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着能够全身而退。
他摸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是一块铜质的小小印章,外面原本有一层鎏金,但现在几乎已经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痕迹,大致可以看出那章钮是只小小的鸾凤纹饰的模样,他手掌摊开,将这枚印章递向杜羽,道:“绣衣使少司卜狩认得此枚印章,他见到这件东西,可任六公子差遣。”
杜羽接过这印章,见其雕刻着兰寿二字。
“这是先帝敬安皇后的私印。”游方僧道。
杜羽不解,看着他。
饥渴()
火光彤彤,映得游方僧的面上全是斑驳丘壑。
他道:“先帝一朝,夺嫡之乱令人胆战心惊,皇子皇孙几乎死伤大半,宗室元气大伤,先帝见那般局面,唯恐子孙后代之祸,除却正式立下立嫡长之法,也将绣衣使留有一条暗线,此印之前是在杜皇后手中,皇后薨逝,才令老朽掌管,老朽历年间主事招募绣衣使之责,将一些颇有天分的少年编在了乙字司,如今卜狩在掌管这些人,他只认章不认人,若是……陈王殿下果真是天命所归,那请六公子可劝诫一句:不可令先帝之忧成真。”
原来如此,想必是杜皇后多年无子,先帝信她能够不偏不倚,才放心将这般重要之事交托与她……杜羽心中发沉,将印章收纳胸口。
他走出古庙之时,风雪依旧,天色昏昏,奇觚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牵来两人坐骑,垂手听杜羽吩咐的模样。
杜羽见他满身干爽,想必他那取暖之法颇有效果,又见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忽然对陈王起了些敬佩之意,他倒是任何人都能够善加重用,不论胸有丘壑的谋士,亦或只是识路牵马之仆,想必他知道宣异手中最后的筹码,才令他前来,不知道他手中还留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线索,能够在合适的时机操纵起那些牵扯着各方的线。
不过若能得绣衣使相助,应该可以将温西救出,杜羽翻身上马,道了一声“回京”,在雪中挥舞长鞭,骏马便如来时般飞驰而去。
泰德门外,还有一行人远远自驰道而来,杜羽拉住了马,看着一队火把照耀而过,等他们进了城门,才拉马向前走了几步。
奇觚伸头打量了许久,道:“那似乎是恒国的人马。”
杜羽沉吟,之前陈王提到了九明王,这一队人马先行进京,想必是报信的使者,九明王应当就在其后,最晚明日晚间,应该就入京了,往年腊月献祭宗庙,九明王推病体沉重,或于除夕将近才迟迟入京,或令其子代为献祭,此番倒是果真有些过于积极了。
杜羽面上也飘上了雪花,眉上与新长出来的短须皆覆了一层浅浅的白霜,他一开口,气息如雾般散开,随后一拉缰绳,向着城门而去。
*
风,依旧很大,不知道这场风雪几时会停息。
温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一次醒来,都比前一次更加的虚弱,她很害怕自己会这般一睡不醒,但她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和越加疲累的心神。
她很渴,还很饿,双手无力,四周还是很黑,黑暗之中,任何的动静都异常的明显,她似乎听到了老鼠飞快窜过的声响,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在她的身躯下蠕动,也许她真的要死了,那些东西都在等着一顿丰盛的美餐呢。
温西寻摸到墙边缓缓地靠下,苦笑地仰头,头顶也是一片黑漆漆,她睁大双眼,看不到任何。
也许人之将死,温西开始回顾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似乎没有任何可以留名的事迹,碌碌无为有如蝼蚁,她活着是为了什么?
师父也不曾再见面,而冷疏竹他……她也许也要毁诺了,杜羽也会为她难过的,还有素君,其他的人,她认得的人知道她死得这般憋屈,也会为此叹息一声吧。
咽喉干冷干冷地,温西努力地咽了一口几乎没有了的唾沫,手摸了摸脖颈,触到一枚硬邦邦的物事,她又摸了两下,记起是陈王给她的小玉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说很重要,不过再重要现在对她也没有用处了。
也许死了也不算很坏的事,以前在那些茶馆酒肆听人说书,那些英雄好汉遇难之时,不都是头一仰,豪气震天地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她活得本来就不算太风光,那起码死不能太窝囊吧……若是真有阴曹地府,那也许能够见到母亲了吧,母亲……
温西回忆着记忆之中母亲的模样,她似乎很少笑,但一直都很温柔,无论旁人见到的多么清冷不染凡尘的燕夫人,还是言辞逼人毫不退让的女名士,在她的女儿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母亲罢了,会在夏夜时哼唱歌曲哄她入睡,会指着山水风物教她识理。
温西嘶嘶地呼出了几下气息,却没有多少力气再将呼出的气再吸回来,她在这里多久了?一天?两天?那为什么天总是这么黑呢?
