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西的手不由的一抖,却被胥长陵按在树干上不能抽回。
“师父,我……”温西心悸。
“昨夜你心中所问,今日我以此可答。”胥长陵缓缓开口。
一阵风来,枝叶纷纷摇动,山间有蝉鸣,有水声,还有温西自己勃勃的心跳声。
温西胸膛起伏,一呼一吸。
“若是此刻你不能回答,我等着。”胥长陵将二人的手收回,却还是依旧紧紧握着。
他的命运实在太过多变,他也不能知晓未来将流向何处,所有的诺言都太过单薄,小西,已经落入了他的命运同流之中,他不能再去放手。
他不能放手!
“师父……你……”温西深深地呼吸几下,她抬起头,目色一瞬间明亮无比,“你爱我吗?”
她才问出口,便觉手被胥长陵紧捏了一下,紧接着,他松开了她的手。
温西转过身。
山风依旧,摇曳万千红丝绦,这姻缘木,护佑的应是有情人吧……
*
赫连府中,二小姐所居的宜兰小居飘出阵阵的药香,熬药的侍女将药渣倒在院中一株桂花树下。
赫连幽房走在廊下,侍女在前引路:“大小姐,二小姐得的这是风寒,恐要过人,黄大夫也说了……”
“黄大夫?”赫连幽房一蹙眉,“府中女眷病了,不都是请的贺夫人或丘大夫来看诊的吗?这位黄大夫又是谁?”
那侍女一滞,随后笑道:“是住在城中下九河房中的名医,听说最擅风寒了,奶娘便请了他来。”
赫连幽房眼眸微动。
赫连珠合的房中药味更浓,帘帐低垂,侍女进去又出来,对赫连幽房道:“二小姐说好些了,药气浓重,就不请大小姐进去了。”
赫连幽房坐在外间绣几上,透过阻隔内外的朦胧的纱帐,隐隐约约可见内里赫连珠合端坐于床榻,举起巾帕轻轻印了印唇角,再抬头,亦是看向她的所在。
赫连幽房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指尖却停在纱帐之外,终究未曾掀起,只是回手一捏巾帕,道:“那便好好歇息吧,晚些我再来看她。”
她出了这满是药气的房间。
赫连珠合放下巾帕,置于手中,本来紧绷的肩头瞬间放松了下来,她瞟瞟一旁侍立的婢女们,道:“方大娘那处如何了?”
有人上前回禀道:“已经去了,还不曾回来。”
赫连珠合起身,摆摆手,令众人都下去了,她走到妆台前,拾起一本厚厚的《药本经略》,这本书,她昨夜拿来翻了一夜,她本不通药理,只略知些药性温寒相冲的道理。这书中所列三千九百余种药物,她不可能一一全数记于心中,只是打听来送去逍遥苑的有几味药,性大寒,那便取药性大热大燥之物取而代之,或可有奇效……
她母亲早逝,尝透世间冷暖,这赫连家煊煊赫赫,却早已无她容身之处。自两年前,那人来访,连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老夫人都恭敬谦卑起来,她便明白了,若是她有了依仗的大山,那便也有了傲视于世的资本。
更何况,碌碌凡尘,何有明星?她日逐所见的男子,风貌气宇有比得他万一的么?
细微()
赫连珠合凝望妆台镜中女儿,容颜无不美好,细柳秀眉之间却又满是愁绪。
母亲因父亲一贱婢而死,也让她知道了男人的情意,也有无比执着之时,当他们眼中有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如痴如魔。
她那日看见胥长陵牵起那个丫头的手时的温柔知意,她便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机会,他若是再次离开,不知道再来之时,是再一个两年,还是永远……
赫连珠合死死捏着书,捏着自己的手指都几乎断了,也许是母亲冥冥之中的保佑,她很是顺利的就打听出来那些药的名称,而那位被她拿捏了错处去做事的方大娘,转折与大小姐有些关系。
她微微眯了眯眼,努力令自己放松下来。
赫连幽房一口气走出宜兰小居,被药味熏得昏头转向的头脑终于缓缓平静了些,她将手搭在侍婢臂上,才勉强有了些支撑的气力。
一旁有个落后一步的侍女上前,小声回禀道:“大小姐,二小姐那些药不过是些寻常的发散物,并未有什么特别的。”
赫连幽房回头,宜兰小居的院门已经掩上,看着透出与墙头的簇蔟灿烂无比的紫薇花,她有些若有所思。
她轻道:“去叫小左儿进来,让他想法子去宣德院与逍遥苑附近看看。”
侍女一惊,“大小姐,那处摄政王的侍卫守卫森严,去看什么?”
赫连幽房却也不知道究竟要去看什么,想了想,还是道:“让他去看看那里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或者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不该出现的东西……”
侍女不解:“这……倒是没甚头脑。”
赫连幽房凝眉,道:“让他去吧,机灵些,别让人瞧见了。”
侍女只得应诺而去。
她不该这么做,若是让老夫人知晓,只怕受责罚,但赫连珠合忽然“病了”,她直觉与摄政王有关,若只是同之前一般送些点心,倒也罢了,但要惹出什么事来……
惹出什么事来?珠合能够惹出什么事来,还是她心有关心?
