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直到梧月庵山门前停下,有守卫上前接应,其中一人指向山路旁一株如伞般撑开的巨大的梧桐树,一人一马正立在树下,是杜羽,他或许已经来了许久了,他见他们到来,系了马缓缓上前。
杜羽看向庵中探出墙头的一支桂枝,和着山间温泉的雾气散发出暖暖的甜香,却叹了口气。
这回没有人阻挡,陈王令人开门,这小庵并不大,前院后园,不过两进而已,前一进正堂供着一尊大苦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后一进是庵中人起居之所,虽然庵外守卫重重,但庵中却一片沉静。
温西听得后院有一声一声的木鱼声传来,杜羽的面上忽现难以抑制的苦痛之色,温西从未见过这样的杜羽,他似一瞬间就抹去了所有的飞扬与快意,然后那沉底的无数的悲痛被搅合了起来。
“杜……”温西忍不住上前,陈王却拉住了她,只对杜羽道:“六郎可去见她一面。”
杜羽双拳紧握,仰头许久,终于迈起脚步,一步一步,走向他逃离多年又缠绵于心的往事。
温西只觉自己连呼吸都不能,直到杜羽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树荫之后,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接着猛烈地咳嗽了数声。
庭院中有石桌石几,陈王坐下,令她也坐,温西的眼睛看向她看不见的后院,她并非好奇,只是担忧。
陈王没有说话,山间的风夹杂着雾气,微带着湿意,将他鬓发都染着有些潮气,微微凌乱地落在面颊,一身素淡的衣衫,在这幽暗的夜色中,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像有人间之气,仿佛是这山间的精灵与妖魅。
那边院落没有任何声息传来,温西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她又开始盯着那厅**奉的泥菩萨,慈眉善目,栩栩如生,佛前数盏灯烛,随着入门的风而摇摇曳曳。
她有思,若佛真有灵,如何教人世诸多苦难……
她开始低落,转回头,只是盯着石桌上岁月落下的斑斑印记出神,不时地轻咳几声。
过了许久,杜羽的脚步声传来,温西猛然转头,杜羽的身影出现的院门处,他转身将门掩上才向他们走来。
温西不知道他与那位公主交谈了些什么,但他进去出来的这段时间,他情绪都仿佛有了很大变化,他宛然已经释怀了许多,但他面容上的神色依旧是淡而不明,他走来坐在陈王对面,道:“多谢。”
陈王微有摇头,却又问道:“六郎既然去见了武同司都尉冯英,有何打算?”
武同司领黑翎军,为皇城禁卫中军。
杜羽道:“他道,若程临王登基,我大哥可为陛下倚重的托孤之臣。”
陈王眉眼盱起,一瞬间有些几分嘲弄之意。
杜羽又道:“二殿下想必不知,长平十三年,我姑母尚为东宫太子妃,那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喜爱一名宫人,令太子妃照拂,那宫人产下一子后血崩而亡,太子便令良娣孙氏收为亲生,后太子登基为帝,皇后无子,孙良娣封妃不久生了仙城之后便也撒手人寰,陛下便立此子为储,令皇后亲自教养。而那生下太子的宫人,正是姓冯,从头至死都没有任何名分,二殿下不觉蹊跷么?”
