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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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 作者:张悦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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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到她,忽然说,你坐下。

什么?小染吓了一跳。

男人已经拿起了身边的画笔,示意小染坐下。他又缓缓地说,你今天穿了裙子。很不同。

小染愣了一下,终于明白男人是要做画了。她站住,把剪刀放在放画笔的木头桌子上,然后搬过一把凳子,坐下来。

她那一刻忽然觉得时间都停下了,她被固定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齿轮上,她的整条玫瑰裙子就在这高高的齿轮上开败了。她把手紧紧地贴在裙子上,仿佛掬捧着最后的一枚花瓣。世界就要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她抬头看见男人干涸的眼角,正有一团浑浊的污物像一团云彩一样聚起来。

小染好像听见楼下有人叫她。她觉得有一条铺着殷红地毯的道路就在她家门外缓缓铺展开。她觉得她应该走上去,走过去。她感到盛大的目光在源头等待他的玫瑰。小染想跳起来。飞出去。在这个黄昏的最后一片阳光里飞出这个阴森的洞穴。
第一篇 小染 小染(8)
我仿佛看到我的娃娃在楼上的木板地上起舞。她的嘴唇非常红润。

男人画着画着慢慢停了下来。他用目光包裹起这个小巧的女孩子。他好像头一次这样宝贝她。他非常喜欢女孩的新裙子。新裙子使这女孩子看起来是个饱满而丰盛的女人。像她的母亲最初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样子。

笑笑,你笑笑。男人对女孩说,你从来都不笑,你现在笑笑吧。

男人这一刻非常宽容和温暖,他像个小孩一样地放肆。

小染看见窗外的男孩子们像一群白色鸽子一样地飞过去。她笑了一下。

男人非常开心。男人全无睡意。他已经停下了,只是这样看着女孩。

他忽然站起来,非常用力地把小染拉过去。他紧紧地抱着女孩。女孩像一只竖立着的木排一样被安放在男人身上。她支着两只手悬在空中。小染还带着刚刚那个表演式的微笑,她一点一点地委屈起来。

男孩还在说,你,你的嘴唇啊,太白了啊,不然,你,就是个美人了。

娃娃还在跳舞。她又转了7个圆圈,玫瑰裙子开出新的花朵。

一切都将于她错身而过。
第一篇 小染 小染(9)
男人紧紧抱着我。我的双手悬在空中。我的心和眼睛躲在新鲜的玫瑰裙子里去赴约。

我很口渴。我的嘴唇像失水的鱼一样掉下一片一片鳞片来。

一切都将于我错身而过。

钟表又敲了一下。钟摆是残酷的听诊器,敲打着我作为病人的脆弱心灵。

我强烈地感到,内心忽然跟随一个不远的地方发出的声音而热闹起来。

男人,男人,你怎么还不睡?

我的眼前明晃晃。

刀子被我这样轻松地从男人身后的小桌几上拿起来。我的手立刻紧紧握住它。我的手和刀子像两块分散的磁铁一样找到了彼此。它们立刻结在了一起。它们相亲相爱,它们狼狈为奸。我想我知道它们在筹划着什么,我想我明白什么将要发生。可是我来不及回来了,我的心在别处热闹。我在跳舞,像我的娃娃一样转着圆圈,溺死在一场目光里。

刀子摸索着,从男人身体正中进入。男人暂时没有动。他的嘴里发出一种能把网撕破的风声。我又压着刀柄向男人肥厚的背深刺了一下。然后把刀迅速抽出来。

这些对于我非常熟悉。我熟练得像从前对付每一块水仙花根一样。

男人没有发出怨恨的声音。我在思索是不是要帮助我的父亲止血。我把刀子扔下去,然后我用两只手摩挲着寻找男人的伤口。我感到有温泉流淌到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它们比水仙汁液更加芬芳的香气。

男人还带着刚才那样宽容的笑容。他就倒下了。他把温泉掩在身后,像一块岩石一样砸下去。
第一篇 小染 小染(10)
小染看着男人。男人的画板上有一块温暖的颜色。小染觉得那可能是她的玫瑰裙子。无法可知。小染忽然调头,带着她红色的温泉的双手,跑上阁楼。

楼梯是这样长,扶手和地板上都流淌着目光。

小染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她喘着气停顿在她的梳妆台旁边。

她对着灰蒙蒙的镜子大口呼吸。她看着自己,从未这样清晰地看着自己。

嘴唇上结满了苍紫色的痂。

小染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然后她缓缓地提起自己的手。

她对着镜子把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涂抹在嘴唇上。温热的血液贴合着嘴唇开出一朵殷红色的杜鹃花。小染想着男孩的话,看着镜子里红艳艳的嘴唇,满意地笑了。

