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抬头,也便看见了一脸惊惧未消的温西,他一摆手,身后两人无声离去,他自己却又向着温西走来。
陈王并无不同,只是温西心中猛地升起些不能明晰的惧意,她又忍不住退回了亭中,陈王走一步,她退一步,等她被亭边拦住,她愣地坐下,眼睁睁看着陈王走进亭中,走到她身边坐下。
陈王见她的神情,微挑长眉,面有询问。
温西慢慢摇头,眼神躲避。
“看着我,怎么了?”他问道。
温西不住地摇头,“没、没什么。”
陈王索性伸手,欲捏着温西的下巴,令她不得避开。
温西却猛地站了起来,躲开了陈王的手,急道:“我、我、我该回去了。”
“温西。”陈王叫了声她的名字,口气中有着不容回避的意味。
温西已经走到了亭边,却站住了,她背着身,长长的头发披下,显得本就清瘦的背影添了几分颓然。
“还要在梅州呆多久啊?”她喃喃问道。
“你……很想回京都吗?”陈王反问她。
温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随后回神,又摇摇头,她转身,看着陈王,道:“那里不是我的家。”
“家……”陈王微有叹息,“那你想去哪里呢?”
温西低落,她觉得有些无力,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她都很弱小,比起这广大的世界,风起云涌的天下,她微弱地仿佛是一粒尘沙,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轻飘飘地连微风都能将她卷到天边。
她靠着亭柱,仿佛这坚硬的木柱能够给予她一些支撑这弱小的身躯的力量:“殿下,你心中,可有勇气?”
陈王看着她,淡淡道:“那要看什么样的处境。”
温西低头,抬起自己缠满了绷带的伤手,有些自怜,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师父不要我是对的,我很无用,很胆小,只会拖累他。”
谷中无风,万籁俱寂,天边夕阳渐染,透过层层的林叶,温泉水中也仿佛染上了一层金光。
陈王负手静立,夕阳的碎影在他的脸上投下的光明,愈加显得那一双眼眸如梦幽深,他轻道:“温西,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温西有些思绪,许久,最终却是思之不得,她缓缓摇头。
陈王有些感概道:“是啊,你还很年轻,年轻到不必去多思多虑,有朝一日,你想好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若是我还能帮你,你便来同我说吧。”
骤雨已至()
温西睁大双眼看着他。
陈王一笑,“这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温西张张口,终于道:“我想过的日子?”她有些疑惑,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从前她想做个行侠仗义的女大侠,为人人称颂,但现在这么没用的她,别说大侠,只怕会给人笑掉大牙。她做不到师父洞悉一切那样一眼看穿是非对错,她不知道现在她在这里,同陈王一起,卷入他的是是非非,究竟是对还是错……
“人之一生,大多不能随心所欲,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有不可为却不得为之之事,少有人能够过得真正如心所愿,所以……这已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承若了。”他有些惆怅。
这番话……
温西心中却有不安,这不安,来源于他的番话,还有他现在略有孤寂的背影,这话,好像很真心,又好像并不真心。
她又低头,掌心隐隐传来痛意,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她皱着眉头看着陈王。
陈王却无言,久久伫立,风掀袍袂,看天际,是山雨欲来……
*
夏日风云急变,瓢泼大雨在惊雷过后倾盆而下,水榭四周的荷叶被急雨癫打得满池惊颤,零落了花瓣。
关老夫子的面容在殷红的灯笼下,显得愈加沟壑丛生,他看着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又一道的闪电过后,便是隆隆的雷声。
“听闻,数年之前,积云书楼七层楼巅,有一面铜镜,背面雕刻着神人的坐骑,镜面时时磨拭,如水面平整洁净。当初竖此镜的人希望前来书楼求学的殷殷学子能够如铜镜般明晰通达,只是……在某一年如今日这般的雷电之夏,书楼被劈塌了顶层,铜镜也落入了积云湖水之中。”他身后传来陈王的声音,声音并不大,其中隐含的力道,却盖过了风声雨声,令关老夫子浑身一震,他缓缓转过身,看着灯下这气度雍容,眉目如画的年轻人,面露十分的苦色,“殿下,老朽……将于耄耋,一生尽求‘不错’,然午夜梦回,蓦然回首,却发觉时时有错,步步有错,‘通达’二字着实人世最难境界,思及此,已然痛心疾首。”
“你怎知今日认为对之事,来日不是错?于你是错之事,也许于天下苍生是不错。”惊雷之下,他缓缓道,一道闪电忽来,可见他目中的光芒无匹。
关老夫子猛然心悸,他不住后退数步,跌坐在椅上,抬起一双因年迈而浑浊的双目,一瞬地盯着陈王,“十五年前,殿下自晋华归魏,是老朽在无涯亭接到殿下的,殿下可觉得奇怪?”