赫连幽房一震,无端想起一句“落花不过随流水,何来有意逐清波”,她的心,不在于老夫人,只在于有意无意……
午后天热,四夫人料理了家事之后,不过在水边小憩,有人疾奔而来,上前回禀,四夫人一听,面上露出些笑意,道:“大小姐也派人去了?”
从人道:“是,小的看得清楚。”
四夫人轻“哼”一声,讥笑了起来:“不知道老夫人知道了,会有何打算。”
她摇着羽扇,缓缓躺回美人榻,道:“再去看着,等他们据实将事做成,便立刻绑了带来,不得惊动摄政王的人。”
从人称诺,恭敬退下了。
四夫人含笑,两个小丫头而已,略挑拨挑拨,便前赴后继扑上去了。
*
马车的车轮声很有节奏,温西从前觉得人在旅途,这般咯吱的声音最易催人入梦。
她靠在车壁,随着车厢的轻晃,腮边两枚小玉叶的耳坠亦是轻轻晃动着,眼眸半眯半寐,好似将要昏昏欲睡。
胥长陵一直端坐,他的肩背挺直,头颅微扬,正对着车门,双手置于膝上,薄唇紧合,如刀刻一般线条分明。
温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是一片广阔的原野,道旁有行人农夫,他们见这一行人马威武,皆低头避让。
温西数着路旁经过的树,数到了十二,乱了数,不由轻叹一声,又重新开始数。
“一、二、三、三……”
等想着是三还是四的时候,又过了好几棵,她不由懊恼,干脆捏着手指举手去指点,还不等她再次数到十的时候,忽然马车一晃,压到了一块碎石,将她跌了回去。
胥长陵伸手便将她揽着了。
“大王,属下失责。”车外传来请罪声。
“无妨。”胥长陵道。
温西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胥长陵将她扶了起来,轻道:“道路颠簸,坐好了。”
“嗯……”温西抿抿唇,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胥长陵从方才便没有再同她说一句话了,神情凝重无比,还好像隐有薄怒。
温西无声地坐回方才的角落,也不管车窗外到底又经过了几株大树。
一路无话,天将昏昧之时,终于回到了赫连府。
胥长陵在前,温西在后,入了大门中,又穿过长长的回廊与园林,温西看着走在前头的师父,他的脚步很快,衣衫翩飞不已,腰间垂下的玉佩发出铛铛的响声。
他未曾回头看她一眼,温西渐渐慢了些脚步,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胥长陵却并没有停下,他转过一处假山,数名随从皆跟上,温西独自一人,落在最后,慢慢地走着,直到看不见了他们的背影,也渐渐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
她手扶着小路旁的一株柳树,便不走了,背倚着树干,听着枝头因余热未散而嘶哑的蝉鸣。
然忽地,她的眼前一个黑影晃来,却是胥长陵,他不知道何时回转,转眼来到她面前,猛地将她揽起,踏着枝叶起身,片刻掠回了宣德院中,他却没有放开温西。
温西被他的手臂揽着有些透不过气来,起初还能忍耐,但终于她呻吟出声,“疼。”
不过轻轻一声,胥长陵却如闻惊雷一般猝然将她放开,倏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张口唤了一声:“小西。”
温西微微张嘴,只是看他。
见她无事,胥长陵背过身去,欲出门而去。
“师父!”温西喊住他。
胥长陵脚步暂停。
“你还不曾回答我呢。”她道。
那个她鼓起了全部勇气问出的问题。
胥长陵背对着她久久站着,修长的身影被透门而入的夕阳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芒,然他还是不曾回答,温西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已全是伤心之色,她道:“小西……知道了……”既然不爱,为何要说不渝……
她背过身,无声的落泪。
胥长陵抬步,依旧向前走去。
出门之后,有人上前回报,“大王……”属下细细回禀诸事,静看胥长陵脸色。
他脸色已经足够不好,待听完了之后,面上却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但属下还是感受到了周围骤然冷结的空气,几乎令他胆颤。
胥长陵拂袖,轻道一声,“请老夫人至永安堂。”
忠心()
*
赫连幽房坐在房中,面前是一本《倾玉集》,今日先生问及四时风物赏玩,她忽想起此书,乃是从前一位心思玲珑的女子所书,不由寻来细读,然这书放在案上已经半刻有许,她却迟迟未曾打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侍女的声音:“大小姐,事情有些不好。”
不好?赫连幽房一愣之后回神,猛地站了起来,“什么不好?”
侍女被她急切失态的态度惊了一惊,忙道,“小左儿回来了,他说在逍遥苑侧门处,看见一位姓方的老妈妈,进出了两回,随后便被四夫人的人给带走了。”
“什么?”赫连幽房疑惑,“什么姓方的妈妈?”
侍女道:“婢子也不知道,只是那位方大娘是大小姐院中一位老妈妈的姊妹,本是在大花园中侍弄花草的,只是她并不打理逍遥苑那处,不知道为何今日去了那边。”
赫连幽房脸色已经变了,紧问道:“还有呢?”