我,对着镜子里的红色花朵笑了。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1)
那个荷兰男人的眼睛里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汹涌的火光。我亲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没了我。我觉得身躯虚无。消失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口火山温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满了疼痛,围绕着我。

他们说那叫做眼泪。是那个男人的眼泪。我看着它们。好奇地伸出手臂去触摸。突然火光四射。杏色的水注入我的身体。和血液打架。一群天使在我的身上经过。飞快地践踏过去。他们要我疼着说感谢。我倒在那里,恳求他们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就这样,我的青春被点燃了。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2)
你知道么,我爱上那个眼瞳里有火的男人了。

他们说那团火是我。那是我的样子。他在凝视我的时候把我画在了眼睛里。我喜欢自己的样子。像我在很多黄昏看到的西边天空上的太阳的样子。那是我们的皈依。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那个男人的确是个画家。

可是真糟糕,我爱上了那个男人。

我从前也爱过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树,我还爱过早春的时候在我头顶上酿造小雨的那块云彩。可是这一次不同,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我们没有过什么。他只是在很多个夕阳无比华丽的黄昏来。来到我的跟前。带着画板和不合季节的忧伤。带着他眼睛里的我。他坐下来。我们面对面。他开始画我。其间太阳落掉了,几只鸟在我喜欢过的榛树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离别在潭水里,啪啦啪啦。可是我们都没有动。我们仍旧面对着面。我觉得我被他眼睛里的旋涡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头重脚轻的影子。我很难过。它使我知道我仍旧是没有进去他的眼睛的。我仍旧在原地。没有离开分毫。他不能带走我。他画完了。他站起来,烧焦的棕树叶味道的晚风缭绕在周际。是啊是啊,我们之间有轻浮的风,看热闹的鸟。他们说我的脸红了。

然后他走掉了。身子背过去。啪。我觉得所有的灯都黑了。因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瞳了。我看不到那杏色水的波纹和灼灼的光辉。光和热夭折在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掐死了我眺望的视线。我看见了月亮嘲笑的微光企图照亮我比例不调的影子。我知道她想提醒我,我是走不掉的。我知道。我固定在这里。

男人走了。可是我站在原地,并且爱上了他。我旁边的朋友提醒我要昂起头。他坚持让我凝视微微发白的东方。昂着头,带着层云状微笑。那是我原本的形象。我环视,这是我的家园。我被固定的家园。像一枚琥珀。炫目的美丽,可是一切固定了,粘合了。我在剔透里窒息。我侧目看到我的姐姐和朋友。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影子很可笑,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够跳动的,走路和蹲下也做不到。

他们仅仅是几株葵花而已。植物的头颅和身躯,每天膜拜太阳。

我也是。葵花而已。

可是我爱上一个男人了你知道么。

一株葵花的爱情是不是会像她的影子一样的畸形?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3)
我很想把我自己拔起来,很多的时候。虽然我知道泥土下面自己的脚长得有多么丑陋。可是我想跳一跳。跟上那个男人离开的步伐。我希望他看见了我。停下来。我们面对着面。在一些明亮的光环之中。什么也不能阻隔我们的视线。我们的视线是笔直的彩虹。幸福在最上方的红色条块里蔓延成辽阔的一片。最后我对他说,我有脚了,所以带我走吧。

有过这样的传说:海里面曾经有一尾美丽的鱼。和我一样的黄色头颅。扇形尾翼。也没有脚。她也和我一样的糟糕,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找到一个巫婆。她问她要双脚。她给了她。可是要走了她的嗓音。她非常难过,她说她本来很想给那个男人唱首歌的。不过没有关系啊她有了双脚。她跟那个男人跳了许多支舞。可是那个男人的眼神已经在别处了。她无法在他们之间架构彩虹。她发现有了双脚可是没有一条绚烂的大路让她走。鱼很焦虑。

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不知道。我多么想知道,鱼它怎么样了啊。男人的眼神它挽回了么双脚可以到达一条彩虹然后幸福地奔跑么。

这是我的姐姐讲给我的故事。情节粗糙并且嘎然而止。然后她继续回身和经过这里的蝴蝶调情了。她常常从一些跑动的朋友那里知道这样的故事。残缺但是新鲜有趣。她就把这些像蝴蝶传花粉一样传播,很快乐。对,她说那只鱼的故事的时候很快乐。她说鱼一定还在岸上发愁呢。

可是我问我的姐姐,你知道怎样能够找到那个巫婆吗?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4)
我的家园在山坡旁边。山坡上有零散的坟冢。还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房子上爬满葡萄酒红色的爬山虎。有风的时候整个房子就像一颗裸露在体外的健壮的心脏。我常常看到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进去。她的眼眶黝黑,红色灯丝一样的血丝布满她的眼瞳。那是她唯一的饰物。