十五年前……那如深潭之底翻滚而出的往事,令他心头涌起阵阵的悲凉,那时,他亦不过总角之年罢了,然他一路奔波归国,迎接他的不是父母的慈爱关怀,而是三千余里的追杀与最后生身之母无处找寻的坟茔。
思及此,陈王的双目已然深深闭上,他开口,道:“夫子那番劝诫之语,一直留在孤心中,孤能活到如今,也全赖夫子的提点。”
当年无涯亭中,关老夫子劝他向陛下示弱,收敛少年意气,唯有活命之后才能徐徐图之。
关老夫子却苦苦一笑,道:“那并非老朽的话,殿下不知,是太子令老朽前去接应殿下,他知道老朽与贤妃曾算是有师生之谊,殿下不会相信旁人,对于老朽,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陈王背过身,未曾言语,不知他面上的神情如何,关老夫子却也接着道:“殿下是不信?太子……深念手足之情,他拦不了陛下,只得暗中相助殿下。”
“我信……”陈王缓缓开口,“当年是不信……”
他不信太子,所以关老夫子才以那番话劝解,太子,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愤怒,了解他的绝望。此时,他已经不是那个命不保夕的愤怒少年,当他在如今的处境,他才开始了解太子。
关老夫子又道:“老朽久居于山水之间,那过往惊心动魄的旧事也如云烟而散,殿下要问的事,老朽都记不太清,也不愿再提起。唯有一事、一人,令老朽在意至今。”
陈王已经收起了面上微有的惘然,他轻道:“望夫子解惑。”
“十五年前,老朽在东宫之中见到一个人,此人名叫季笙,深受太子殿下信重,一日不得分离,季笙为人低调,少有与人结交,太子薨逝之后,季笙亦不知所踪。”关老夫子说得平静至极,他活得已经够久了,久到那些悲沉的往事都再无有激愤之心,然这般千帆过尽寥寥寂寂的语调,却已经令听者哀切,他双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之上,清瘦的手指紧紧地箍着,仿佛那是他穷尽浑身之力,只是为了将自己的身躯支撑。
陈王缓缓摇头,“孤不曾见过此人。”
关老夫子道:“殿下自不会见过,那季笙,旁人称呼为笙娘。”
陈王微皱俊眉:“她是女的?”
关老夫子忽地苦笑,苦笑数声,带着荒凉,“不、他是男的。”
“男的!”陈王先是微诧,继而又轻舒一口气,冷冷一笑,“男的……”
关老夫子道:“他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男装之时俊美无匹,女儿打扮亦是艳若桃李,此人雌雄莫辩,来历成迷,无人知晓他从何时伴随太子身侧,那时东宫之中幕客三千,谁人又会在意一个时时不以真面目示人故意收敛行踪的人呢?”
