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因为你已经年满十八岁了。”
“那我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这句话一出口,她的眼睛顿时射出了凶光,我注意到她那只拿杯子的手在发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因为我知道,人被逼急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走极端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口气平和地问她:
“娇娇,告诉我,你想和谁同归于尽?”
她想了想,很显然,她一时也不知道最该恨的是谁,总之他都恨,但最恨的还是孙总和兰姐,她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他们两人的名字:
“那个姓孙的,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婊子……”
这哪里是十七八岁女孩子的语言,我痛心地看着她,又心痛,又遗憾。
“娇娇,别这么讲话,太难听了。这样骂人只能宣泄一下,但却失去了最起码的文明形象。”
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我恨死她们了。”
“这我知道,可你想没想过,自己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她抬头看着我,木然地摇摇头,显然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你已经十八岁了……”
她很聪明,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赶紧更正:
“这是去年发生的事情,那时我周岁还不到十六岁……”
我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推卸责任,就笑了笑说:
“就算你是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对是非是不是已经有判断力了?你仔细想一想,从始至终,哪一件事不是你自己情愿的?”听了我的话,她低下了头。我说:“其实早在你上初中的时候,看到妈妈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就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心理。而你的报复是以毁掉自己为代价,我说的对吗?”
她点点头。
“我太蠢了……”
“对!这句话说得较公平。包括后来你和兰姐的来往,她的那种吃喝玩乐,她的那种随随便便,也正是迎合了你的口味和追求。因为你不爱上学,因为你对学习没有信心,恰恰在你最空虚无聊的时候,兰姐给了你理解和关心,又恰恰在你的家人发生冲突,想要逃离家庭的时候,孙总又向你伸出救援之手。你需要钱,他给你钱,你需要安慰,他给你安慰,你一下子就倾斜了过去。其实你并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代价,但你还是经不起金钱的诱惑,包括你和孙总发生性关系,你心里都明白这其中的代价,可你还是做了……难道这一切你自己就不该承担责任吗?”
“是的……”
“如果能这样想,你就不至于一定要把别人杀了才平愤怒了……”
“都怪我没有生在好家庭。”
“这样说也不公平。父母有他们的生活,有他们的苦衷,有他们的难处。如果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就应该想方设法用你的努力,让他们之间多一点理解和爱护,而不是破罐子破摔,结果把家里所有人都毁了。如果最后不是你的行为激化了父母之间的矛盾,同时也促使你自己逃离家庭,会导致今天的后果吗?”
“我只想教训他们一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不是没想到,是明知故犯!”
我最后这句话说得非常有力,连我自己听了都有点过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我就是想让她明白,是她自己错了,任何客观理由都不是理由。只有这样,她才能深刻反省自己的行为,否则这次过去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更多次的犯错误的机会。不学会为自己承担责任,她永远也无法成熟。
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1)
她低着头,一声不出。我不会因为她不接受就转变态度,一定要让她心服口服为止。
“娇娇,家庭对人的成长是有影响,而且有很大的影响,可家庭并不是绝对的因素,关键是我们自己的判断力,以及我们做出的行为的选择。我问你,家里在供你上学,给你吃穿等问题上难为过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
“他们希望你学习好吗?”
“那当然……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学习成绩好的!”
她笑了一下,感到我问得有点幼稚,我严肃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没有太高文化的工人,你爸爸身体又不好,他们能给你足够的经济资助,希望你学习好,这就足够了,你还要什么?你不觉得要求得过分了吗?”
“我不是……”
“娇娇,你想想,你妈妈那么年轻,你爸爸身体就垮了,她的心情能好吗?而你爸爸,一个大男人,刚刚四十多岁,就倒下了,他的心情能好吗?而你作为儿女,不仅不体谅他们,反而给他们雪上加霜,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内疚吗?如果你爸爸妈妈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得活活把他们气死。”
她惊慌地看着我:
“司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过怎么办吗?”
“司老师,我想不出来才来找您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没有办法,你怎么办?”
