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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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沉船-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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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英雄决不能跟他相比。”扬说,“如今矿区当然是高度专业化了,但是一个老派的工程师必须象他开采的岩石那样强硬,必须是多面手——机修工、电工、测量员、冶金学家、地质学家、律师、精明的资方和体力脑力劳动人员之间仲裁人——只有这种人才能经营一个矿山。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正是这样的人。”

唐纳一声不吭,慢慢旋动着杯子里的酒。

“我的舅舅从矿校毕业以后,”扬继续说,“在克朗代克,澳大利亚和俄国干他这一行,直到一九○八年回落基山经营酸岩和水牛两矿,这两个矿在利德维尔,是巴黎的一批法国金融家的,这些人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科罗拉多。”

“法国人在美国有矿区土地?”

“就是。他们在整个西部投下了大量资金。金和银、牛、羊、房地产;你说得出的东西他们都有份。”

“布鲁斯特干吗要重新开采小天使?”

“它本身就是件怪事,”扬说,“那个矿是毫无价值的。三百码以外的亚拉巴马洞,在下面坑道的水位上涨速度超过了水泵抽水速度之前,曾经开采出二百万美元的银子。正是这一个矿井挖到了高品位矿脉。小天使从来没有靠近过这一矿脉。”扬停下来喝点酒,又凝神注视着它,恰象他在冰块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形象,“我的舅舅向愿意听他说话的每一个人大吹大擂他打算重新开采那个矿的时候,凡是了解他的人都大吃一惊。真的,唐纳先生,都大吃一惊。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为人谨慎,连细节都要经过周密考虑。他的每一个步骤都得小心计算,力求成功。他从来不肯冒险,除非他过分偏爱。对他说来,公开宣布这样一个轻率的计划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疯子干的事。”

“也许他找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线索。”

扬摇摇头:“我当了六十多年的地质学家,唐纳先生,而且干得很出色。我曾经再一次进入小天使,把水淹没过的坑道都检查过了,分桥了可能接近亚拉巴马洞的每一寸土地,我可以肯定无误地告诉你,现在那里没有什么未经开采的银矿脉,一九一一年的时候也没有。”

基度山三明治端了上来,色拉盆子给拿走了。

“你是不是说你的舅舅疯了?”

“我曾经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在那时候,脑肿瘤一般是无法诊断的。”

“精神分裂也无法诊断。”

扬狼吞虎咽地吃下了第一块三明治,喝干了第二杯马丁尼鸡尾酒:“你觉得基度山三明治怎么样,唐纳先生?”

唐纳被迫只得咬了几口:“好极了,你呢?”

“太妙了。你愿不愿意听听我个人的意见?请不必客气,你尽可以毫无拘束地笑话我。谁听到我的意见的时候都笑。”

“我保证不笑。”唐纳说,他的口气非常认真。

“你一定要把基度山三明治蘸葡萄果酱吃,唐纳先生。这样味道更好。好吧,我刚说过了,我的舅舅是考虑非常周密的人,他敏锐地注意自己的工作、周围的一切和成就。我收集了他的大部分日记和笔记本,我书房里的书架上大部分就是这两样东西。比方说,他谈到酸岩和水牛两矿,就写了五百二十七页精确的概述,字迹工整清楚。可是笔记本里‘小天使矿’项下那几页,却完全是空白。”

“关于小天使矿,他也许什么都没留下,连一封信都没有吧?”

扬耸耸肩膀摇摇头:“好象什么都没记下来。好象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和他的八人小组走到地底深处,再也不打算回来似的。”

“你想说明什么?”

“看来很可笑。”扬承认道,“我—度认为这是集体自杀。我经过广泛研究发现这九个人不是独身就是死了老婆的人。大多数是到处转游的单身汉,这里干一阵,那里干一阵,对工头或者矿山资方感到讨厌或者不喜欢的时候,就找个借口到别处去。他们一旦老得不能在矿山干活,就几乎无法维持生活。”

“可是贾森·霍巴特是有老婆的。”唐纳说。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扬瞪大了眼睛,“在我的档案里这些人都没有老婆。”

“相信我的话吧。”

“老天爷!要是我的舅舅知道的话,他决不会要霍巴特。”

“这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他要的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都没有至亲好友,免得他们失踪以后到处打听。”

“听不懂你的话,”唐纳直截了当地说。

“说得简单点,重新开采小天使矿和接着发生的悲剧是假的,是借口,是个骗局。我深深相信舅舅发疯了。他怎么会犯神经病,是什么原因,这都永远搞不清了。他的性格变得厉害,甚至快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人格分裂吗?”

“就是。他的道德准则变了,他不再对朋友热情亲切了。我年轻一点的时候和记得他的人聊过。有一件事他们全都同意:他们大家了解而且喜欢的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在小天使矿发生灾难以前几个月就已经完全变了。”

“这怎么能说是骗局?”