“真面目……”陈王的手指轻触自己的面庞,他已经卸下了面具,只是这个动作,带着些思索。
关老夫子长长叹息,“老朽留意此人,还是因为他的一个动作。”
陈王看向他。
关老夫子手腕用劲,艰难地把自己支撑起来,他微微颤颤地起身,扶着拐棍,走到窗前,此时,雷声已经渐渐止息,急雨也减缓了声势,他看的方向,是花园围墙那一侧的小小庭院墙头透出的一片芭蕉,那是温西住的小院。
“殿下还记得燕夫人那时,每逢七的日子,便会在积云书楼的流芳雅叙之中办文会吗?”他面有遥思,不知是因为那时,还是因为那人。
陈王缓缓点头,不去打断他时时跳脱的话题。
关老夫子肩头微微低垂,这番谈话,委实已令他勾起太多的沉痛了,有些人,有些事,如同陈年久久不愈的旧疤,揭开一次,便会痛不欲生。
昔日燕夫人()
“那时满京之中,无人不识燕夫人的姿容,她的文会琴集,那些自诩为名流才子的狂妄少年,亦是虚心而来,见燕夫人的心胸与学识,无不叹服。唉……上天多少钟灵毓秀,都赋予了这般女子。”关老夫子面色稍微的和缓,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每当文会之中,有锦绣佳句,有绝妙好文,燕夫人都满心欢喜,亲自煮茶款待那些文采风流的才子。燕夫人从不饮酒,她说酒为乱心之物,茶才能通达心智,故而,流放雅叙的好茶,是时人可为自夸的荣光。”
关老夫子说起的旧年京中风流,陈王却想起了温西那苦涩不能入口的浓茶,不免唇角扬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笑意,若是燕夫人知晓她一生的风华,却被个小丫头坏了身后名声,不知是哭还是苦笑了。
“燕夫人烹茶之前,素手洗濯三遍,另换一身青绸的衣衫,摒去周身装饰,心中常怀自然之意,那一瓯茶,也被称为至清之物,四时流转,茶香各有不同。她烹茶之时那动作神态,仿若那时天下唯有可以令她专注之事,那一盏茶,也是她穷尽心绪才得以捧出,点茶过后,她亲自洗濯杯盏细碾等物,最后精心地收进一只竹箱之中,竹箱里常置香药,未免其中物事生锈发霉。”说着,他眼睛转向陈王,又将自己的拐棍放置一旁,空出两只手来,道:“燕夫人收拾茶具,皆是等客人散去之后,少有人瞧见她最后那专心细致的模样,老朽与她算是忘年之友,曾有数次谈兴未尽,久留流放雅叙,见她将物件一一安放,最后这般放入香药——”
关老夫子右手半握,左手覆于右手手指之上,轻轻向外一搓,那右手掌心便摊开,左手又半握,这动作分明简单至极,却别有一番技巧,显得灵活有趣,关老夫子反复数次,最后左手微微举起,食指与拇指间分开一寸长,道:“那药包之中微有的春草香气便被揉了出来,老朽问她,为何不让婢女做这些杂事,那药包有何特别,她笑着道:药包并无特别,不过几味香气淡雅的香药罢了,但从煮茶分茶,到最后收拾茶具放入药包,都是她母亲所教,她家中世代有煮茶之风,不过是从先人之俗遗风罢了。”
陈王眼睛微眯,“你说的季笙……”
关老夫子沉沉点头,“老朽曾为东宫长师,教导太子十余年,也曾与太子漏夜相谈,困顿之时,太子曾令季笙煮茶,老朽深为疑惑,为何燕夫人家传技艺,却为太子宫中之人所知,老朽也曾问过燕夫人,燕夫人亦是迷惑,只因季笙自碾茶开始,到最后放置香药,那一番动作,与燕夫人相比,既像,又不算像。”
陈王道:“燕夫人才名满京都,旁人学她那手艺也说不定。”
关老夫子摇头:“不像是学,也不是学的,殿下若是亲眼一见,便知二者分别。唉……自十一年前京中风云突变,殿下想必知晓她旧时来历,那手艺既是她母亲所传,那季笙……想来与那……也有些关系吧……”
陈王面色忽变,几番变化,他终究又恢复了沉静,“你是说……昔日,燕夫人所掌之物……”
关老夫子点头,“那一番秘密,只有积云书楼中人知晓,然陛下借着太子之死,将琴棋书画四君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他想必是知道了那件秘辛。”关老夫子忽然悲怆,“此事,天可知,地可知,唯有君王……不可知。”他浑浊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陈王,“殿下,就算再死上无数人,仍不改心意吗?”