正是因为如此,杜家才一直勤谨侍奉怀德太子为主,而仙城也被认为是太子亲妹,但真相,也只有极少的人才知晓,如今,也死得差不多了。
陈王一震,他只是查出了那前半段,却从不知那宫人姓名,宫中已无人知晓那件事始末,只流传皇帝年少时深爱一女子,可惜红颜薄命。
“冯……冯……”陈王顿时眼睛一眯,他已想到了一件快七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温西忽觉气氛凝重,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在边上连咳嗽都不敢了。
杜羽便道:“早年因金王作洪都之乱,圣祖派大将怀央率大军七万历时三年才平定,金王冯氏一族除却首恶凌迟之外,其余皆充为五门奴,只得从事下作腌臜之事,子子孙孙不得正名,那宫人冯氏,正是金王后人。”
难怪皇帝一直将此事秘不示人,若那时为人知晓他竟纳五门奴,那可为旁人弹劾的把柄,只怕他的太子也当不下去,何况那时,他那个太子当得并不稳当。而后来,若是让天下人知晓太子为五门奴之子,只怕也令世族哗然,起朝堂之乱。
空如山月()
英豪固然不问出处,然五门奴皆为大奸大恶的后人,世人皆可唾之,比优伶娼妓不如,自前朝之始,便为惩恶警世的手段。
温西只听过五门奴,却从不曾见过,她行走江湖之时,听人辱骂旁人为五门奴之子,可致一场殴斗。
“那冯英?”陈王问道。
杜羽道:“正是那冯氏的兄长,陛下替他造了籍贯,收在身旁委以重任。”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杜羽道:“我大哥,便再无旁人,这些事都是当年皇后查到的,陛下一开始是想让皇后认下那孩子,皇后不堪受辱,与陛下争执,陛下那时还要仰仗杜家扶持,故而退一步才令孙氏收养,而后我大哥苦劝皇后,皇后才咽下全部的秘密。”
陈王看着杜羽,道:“六郎告诉我这些,并非只是诚意而已。”
杜羽唇边泛起一些浅谈的笑意,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讥意,“杜府已享荣光数百年,天下无有长盛不衰之家,我大哥过于沉迷仕途,想必二殿下是瞧不上他那些汲汲营营的算计,他那仕途也注定将不顺,不如放他归家,杜氏在荆南尚有薄田祖宅,他可回去耕读余生。”
温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杜羽。
陈王低低笑了数声,道:“那六郎想要什么?”
杜羽神色从容,天际一弯如勾之月,照得他竟有满身的风华,“殿下欲成事,可将虎威营符印交于杜羽。”
虎威营为皇城禁卫左锋,陈王本领其印,授亲信梁玉,数月前,梁玉因罪而罢黜,如今尚在红衣卫司狱之中,而那符印则空悬数月。
陈王皱眉想了想,皇帝本想借此挑他与周王嫌隙,只是那时他因三山贤老之事仓促出京,让冷疏竹京中主事,当年管殷二族之事,孟家参合甚深,孟润正因治水失职事发,冷疏竹借此将他参罪流边,周王为此有顾虑,久不接虎威营,如此倒也好,陈王便道:“可。”
杜羽一笑,他自然知道陈王不会拒绝,想必他很是乐意见到这般发展。
氤氲的夜雾因夜深而更加的浓重,山风也吹不散这如凝结的牛乳般的景色,一切都很静谧,连同他们的说话声,今夜这些话,出得杜羽口中,入得两幅耳朵。
杜羽看了一旁一直不说话却专心盯着他的温西一眼,同她笑了笑,道:“你是有事同我说么?”
温西摇摇头,道:“看见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杜羽便摸了摸她脑袋,又用手掌贴了贴她的额头,有些发热,便起身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夜深出门,也不多穿件衣裳。”
温西低头咳了两声,却瞥见陈王也在看她,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杜羽一直不自觉地将她当做个孩子对待,便站起身,动动手脚,道:“我去走走,活动活动。”
杜羽点头,山寺狭窄,温西无可闲逛,便出了庵门去了。
杜羽又重新坐下,看着陈王道:“听闻二殿下请了玄尘道师来京,不知道道师对温西的手伤有何良药?”
陈王将玄尘所说的法子同他说了一遍,杜羽听得眉头直皱,良久,他道:“若他医不好怎么办?”
陈王目中一瞬凝重,“他必须医得好!”
他不曾想过医不好怎么办,玄尘必须要医好她,没有任何的意外,他也不允许有任何的意外。
杜羽闭目一叹,道:“好。”
少顷,陈王又开口道:“六郎还要不要见一个人?”