“撇开发疯不说,我的舅舅终究是个采矿工程师。有时候他能够在几分钟以内,说出某一个矿究竟是不是有利可图。小天使是个大大亏本的矿,他明明知道。他决不打算在那里找到高品位的矿脉。我一点点都想象不出他打算干什么,唐纳先生,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不管是谁把那个老矿井下面坑道里的水抽光,反正找不到他们的尸骨。”

唐纳喝完酒,莫名其妙地望着扬:“那么你以为进矿的九个人逃跑了吗?”

扬微微一笑:“实际上谁也没有看见他们进去,唐纳先生。人家都那么认为,而且也很合情合理,他们都已在那里的黑水中淹死,因为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信息。”

“没有足够的证据。”唐纳说。

“啊,我还有,还有好多。”扬热情地说。

“我听着呢。”

“第一条:小天使矿最低的工地比平均水位足足高一百英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地面积水只会从矿井壁上稍微渗漏出一些。底下的矿井坑道已经被水淹没,因为那个矿原来封闭时的那几年里逐渐积满了水。所以用炸药爆破时决不可能涌出大量洪水,淹没我的舅舅和他的一班人。

“第二条,据说事故发生后在矿里找到的装备都是使用已久的破烂货。这些人都是行家,唐纳先生。他们决不会带着次品机械到地底下去。

“第三条:虽然舅舅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重新开采那个矿,却一次也没有跟小天使矿主欧内斯特·洛家协商或者讨论这个计划。说得简单点,舅舅是强占别人的矿区。象他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这种行为是不可想象的。

“第四条:可能发生灾难的第一次报警,到第二天下午才出现,那时候魔鬼矿的消防员布尔·马奥尼在他的房门底下发现一张字条:‘救命!小天使矿!快来!’一种非常奇怪的报警方法,你说是不是?这张字条上面当然没有签名。

“第五条:中央市的司法官说我的舅舅给了他一份全班人员名单,请他在该矿万一发生重大事故时把名单交给报社。这至少可以说是奇怪的预感。乔舒亚舅舅好象想让别人肯定不会搞错受害者究竟是谁。”

唐纳把盆子朝后一推,喝了一杯水:“我觉得你的推测很有趣,但没有十足的说服力。”

“嗯,可是最后还有一条,也许是最重要的了,唐纳先生,我是把关键性的一条留到最后才说。

“第六条:悲剧发生后几个月,我的父母在欧洲旅游,在英国南安普敦看到舅舅站在船旁火车站月台上。我的母亲以后老说她怎么样走到他身边说:‘老天爷,乔舒亚,真的是你吗?’那个人也看着她,他养着大胡子,脸色象死人—样苍白,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别理我’,他说得很轻,接着就转身跑开了。我的父亲顺着月台追他,可是很快他就在人群中不见了。”

“合乎逻辑的回答是:这简单得很,是认错了人。”

“一个妹妹认不得她自己的哥哥?”扬讽刺地说,“说吧,唐纳先生,你一定能够从一群人当中认出你的哥哥

“恐怕不行。我是独子。”

“真可惜。你失去了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至少没有人拿走我的玩具。”帐单拿来了,唐纳把一张信用券①放在盘子里,“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小天使事件是一种打掩护的花招。”

【① 这是在一定的饭店、航空公司、旅馆、加油站能够代替现金付账的一种代金券。——译者】

“我是这样猜测。”扬用食巾擦擦嘴,“当然无法证明,不过我老觉得,这件事背后准是洛林矿业公司在作怪。”

“这是什么公司?”

“它在法国,过去是现在依旧是等于德国的克虏伯,日本的三菱,美国的阿纳康达。”

“这个公司,不管你叫它什么吧,它在这件事当中起什么作用?”

“那是一些法国的金融家,雇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当他们的勘探工程师兼经理。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资金,可以付钱给九个人,让他们从地面上失踪。”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动机是什么?”

扬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不知道。”他倾身向前,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但是我确实知道,不管它付出多大代价,施加多大影响,反正是把我的舅舅和他的八个人送到国外哪一个无名地狱里去了。”

“没发现他们的尸体之前,谁也不能说你错了。”

扬看着他,“你是个有礼貌的人,唐纳先生,我谢谢你。”

“为什么?因为政府出钱让我们白吃了一顿中饭吗?”

“为了你没有笑话我。”扬轻声说道。

唐纳点点头,没说什么。

别德那雅矿山里红胡子尸体的千头万绪的迷当中,有一小部分被对面的那个人解释清楚了。

没有什么可以笑话的,没有什么可以笑话的。

第十五章

西格兰姆对那个笑脸相送的女服务员微笑着走出美国航空公司的喷气机,准备走四分之一英里到洛杉矶国际机场的临街入口处。他终于走到了前门厅,而且不象唐纳那样向二号口租车。他宁愿和一号口打交道,签名向赫茨租来了一辆林肯牌汽车。他拐弯进入世纪大道,驶过几个街区就上了坡道,往南驶上圣迭戈高速公路。这一天晴朗无云,烟雾特别的淡,隐隐能够看见马德雷山脉。他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在公路的右边车道上悠闲地行驶着,而当地的大量汽车,根据林肯汽车的速度判断起来,在以时速七十五至八十英里的速度飞驰而去,照例不理会公告上规定的五十五英里最高时速。他很快就把长滩附近托兰斯化工厂和石油井架抛在后面,进入了辽阔无垠的奥林奇县,到那里地面突然变得平坦,出现了无穷无尽栉比鳞次的房屋。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才驶到岔道,拐弯进入了“安乐世界”。这是个田园诗般的地方,高尔夫球场、游泳池、马厩、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公园地区骑着自行车的晒成棕褐色的老年市民。