陈王良久伫立于窗前,道:“绣衣使前来请夫子回京,他便是知道了夫子心怀的秘密,就算他不甚明了其中故事,但猜也该猜了几分了,那么孤放过了夫子,陛下也不会放过。”
关老夫子心中沉沉,他不禁又摸过拐杖柱着,满面沉痛,“老夫受贤妃临终所托,遁世避人,终究也逃不开命运,也罢,你都将那个丫头带来了,那就将她留下,你要的东西,我便给你。”
陈王摇头:“东西,我的,人,我也要带走。”
关老夫子诧然,“为什么!她命运多舛,懵懂无知,燕夫人亡故之时,不过垂髫幼童罢了,因乍然变故,惊慌失神,往事已然半点都记不得了。”
陈王轻道:“她一心想找到胥长陵,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
关老夫子将柺棍驻地,敲得噗噗闷响:“都是罪孽!孽啊!”
*
温西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掌心还缠着纱布,层层包裹,已经不疼了,就是有些发痒,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绷带,瞧见底下全是赭褐色的药粉,散发着浓重的药味。
她叹了口气,把纱布盖回,又伸出手,去握桌上的一杯倒了温水的茶杯,缓缓靠近,再轻轻握起,只是吭啷一声,茶杯掉下,洒了满桌的水。
芋儿刚进门,瞧见温西脸色不好,忙放下食盒,道:“姑娘,你要喝水我给你倒上。”便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水擦干,又重新倒了杯水给温西,
温西摇摇头,站起身,忽然问道:“芋儿,今天是几号啊?”
芋儿笑道:“明天就是七夕了,姑娘明早要不要去抓喜子?”
七夕……那他们出京,就快一个月了,温西有些发愁,又对芋儿摇头,道:“芋儿,我想吃香枣糕。”
芋儿挠挠头,她照顾温西好几日,拿什么来温西吃什么,怎地忽然想吃香枣糕了,这倒是不难,她便笑道:“那等下我告诉王奶奶,她给姑娘做来。”
温西又是摇头,道:“我忽然想吃梅州城里锦绣街上春满坞的香枣糕,你明日去帮我买来好不好?”
芋儿眨巴眨巴眼睛,道:“采买都是林老丈出去的,那、那我同他说?”
温西眼珠微转了半圈,才道:“好啊,那你再同他说,让他告诉店家,做新鲜的香枣糕,多多的枣子,少少的糖,少一点糯米粉,我不喜欢太黏牙的。”
芋儿掰着手指重复了一遍:“多枣子,少糖,少糯米粉,……嗯!我现在就去告诉林老丈。”
温西看着她甩着两只羊角辫一晃一晃地出了门,便转身,换了身轻便的衣衫,推开后窗,左右看看,窗外一片疏疏的紫竹,她静寂无声地跳了出去,又提气窜到房顶,立在夜风之中,眺目看向远处,远处亦是昏昏的黑夜,微可见群山连绵,温泉水汽袅袅。
她又看向陈王的居所,就在她这小院的隔壁,还亮着灯,门外守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正撇着头看着站在这边房顶的温西。
……
温西一阵气馁,痒痒无趣地跳回院里,把门扇打得噼啪直响。
这边听见动静的两名乌衣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低声向着门内在书案前静思的陈王道:“殿下……”
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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