“那我只有自杀了。”
“自杀是一种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
“是的,生命是你自己的,可生命也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如果你爸爸不是为你负责,他活得那么痛苦,他早自杀了。如果你妈妈不是为了你,他早和你爸爸离婚了。如果国家不为你们负责,还要办学校干嘛。如果我不为你负责,你这么晚来找我,我凭什么接待你?我又不认识你。这些人都在为了一种责任而活着,而付出,你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你有什么资格放弃生命?”
“司老师,您别说了,我——可我该怎么办哪……”
她疯了似的用右手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我真不要脸,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婊子……”
我有些生气地说:
“这是什么话呀,太难听了,你冷静点。”
我过去拉开她的手,她一头扑在我身上大哭了起来。
“司老师救救我吧,我该怎么办哪?!”
“你必须告诉家长……”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惊叫了起来:
“这可不行,那我爸爸就得活活被我气死了,我妈也得气疯了。”
“你呀,什么都明白,就是糟蹋自己。”
“司老师,您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那我谁都不用告诉了,完事我一定好好做人……”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家长签字谁敢给你做手术呀?你这么小,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能承担得起责任?你想得太简单了。”
“不!我死活不敢和家里说呀……”
说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有意镇静地说:
“娇娇,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我们既然做了,就要敢于面对。谁能一生不走错路呢,接受教训,下不为例,我敢保证你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宁肯死我也不再做这种事了……”
“这就是收获。一个人在他小的时候,能因为一次失误而成为终生教训,这是任凭什么都换不来的收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她想了想,点点头。“是——”
“没有人一辈子不犯错的,只要能从错误中觉醒就是好样的!”
“司老师,您不认为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吗?”
她用了“女人”这两个字,我差一点没笑出来。
“什么‘女人’?你还没有资格用这两个字。娇娇,你是一个女孩子,对于女孩,什么都没有比自尊更重要。好多女孩子因为无知,因为贪婪而堕落。”
“司老师,您说我,是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
“不!你只是个因年少无知而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而已。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有自尊,所以你必须自重,你才能自救。”
“谢谢您,司老师……”
“如果你同意,我给你妈妈打电话,我和她说。”
“我害怕……”
“已经发生了,怕也没用,勇敢点,这件事一旦过去,你会发现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人就是在挫折和苦难中长大的……”
“我真不愿长大,小时候多好啊!”
“过来了你才发现小时候好,小的时候你并没有这种感觉,等将来你长大了,回头想一想,你会发现包括你此时此刻的经历,都有那么多可以留恋的东西,这就是人生……”
“司老师,您怎么有那么多的道理?”
看着她一脸的孩子气,再一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心里一阵酸楚,眼睛一热,差一点没掉下泪来,可我还是忍住了。现在要解决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最难过的就是她的家长这一关。我抬头一看,已经是深夜了,我不忍心放她走,可我又没办法把她留下。她看出我的心思,不好意思地说:
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2)
“司老师,是不是太晚了,我该走了吧?”
“告诉我,你还想去杀人吗?”
“不会了,要杀就杀我自己吧,谁都不怨……”
“不是别人没有责任。爸爸、妈妈都有教育上的失误,尤其是兰姐和孙总,他们两个人都有责任,因为他们是成人,他们不该让你这么小的孩子就……但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长大。我相信你会的!”
她一下抱住我哭了……我一再嘱咐她一定要坐出租车走,她答应了。我不放心地扒在凉台上,望着她坐进出租车,才放心地回到屋里。
孩子不是你的私有财产(1)
第二天我手里拿着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娇娇家里的电话,一个是娇娇妈妈店里的电话。考虑再三,我还是没往家里挂,怕她爸爸的身体,突然知道打击太大。至于我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是否能让娇娇妈妈接受是很重要的。恰好是娇娇妈妈接的,不出我所料,当我问她:
“您是娇娇妈妈吗?”
她很警觉,马上问我:
“你是谁呀?我们娇娇又怎么了?”
看来经常有老师找她,所以她用了一句“又怎么了”。为了让她放松,我口气平和地说:
“没什么,我是曾经教过娇娇的老师,也是娇娇的朋友。”
“您贵姓?”
“我呀,姓司。”
我把这个“司”字说得很快,也很含糊,为的是不让她听清。她马上又接着问:
“我怎么没听说她有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老师?我女儿像我,从来就没有老师喜欢她,怎么突然出来一个老师朋友?”