他指得是那个被用来构陷他的女孩。
杜羽摇头:“梁王此举,实在太过龌龊,那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殿下有心,护得她性命,陈王府中想必不缺养多一个人的口粮,就请殿下好人做到底吧。”
陈王有些苦笑,他已经料到杜羽应当与那个小丫头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缺养个闲人的口粮,只是终究是一件麻烦事。
此事,就这般不经意地开始,无声无息的结束,于当事之人正是最好的,但陈王借着这事达到了他的目的,而杜羽也由此事下定了决心,而杜家也因为这件小事而有了旁的打算。其他等着事发的人,却有些失望了,但终究,从头至尾都是一件小事,京中朝中,并没有一件真正的小事的,这件小事激不起风浪,那便还有旁的小事……
温西出了山门,她只来过这边一次,且又是黑夜,并不熟悉的路途,那些守卫目不斜视,对她也是视而不见,她便到处走走逛逛,沿着庵旁的一条小路,走到一处山溪之侧,那溪水曲折,叮咚有声。
溪水正对的应是梧月庵后门,本来一直紧闭的门扇忽地吱呀两声,走里面走出两个人来,温西看去,其中一人她认得,是陈王那个叫做鸦的女侍卫,她正伴着一名缁衣僧帽的女尼走向溪边。
那女尼面容清秀瘦削,瞧来应该正当妙龄,然那衣衫披在身上,空落落的宽大,无端地有一种枯槁之色,令人惋叹。
那应当便是仙城公主了吧,温西离她们并不远,她却有些害怕打搅到她,忙退后了几步,躲在围墙拐角之处。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能够听得出的声音,然鸦似乎早已经觉察到了,但她只是微微瞟了温西这边,便没有再计较。
温西松了口气,她不敢再挪动,就这般立在这边,风吹得头顶的枝叶细细索索地响动的,而水边也传来了一声叹息声。
“鸦,你回去吧,我想在这静静地坐会,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仙城的语气十分的平淡,平淡到没有任何的情绪,温西听来,仿佛这山间的一切都因为这情绪而沉静了下来,风也轻微了,水了缓慢了。
鸦摇头:“殿下,小的便站在三步之外,殿下可以当小的不存在。”
仙城似乎有些无奈着笑地摇摇头,却没有再要求鸦离开,她坐在水边的一块稍微平坦的岩石上,衣摆逶迤在水中,后背纤瘦而笔直,脖颈带着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如同一朵隽永的玉兰在静静地绽放。
温西看得已然痴呆,这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女子吧,上天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出身,却没有给她幸福安乐的命运,她这般年华却枯萎于在这清冷的山寺之中。
她不知道公主与杜羽发生的过往在二人心中究竟是如何,也不知道他们方才的见面有没有化解一些心结,但仅仅看着不远处那婉约似月的女子,温西有种不能释怀的哀伤。
海雅的心事()
两日之后,有人上门请温西出去游玩,来人死活不肯说出主人姓名,先是托言什么故交,后又是说什么京中好友,传话的人见这般,肯定不去理会,那人便急了,又恐被驱赶,不敢再纠缠,在府门前的路边走来走去,还不时张望陈王府那大门几眼。
守门的侍卫见蹊跷,请来管事刘余,刘余一面招呼了两名乌衣卫盯着他,一面又去禀报赵长吏。赵长吏细心,因陈王府防备素来要紧,任何小事他都不敢掉以轻心,便亲自出门去瞧那人,留意到那人的腰带上的绣纹,仿佛有些认得,细想一番正是前些日子进京的渤海使者的穿着打扮。
他便心中有数,又着人去四夷馆查问一番,终于弄清楚了那鬼鬼祟祟的传话人正是渤海王小郡主海雅遣人来请温西的,她既为属国王女,进都献礼,落落大方便是,为何要这般行事?