那一天,是一个青色的早晨。露水打在我的头发上,掉在一个摇荡的椭圆型旋涡里。他

们在一起。我看见他们的简单生活,常常发生的团聚,安静的彼此结合。我常常看见别的事物的游走和团聚。我是不是要感到满足。

我仰起头,这次觉得太阳很远。昼日总是比山坡下面牧师的颂词还要冗长。

死了人。棺木上山。我看到花团锦簇,生冷阴郁。死的人总是要用一些花朵祭奠。我想知道他们只有在那些花的疼痛中才能眠去么。

花朵被剪下来。喷薄的青绿色的血液在虚脱的花茎里流出。人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疼。她想躺一会儿都不能。她的血液糊住了那个人的手指;比他空旷的眼窝里流淌出来的眼泪还要清澈。我有很多时候想,我自己是不是也要这样的一场死亡呢。站着,看着,虚无地流光鲜血。

花朵第一次离开地面的旅行,是来看一场死亡,然后自己也死亡在别人的死亡里,一切圆滑平淡,花朵来作一场人生的休止符。

站着死去的花朵不得不听那个永远穿黑袍子的人说啊说啊。我把头别过去,不忍再看这朵将死的花。

然后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个用血红灯丝装点眼睛的女人。她在那里眯起眼睛看这场葬礼。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与葬礼无关。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几乎听到了她的鼻息。

还有一点被死亡、哭喊声死死缠绕而不得脱身的风,低低地呜咽着。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着她。她离我非常远,可是我相信她还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么与众不同的葵花。看到了我的焦躁,忧愁。看到了火上面的,欲望里面的的葵花。看到了我在别的花朵死亡时疼痛,可是我依然无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离开,跑,追随。

她向我走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她说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说她是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巫婆,并且乐意帮助我。

她的声音很快也和风缠在了一起,布满了整个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转,她说要实现我的愿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个人那样地跑,像一个人那样剧烈地喘气。像一个女人一样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这个女人的纤瘦的手臂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指。那些细碎的皱纹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网一样的形式出现。破碎而柔软。那些风干的手指使我必须推翻我先前对她的年龄的推测。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她说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随你的爱人。

她的话飘在幽幽的风里,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么想要拥抱的云彩。我缓缓说,你告诉我吧,你要我的什么来交换。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够为你做些什么,我只是一株简单的葵花。

这时候我在想着那尾离开海洋的鱼。她有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被交换掉了。然后她有了双脚。双脚会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转16圈,跳舞如一只羽毛艳丽的脸孔苍白的天鹅。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可是我仍旧羡慕她,她有东西可以交换,她不欠谁的。我的声音只有蝴蝶和昆虫还有眼前这个神能的女子可以听到。这声音细小,可以忽略,无法用来交换。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轻轻触碰我。她说我要你的躯体。我要你作为一朵美丽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问她,怎么要我的身体和为什么要。

她说,等到一个时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归这里。我要拿着你去祭奠一个人。她指给我看葬礼的方向。她说,就是这样了,你像她一样被我握在手里面。然后死掉。

我也要做一场人生的终止符号了么?躺在别人华丽的棺木里,在黑衣人咒语般的祈祷中睡去了么?我看看山下那株濒死的花。她已经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头是低垂的。血液已经是褐色的了,无法再清澈。曾经属于她的眩目的春天已经被简单仓促地纪念和歌颂过了。她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到死都不想离开我的爱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绑在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缓缓合上的时候,我在那笨拙的木头盒子的一角流干自己最后的血液。可是我无法描述我对那个男人的追随和迷恋。他就像一座开满山花的悬崖。我要纵身跳下去,这不值得害怕。因为这是充满回声的地方,我能听到无数声音响起来延续我的生命。我有我的双脚,我跟着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会答应她。

然后我问死的会是什么人。

她说,我爱的一个男人。啊,她说是她爱的男人。我看着这个黑色里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忧伤胜于任何一棵健硕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个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们在这样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讲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碎玻璃的绝望。清晨的熹光照在那些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绝望……我想靠近她,因为我觉得她的的绝望的光芒能够供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们应当惺惺相惜。

我说好啊。我愿意死了作为祭品。可是啊,为什么你会挑选我。你是一个人,你有可以活动的双手和双脚,你完全可以随便采一株花,你喜欢的,你爱人喜欢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征询花朵的同意。

她说,我要找一株心甘情愿的花。让她在我爱人的葬礼上会合着人们为他歌唱,她会认真地听牧师为他念悼词。她会在我爱人的棺木合拢的那一刻,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泪来。

风和云朵都变得抒情起来。我开始很喜欢这个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欢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为他做一点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放弃。

我说,好的,我会在你爱人的葬礼上做一株心甘情愿的葵花。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诉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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