他在大门口停下车,一个穿制服的老年看门人查问几句后让他进去,并且详细说明怎样到达阿拉贡街261-B。

这是一座别致的小型两层房屋,端端正正地座落在山坡上,面对着一个非常整齐清洁的公园。

西格兰姆把林肯车靠着人行道停下,走过满是玫瑰丛树的小院子,按了按门铃。

门打了开来,他也就不再担心了:艾德林·霍巴特肯定不是那种老糊涂。

“西格兰姆先生吗?”声音柔和而愉快。

“是的。雷巴特夫人吧?”

“请进屋。”她伸出手。她的握手和男人一样有劲:“天哪,七十多年来谁也没有找过我。我接到你的长途电话说到杰克,我惊奇极了,几乎忘了吃多种维他命。”

文德林身材矮胖,虽然身上多长了几磅肉,但是举动依旧灵活。每说一句话,她的蓝色眼睛似乎总是笑眯眯的,脸上也一直露出热情而温和的神色。她是大家理想中可爱的白发小老太太。

“我觉得你不象是需要吃多种维他命的人。”

她拍拍他的手臂:“这句话如果算是奉承我,我就收受了。”

她领他走进一间布置雅致的起居室,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进来坐吧。你在这里吃中饭,好吗?”

“要是不麻烦的话,我感到荣幸。”

“当然不。伯特到高尔夫球场玩儿去了,我乐意有人陪我。”

西格兰姆抬眼看看她:“伯特?”

“我的丈夫。”

“可是我一直以为……”

“还是杰克·霍巴特的寡妇,”她天真地微笑着,代他说完那句话,“其实我在六十二年前成了伯待伦·奥斯汀夫人。”

“军方知道吗?”

“我的天,知道。我早就写了几封信结陆军部,把我结婚的事通知他们。但他们的回信客气得很,不表示什么意见,还一直寄来支票。”

“即使你重新结婚了还寄来吗?”

艾德林耸耸肩:“我不过是个凡人,西格兰姆先生。干吗跟政府争论。他们硬是要寄钱给我,谁会去说他们发疯了?”

“一笔小小的收入。”

她点点头:“我不否认,特别是你把杰克死时我收到的一万美元也算在内的话。”

西格兰姆倾身向前,眯起眼睛:“军方付给你一万美元作赔偿?在一九一二年,这不是太多了一点儿吗?”

“那时候我比你加倍惊奇都不止哩,”她说,“是的,在那时候这些钱算是小小的一笔财产了。”

“有过什么解说吗?”

“一点没有,”她回答,“隔了那么多年,我合上眼还能看到那张支票。光是写明‘付给遗孀款项’,而且支票是开给我的。就这么回事。”

“也许我们可以从头谈起。”

“从我遇到杰克的时候起?”

西格兰姆点点头。

她向着远处看了一会儿。“我在一九一○年可怕的冬天里遇到杰克。那是在科罗拉多州的利德维尔,我刚满十六岁。我的父亲因商业上的事出差去矿山,想调查一下是不是可能对一些矿区土地进行投资。因为那时已快到圣诞节,我的学校放几天假,他大发慈悲把妈妈和我也带了去。火车勉强驶到了利德维尔站,四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正在袭击科罗拉多的高原地区。这次暴风雪长达两个星期,请相信我,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尤其是你得考虑到利德维尔海拔在一万英尺以上。”

“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来说,这一定是相当惊险的。”

“就是。爸爸在旅馆门厅里踱来踱去,象是掉在陷阱里的一头公牛,妈妈只是坐着发愁,我却觉得暴风雪真是妙极了。”

“那么杰克呢?”

“有一天,妈妈和我挣扎着穿过街道到百货店去。气温是零下二十度,时速五十英里的风猛烈地刮来,这可真是一段苦难的路程。那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了一个蛮横的彪形大汉,把我们俩一手夹着一个,踏过积雪,放在百货店门口,你说有多鲁莽就多鲁莽。”

“他就是杰克?”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就是杰克。”

“他的样子怎么样?”

“他是大个子,身高六英尺多,胸部显得更宽。他从小在威尔士矿山里干活。不管什么时候你从一英里外看一群人,就可以一下子认出杰克来。他是唯一头发和胡子红得发亮,而且老是放声大笑的人。”

“头发和胡子都是红的?”

“是的,他对于自己与众不同感到很骄傲。”

“谁都喜欢老爱笑的人。”

她爽朗地笑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当然不是对他一见钟情。在我看来,杰克象是一头大野熊。他决不是使年轻姑娘神魂颠倒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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