赵长吏不敢擅专,忙禀报了陈王,接着再等温西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后了。陈王想到海雅之前害得温西伤上加伤,就有些不愉快,却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令人告诉了她这件事,便没有管她出不出门去不去见海雅。
温西想到之前路遇海雅时她的神色态度有些异常,还有她说的“有事”的话,她又想起海雅之前对师父似乎有些神女有心的意思,便猜想这“有事”可能是指的师父,到底有些不忍心拒绝她,还是出了陈王府门去见那个等了一上午的倒霉使者。
那使者年纪不大,不过十来岁的孩子模样,他之前以为办砸了事,一筹莫展,后来等着等着,竟然等到了正主,忙大松了口气,赶紧请温西去见海雅。
海雅并不在四夷馆中,她自认寻了个幽僻的地方要同温西商议要事,寻的是新莲坊街上一家酒楼的后园雅室,那酒楼温西并不陌生,正是之前杜少珏吃多了酒的风曲楼。
温西看着那招牌,满面皆是怪相,又是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那小使者见她站着不动了,忙催了催,温西便同他进门,又去了后园。
那后园便是个大花园,之前温西跟着杜少珏去的是一间两层高的楼阁,而这回则被带去了水边的一间水榭,那水榭不大,门口还守着好些侍女,温西看着有些眼熟,记起了那些都是海雅的随从。
秋风扫叶,这水边根本没有了春夏时节那通透凉爽的意思,只有些冷冷的清净,园中池塘的枯荷也被清理地只剩了几截枯茎,不时飘落在水面的树叶更增添的秋意。
这时节在这凉飕飕的地方见面,温西想着海雅难道真的是有什么机密要同她说,才寻了这么个地方么?
等她进门,海雅抱着手坐在主座上,面前只有一杯凉透了的冷茶水,面上的神色比那茶水还要冷,她啧啧两声:“温姑娘好大的架子,这会儿才肯出来。”
温西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这死丫头从来就不会好好说话,便在她对面一坐,大大咧咧道:“你请客连杯茶水都不给人上么?”
海雅还想同她吵几句,忽然看见她还包着绢帕的右手掌,面上就白了一白,有些收了那不满之色,拿起茶盏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才扬声道:“上茶。”
一名侍女就端着茶送上,又低眉顺眼地退下去了。
温西也不想喝茶,便没有端起来,只是问道:“你有什么事?”
海雅努努嘴,面上有些心虚,眼睛不时瞟下她的手,终究舔舔嘴唇,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温西心中有些好笑,上次拜她所赐,伤口裂了一回,虽然痛了几天,但这伤和她其实没有什么关系,陈王恼怒,才把事情弄得很严重的模样,温西却是占了渤海王的便宜的,虽然眼下情况并不好,但也没有告诉海雅伤情的必要,若不然她只怕要烦恼上许久,还要自责愧疚上,这丫头虽然骄纵,但其实心地还是不错的。
温西便摇摇头,道:“好了,就是有疤,我才包着。”
海雅终于松了口气,还道:“有疤啊,我渤海有种珍珠膏,祛疤最好,回头我送你一盒。”
温西道了谢,便没有再纠结,直接问她:“你不是就是因为我的伤才同我见面的吧?”
这自然不是,海雅忽然沉重了起来,捏着那只茶盏不撒手,翻来覆去转了好几转,才道:“温西,你还没有找到温先生么?”
温西微顿,不算没有找到,起码知道了师父的下落,只是他再也不是海雅口中那个温先生了,此事她不好同海雅明说,只是摇头。
海雅便叹了口气,放下杯盏,站起身来,倚着身后的雕花窗,秋风一阵一阵吹来,吹得她帔帛上金丝绣成的花纹闪闪烁烁的发光,今日海雅的装扮与往日温西所见不同。以往她都是一身劲装打扮,火红飞扬,如火艳丽,好似她的性格直率而冲动,但今日,却穿了一身繁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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