“听得出你很开朗,也很直率。没有老师喜欢你,说明老师欣赏水平有问题。我就喜欢和坦诚的人来往。”
看来这几句开场白起作用了,她的那种排斥和戒备淡了许多。但毕竟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不是无缘无故,她又言归正传了:
“石老师(她把司听成了‘石’),你找我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咱们是成人对成人讲话,不妨开门见山。娇娇的情况您比我要清楚……”
“是,这孩子受我影响,爱打扮,不爱读书。但我姑娘为人不坏。不过她能交上一个老师朋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女孩子太小就过于注重打扮,不仅分散学习注意力,而且容易引起异性的关注。‘打扮’有时是一种信号,一种昭示别人喜欢的信号。孩子太小就过于打扮,有时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现在她已经养成习惯了,宁可不吃她也要穿。说实话,在这方面我也不限制她,我总觉得女孩子美点不是毛病。不过今天您一说,我倒应该想想了。再不——再不‘石’老师您说说她吧,她准保听您的。”
“现在打扮已不是重要问题了。”
她马上紧张地说:
“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觉得可以切入主题了,第一步让她接受我,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娇娇最近经常在家住吗?”
“不经常在家,有时住在朋友家。”
她突然紧张地问:
“怎么了?她怎么了,出事了吗?”
“你这个当妈妈的,姑娘那么大了,怎么可以让她随便在外头住,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后不后悔?”
“是我——是我的大意。我和她爸爸总打架,她也不愿在家住,我想孩子开心,愿意住谁家就住谁家吧。”
“我能听得出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性,娇娇也说家里什么事都是妈妈担着。”
听了我的夸奖,她很激动。
“是呗,我命不好,从小受苦,也没上几天学。结了婚,丈夫又是一个病秧子,啥事都要我来做,不坚强也坚强了。”
“你对女人在情感上出格怎么看?”
“你是——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我们谈得挺投机的,所以就想无所不谈。”
她紧张的心一下又放下了,这是一个很单纯的女人,并没有城府。
“我呀……那要看怎么个出格法,要是赶上不幸福,又没有办法离婚,这样的出格是可以理解的……”我笑了,便一针见血地说:
“你说的是不是你自己呀?”
她也笑了。
“不瞒您说,我和她爸爸感情一点也不好,我也有几个好朋友,谈不上是什么情人,但关系非常好,可以为你两肋插刀那一类……您呢,‘石’老师?”
“我呀,我是一个很死板的人,不像你那么浪漫,也没有什么动人的故事……咱们还是谈谈娇娇吧。我大胆地问你一句,如果娇娇在情感问题上出了问题,你能接受吗?”
“娇娇?……”
她很吃惊,接下来她马上就说:
“娇娇那么小,她怎么可能有什么感情可言。她男朋友很多,几天换一个,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
但她立刻就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石老师,您找我是不是——是不是娇娇出什么事了?”
我沉默了几秒钟。
“我感觉你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母亲,虽然你并没有太高的学历,但你的思想一点都不保守,所以我才找你。娇娇怀孕了。”
“啊!”
她惊叫了一声,足足有一分多钟没有声音。我有些担心。
“喂!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才作了这么长时间的铺垫……”
“天哪,她现在在哪儿?你快告诉我……”
她的声音全变了,低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与刚才那个大声大气,开朗的她判若两人。突然,她愤怒地说:
“她告没告诉您那个男的是谁?我去找他,不要脸……”
“你冷静点。现在那个男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现在非常痛苦……”
“她痛苦,活该!我不管她,让她去死吧!”
孩子不是你的私有财产(2)
她一气之下把电话放下了,她的态度我很生气,但我又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我想到她还会把电话打过来,不出我所料,大约十几分钟后,电话打过来了。
“对不起,石老师,我刚才气得都丧失理智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是她妈妈,如果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你不帮她,不能给她一点安慰,她还去找谁呢?”
“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都是我的错呀!”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我真不想管她了……”
“你是她妈妈,你不管她谁管她?你觉得这种事让别人管她好吗?如果她自己想办法,搞不好就是人命关天,你自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