不只是物质享受。
戴天:但个人在现实的改变里,总会产生一种感觉的吧?那么何以台湾作家在写个人的时候,总喜欢写孤独,却不写社会在他们身上引起的感受呢?
夏志清:孤独其实也是个现实问题,也可以说是一种潮流,一种文学的时髦。通常你看什么时兴的书,就会忍不住要受什么书的影响。像歌德时代,人人看《少年维特的烦恼》,很多人也闹失恋自杀,现在看来很傻,不过这的确是有种趋势的。
戴天:你的意思是,即使个人也不能完全由社会孤立出来。是社会要他去孤独?
夏志清:总之,如果讲台湾社会的改变,我以为并不太多。美国科技方面的改变更多,但是也不见得有很多人着笔于这一方面。我想主要的〃变〃应该是在于由大陆到台湾的整个中国的变。这个〃变〃更大更有意义。但是农业社会的进步问题,就见仁见智,不好讲了。
戴天:现在我们好不好再讲一些比较踏实的问题。譬如说台湾的作家与作品,白先勇、王文兴、於梨华、聂华苓他们,你认为谁的作品成就最大呢?
夏志清:我看是看过一些,不过看得不多。
戴天:就依你看过的范围之内讲一讲吧。
夏志清:白先勇是很不错的,他的文字很
戴天:干净?
夏志清:很干净。作品也比较深刻。进步很快。他是大将之后,有此努力,不容易。最近一期《现代文学》刊载了我一篇〃白先勇论〃,想你也看过。在那里我把他早期作品分析得非常详尽。可惜该文下半部至今未写,不知何时可以写出来。
戴天:水晶呢?
夏志清:水晶也很了不起。他国文根底很好,从他的小说散文里能看出他是个熟读唐诗以及《聊斋志异》这类笔记小说之人。有一篇《钟》象征性很重,他写古庙、写蛇、写母亲,描写一下所谓〃罪孽感〃,很有意思。其他作品,失败的也有,不过多半都不错。
戴天:他早先有一篇叫做〃没有脸的人〃,是吧?
夏志清:这可能是台湾作家中用意识流技巧写小说最成功的一篇。他应该算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作家了。
戴天:於梨华呢?你替她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写过序,最近《明报月刊》亦正连载她的小说。
夏志清:她有一个特点,好像特别心怀家国似的,喜欢写中国人在外国的寂寞,文章也写得很用工夫。而且她有时亦会找一些新的题材,譬如近作《儿戏》和《会场现形记》。我以为她很少写妇女的切身问题,作者躲在文章背后,不出面,文章反而有力。她疾恶如仇,颇有讽刺天才,这一点好像很少有人提到。
戴天:此外别的呢?你比较有印象的
夏志清:别的聂华苓最近尝试过用英文写作,刊登在《大西洋》杂志。她早期的作品很不错,她自己却不大满意,改变作风后,正在埋头写一篇叫〃真空地带〃的长篇,要出中文本,也想出英文本。
戴天:王文兴怎样?
夏志清:他那篇《龙天楼》,开头那一长段很不错。中间一大段有不少当年阎锡山部下自述从山西逃出来的经过,作者显然要借他们的嘴,启示出一种哲学性的东西。王文兴写这篇小说,很费气力,但可能因为他太ambitious,有些地方不如理想。他是专攻小说的人,最近发表了一些近似格言式的杂感,相当深刻,至于别的作家,看过的实在不多。
戴天:那么夏先生以为台湾之有琼瑶这个现象到底如何?
夏志清:得罪人不大好吧?
戴天:不是得罪的问题,就由文学的观点看她。说到底,她很时兴,很多人看,这是事实。
夏志清:她好像很喜欢写男女恋爱。但一个作者总应该用自己文字的力量去表达情感,她的缺点似乎是在于太喜欢抄录旧诗词,这无疑是请旧诗人来替她代笔了。不过中国人一向就喜欢这类东西,像那张Waterloo Bridge电影,是《魂断蓝桥》吧?中国观众就喜欢这些假悲剧。这是什么道理呢?是因为中国人比较天真?心地好一点?这可爱还是很可爱的,但总是天真一点。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