她无力地将手指垂下,有种感觉到即将要解脱的轻松,就这样吧——
但恍惚之中,似乎有人的脚步来了,温西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忽然,一阵光明似水一般泄入,紧接着,一群老鼠咯咯吱吱地四散逃窜。温西几乎不能适应这光线,眼前一片明晃晃地白,她瞬间觉得眼睛刺痛,眼泪也随之流下。
一片头晕目眩之后,她看见有两个人向她走来,他们把她提了起来,半拖着向外面走去,温西完全没有任何力气挣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仿佛是个没有生命的破袋子一般,但她看见了她呆了很久的这间房间,摞满了无数的枯骨,那些陈腐地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由此发出的,那些枯骨上还有衣衫与首饰,都是女人,无数的女人死在了这里,比她想象的很多,她们都死在了这间幽暗无光的房间!
温西已经没有什么恐惧的想法了,她只是觉得很是可悲,那些女人的首饰衣衫还能见到辉煌的色调,斑驳的金线,五色的宝石,到头来都是同空空的躯壳在一起,留在了这暗室之中。
他们将她拖得走了很久,她的鞋子也掉了一只,脚跟还磨出了血,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活人来对待,一路上可见飞雪飘飘,温西也没有觉得很冷,更多的她是饿,还有渴,她顺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艰难地想塞进嘴里。
雪很冷,却很美味,比世上任何一样美食都美味,温西觉得此生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她还想再抓一把,可惜,他们拖着她进了一间屋子,没有雪了,温西竟生起了些遗憾。
至死守护的秘密()
这屋子很温暖,暖的温西一时不能适应,卧在地上打了个冷战,那拖她来的两个人后退着出门,又把门给关上了,温西的眼神依依不舍地看着被关在了门外的雪,让她再吃一口该多好啊。
有一个人向她走过来,温西能看见他的脚,是个男人的脚,鞋子上用金丝绣着卷云纹,非常的华丽,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药味,很苦。
温西现在嘴巴里就满是苦味,她便有些讨厌起这苦味了,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个男人蹲了下来,伸来一只尽管保养得仔细却还是起了斑点与皱纹的手,这手将她的脸微微抬了起来,男人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现在很是狼狈,头上估计还染上了虱子,两眼通红,嘴唇干裂,男人皱了皱眉头。
而温西也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个年长的男人,算不得太年迈,面色却很是不好,双鬓斑白,像是常年有病,与冷疏竹那病弱不同,他的面色之中,还有些青白病气,仿佛命不久矣一般。
他的衣着却十分华贵,装饰也十分的用心,连根细碎的发丝都没有落下。
男人看清了温西的长相,站了起来,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开口道:“给她粒丹丸。”
便有一人上前,手里捏着枚暗红色的丸药,塞进了温西的嘴里,这根本由不得温西不吃,那人塞了丸药之后,对着温西的后背一按,温西一痛,本能地长大嘴巴,那丸药就滑进了她的咽喉,再掉进了肚里,就算是毒药,她也吐不出来了。
不过,她要死早就死了,温西一想就释然了,根本没有必要再给她下毒毒死她。
那丸药入肚,大概过了半刻钟,温西感觉腹中有股暖意涌了上来,浑身好似恢复了一些力气一些,她轻轻动了两下,能够艰难地将自己半撑着坐起了。
她又挪了挪身躯,转向看见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她,见她能够活动了,便一摆手,周围两名内侍打扮的人便也退出了门外。
温西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面熟,但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印象见过,不过又仔细打量了他的衣着,温西有些明白了,她还是不开口,虽然有些力气了,但她很渴,懒得说话。
“你长得,同你母亲很像。”他道。
温西只是看着他。
“脾气也很像,旁人早就开始讨饶了。”他又道。
原来还能讨饶的,温西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以为只能在那等死呢,唉……
“水……”温西终于开口,但发出的声音粗粝地她自己都不认得了,她看着男人座旁几上的茶盏,眼中显露出了十分的渴望。
男人隐隐露出些笑意,道:“你想喝水?”
温西觉得这笑很是可恶,终于恍然大悟,这人笑起来的样子,同陈王有些像,但他相貌伟岸,陈王则如同女美,气质不大相同,这便是皇帝啊,看起来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嘛,也没有那么让人敬仰到双膝可以跪地的程度啊,温西想着。
“你只要好好回答寡人的问题,这水便给你喝。”他道。
这人虽是皇帝,心眼倒是很小,而且手段还很无聊,一把年纪了,还不积点阴德,温西动了动两下眼珠子。
但这很有效,旁人永远不知道一个渴极了的人眼中一杯水是多么诱人,简直可以为之甘愿付出任何换来哪怕一滴。
温西张张口,道:“什么?”