侍女忙道:“小左儿说还有人一直跟着他,他起先不曾发现,后来见方大娘被带走了,也有人来找他,他听见声响,赶紧抄了小路跑回来报信了。”
赫连幽房霎时手脚冰凉,她前后思索一番,便已知落了圈套了,面色青白无比。
“大小姐!”侍女见神态大变,不由大急,忙上前搀扶着她。
赫连幽房推开她,摇摇头,切齿道:“不曾想赫连家今有此等贼子!”
*
天已然暗沉了,通向永安堂的台阶两旁,皆点满了明灯,一步一步,便是数里之外有人眺望而来,亦可见此光辉无比。
胥长陵立在永安正堂前的问贤池边,孑然一人,并无半个随从在侧。
赫连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进来,已然有些气喘,她年岁颇大,又走了这么一大截的台阶,入堂中之后,却也挥退了随从,上前行礼,道:“老身见过摄政王。”
胥长陵略抬手,道:“老夫人是长辈,着实多礼了。”
他的声音在这广阔的高堂中回荡,空寂到没有任何可以令人听出的情绪。
“老身闻得摄政王回府,正欲求见。”
老夫人方才正在听四夫人回禀要事,闻言已然怒意森森,却又见摄政王遣人相请,他内外布置皆密不透风,如何会容得旁人行宵小之事?此事他定然已知晓,为今之计,只能先妥善处置了要紧。
不曾想胥长陵忽地一笑,他环顾永安堂,幽然至极,万千灯火亦埋没于这深寂的古院落,他缓声道:“当年,皇后在貔燃宫,独居了整整五年,从无人前去探望,孤王回京之后,见过一位服侍她往生的宫人,她道:皇后死前,曾有一言,‘天下无情,我何为人!’老夫人有何感想?”
老夫人一步踉跄,几欲跌倒,然胥长陵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想必在老夫人心中,她只是为赫连家带来了荣耀的一具高高在上的偶像,而她所思所想,并不重要。”他是仿佛在淡淡的诉说着,但老夫人听出来他话中的哀绝,那是他的母亲,亦是她的女儿。
“不!”老夫人一声急促,几乎撕裂肺腑。
“是!”胥长陵重重地道:“老夫人心中,您的女儿、外孙,也不过是维系赫连家辉煌的踏石罢了。”
“你!”老夫人手指指着胥长陵,不停地颤抖,“摄政王言重了。”
“是……呵呵……”胥长陵轻笑,“孤王是晋华国的摄政王,老夫人请勿失礼。”
老夫人指尖打颤,终究重重一叹,垂下了手臂,“老身教导无方,今日府中之事,定会给大王一个交代。”
胥长陵微微眯了眯眼,却道:“北方诸城,毗邻关外,守城之军,皆为赫连、凉氏、庞氏、屠于等世族本姓之军,凉氏掌仑台章印已有四十余年,近可调瞳路三军,远可达昆仑内外,不知道老夫人对此,有何感想?”
老夫人大惊,她猛然抬头看胥长陵,道:“此为北方四城之本,凉氏忠心无匹,对摄政王亦可肝脑涂地!”
凉氏是老夫人出身之姓,若胥长陵动仑台章,便是要抽凉氏的脊骨,老夫人如何不惊?
胥长陵一笑,道:“老夫人的忠心,价码实在令人难以给付。”
“长陵……”老夫人沉重地叹息,“北方亦是你的根本。”
胥长陵扬袖大笑,道:“老夫人错了,孤为胥氏之子,晋华南北,中洲内外,皆为我根本!”他的话语之力几可通达天地,他的身姿昂扬似列风之旗。
老夫人双目中的光芒一瞬有些浑浊,不错,她是错了,他可以将到手的帝位毫不留恋地挥开,如何真的会视北方的所谓势力有千钧之重,他之所求,绝非眼前之物!
“摄政王想要老身做什么?”她只得呐呐地道。
胥长陵挑挑眉,道:“老夫人想必极为清楚,赫连家有多少隐匿的田产,多少不曾上税的商铺,北方诸姓又有多少不曾吐出的好处,连年来买卖兼并,良民税丁十无八九,朝廷在虞城以北的税关,收到的钱银可是一年比一年少啊……”
老夫人这回是真的站都站不稳了,她双手都柱扶着拐杖,几乎将浑身之力都加于那不过寸余粗细的南木之上,道:“长陵,夺人之利,不啻于杀人之命,从古自今为此而死的人还少吗?你根基未稳,不可如此仓促而为。”
胥长陵轻笑,道:“非也,孤想请老夫人做一件事。”
“何事?”老夫人紧紧盯着他。
胥长陵道:“老夫人可暗中密知他们,就说女皇欲重整北方税关。”
老夫人皱眉。
胥长陵笑道:“比起动其本利,我向他们收取一些利息,应该能够好受的多,老夫人是不是觉得这下,凉家的仑台章印也不是这么难以拱手了?”
老夫人一瞬间胆寒,胥长陵对北方军政,一定要势在必行了,她已年迈,实在是心力已尽,她闭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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