“你母亲临死之前,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十分的危险,她不肯说,害死了很多人。”他缓缓道,走到温西面前,眼眸垂下。
这个秘密应该和陈王在关老夫人的骨灰坛里拿出的那个木匣中的玉块有关吧,不知道陈王有没有派人去那个一泉寺,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温西抬眼,看着皇帝,他应该是个脾气不好的人,眉间有着两道深深的褶皱,她认得有这样褶皱的人,大都都心思深沉且脾气反复无常。
“寡人没有多少空闲,你若是知道这个秘密,却不说出口……呵呵,你母亲就死在这里,就在你方才来时经过的一座高台,她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该说的却一个字不说,我让她看着她所珍视的东西一一消失,但她有足够的铁石心肠,你觉得你,能够承受多少失去的痛苦?”他道,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温西歪头看着他,在想他有没有武功,若是没有的话,她现在的体力应该能够掐死他吧,但门外好像守着不少人,没有兵器,她还是没有办法一击即中。
皇帝看着温西不开口,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不经意地动来动去,他的面色现出些病态的失控,连嘴角都开始抽动了起来。
“哐——”一声闷响,皇帝手边的茶盏被摔碎在地,那在温西眼中应当十分甘冽的茶水四溅而去,迅速地沁进了地毯之中,温西痛苦地将手指扣紧。
“咳咳咳——”皇帝终于咳嗽了出来,面上涨红无比,门外响起急促的问候声:“圣上!”
“无事,不得进门!”皇帝怒喝一声,门外便又静悄悄了。
“人、人家都说……气大伤身,您一把年纪了,心态还是平和一些吧。”温西嘴角微微斜着,不阴不阳地道,反正她死的可能比活的机会大,那就不必对这人毕恭毕敬的。
皇帝又猛烈地咳了数声才停了下来,“冷疏竹,本姓管,是管氏之子,不想竟藏匿在陈王府十一年,寡人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一些,竟容此子坐大至此。”
温西眉头一紧,连带着手几乎都握成了拳。
“你不希望他死,是不是?”皇帝看着一只蚂蚁般看着温西。
温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希望他死,但她也不能说出任何事情,母亲至死守护的秘密,她根本不清楚,但就算一点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她都不能说,眼前的人杀死了母亲,杀死管殷两家这么多人,他才该死!温西怒目圆瞪。
皇帝见她如此形容,忽然变了面色,那之前端着的高高在上的形容,变得异常的愤怒,他猛地上前两步,钳住温西的下巴,“贱人,你也敢这么看着我!”随后就是一巴掌落下,温西只听一声呼响,耳边至唇角就开始热辣辣地痛了起来,嘴巴里还冒出一股咸腥的血气味。
她咽下一口血,味道还不错。
皇帝打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失控了,他缩回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背对着温西,道:“你莫以为骆铖回来救你,这里谁都不可能来带走哪怕一只老鼠。”
温西也没打算旁人会来救她,她听着门外依旧簌簌的雪声,想到那暗室中遍地的尸骨,不知道她化为白骨的时候,还没有人能够将她认出。
门外又传来声音:“圣上,九明王已入宫。”
皇帝猛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在转换了一下心情,随后甩了下袖,看了眼半趴在地上的温西,满面的不耐之色,出门去了。
紧接着进门两个人,还是将温西一路拖了回去,她另一只鞋子便也掉了,脚指头冻得几乎麻木,她回去的路上努力地抬头想去看皇帝所说的高台,那高台高耸无比,母亲……是死在那里,那里应该很冷,狂风凛冽,无遮无挡。
陶令县()
陈王府漪澜殿中,陈王头戴玉冠,一身的王袍锦衣,今日入腊月,藩王入京,宫中小宴。
冷疏竹沉着脸道:“紫宸殿如今层层把守,凌安现在很难接近,连程临王的动静都不好打听出来,他说番九只看见乌寂三天前去往南内。”
南内是凉台的所在,凉台为皇帝贴身死士所坚守,皆是郑氏子弟与绣衣使精锐等人,陈王心中一沉,若是温西被皇帝关在凉台,那救她几乎不可能。
他捏了捏缩在袖中的手指中一直在转动的一枚小小印章,杜羽给他带回这件东西,他要尽快想办法用上。
但今夜的宫宴,于他也不啻于一道难以咽下的冷菜。
薄公公又进门禀报:“殿下,隼有事禀报。”
“让他进来!”陈王立刻道。
隼进门之后带来一股寒气,他拱手禀道:“回禀殿下,属下打听了普安寺附近胡人北人,还有南市一带的行商也查访过一遍,旁的人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倒是据说在二十多年前,便有北来行商因商路上时常有盗贼劫掠,便有人组建了一支保镖队伍,从京都一直到晋华国西北的商路都有数人可接应,这些保镖并不是固定队伍,有人雇佣便会临时组织,属下却打听不到组织的人,只要在几家有名的商会只要提出要保货物人口出入关就能找到这些保镖,几人到几百人,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以。”
“二十多年前,几百人……”陈王眯了眯眼睛。
冷疏竹道:“若是这些人只是收钱卖命之人,可以金钱驱使,必定不能太过稳妥,宫中那些……”
陈王点头,若只是寻常的保镖,还不足以可靠到能够深入内廷之中。
隼又道:“属下令人装成要雇佣保镖的行商,去了和善商行找中间人,开口说要三百人,那中间人甚是慎重,反复比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