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书楼,曾是先帝之时所建,位于京西小南山,面朝积云湖,与渡云湖相连,聚集天下博学之士,修缮、收纳世间的书籍,数十年过去,如今已然是天下第一文汇之地。
温西跳下车,看着一路明灯的长廊尽头,一座高楼巍峨矗立,甚为壮观,不由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二人进了楼内,各种书籍竹简绢帛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放在巨大无比的书架上,书架旁数个楼梯高低架安放着,所有的灯烛都放置在镂刻精美的铜水盆中,显然是为了防火之用。
此时楼内没有几个人,都是些仆役在洒扫整理,冷疏竹带着她穿过迷宫一般的书架,又从后门走出,后门外是一处水阁,蜿蜒的长桥通向湖中央,长桥的尽头有人,是一名女子,穿着素白的衣裙,带着素白的帷帽。
江湖把戏()
冷疏竹看到她之后,回头对着跟在他屁股后的温西道:“去里面找些书看吧。”
温西挠挠头,“哦”了一声。
冷疏竹便没有理会她了,径直向长桥走去。温西却有些心眼,她回到书楼,找了个靠窗的地方,透过镂刻透雕的纹饰瞄外边的动静,她目力还算不错,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那边的二人。只见冷疏竹走过去,那女子便脱下帷帽,对着他深深地一拜,随后又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温西便一惊,原来那女子她认得,正是那位被素君给话中带话讥嘲了的房姑娘,温西之前在林贵妃那里也见过的。
她怎地偷偷摸摸要在这里见冷疏竹?温西好奇极了,只是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冷疏竹也一直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
那位房姑娘说了几句话,面容有些哀楚,冷疏竹站着不动,房姑娘便侧过脸,举起手帕擦拭面庞。
佳人落泪,冷疏竹却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房姑娘紧紧拽着手帕,又说了几句话,情到激动处,似站不稳一般扶着栏杆,冷疏竹终于伸出手扶着她,又说了些什么。
房姑娘低下头,又深深地拜下,最后戴上帷帽,衣袂翩翩地向着书楼走来。
温西忙绕过几个书架,装模作样地在认真选书看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房姑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冷疏竹静悄悄出现。
他道:“很晚了,回去吧,你要看书改日再来。”
温西本就没有要来看书的意思,听了这话,忙把书给放回去,跟着冷疏竹出门。
她现在是满腹的疑问,好奇地简直要爆炸了,哼,带她来看书是假,来幽会人家姑娘才是真,还把她当做个挡箭牌,还什么都不告诉她,简直是岂有此理,温西上了马车之后,就抱着手,一直瞪着冷疏竹。
冷疏竹似有些心事,一直垂目思索,片刻,才察觉到温西那要杀人的目光,不由失笑:“你怎么了?”
温西哼了一声,一声不够,她又重重地哼了两声,然后竖起耳朵听了下外边的动静,马车想来走过是僻静的小巷,没有人声脚步声,温西才又瞪着冷疏竹,开口道:“殿下,您下次要装成冷疏竹,起码要改改走路的姿态,若不然,有心人还是会瞧出来的。”
“冷疏竹”轻轻一笑,随手一挥,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自他面上滑落,露出陈王那张美若惊鸿的脸庞来,“你倒是机敏的很,少有人能够认得出来的。”
温西不屑道:“我自江湖来,自然会晓得这些江湖把戏,殿下装得的确像极了,只是……”她却不说了。
“只是什么?”陈王倒是果真有些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装成冷疏竹的模样,除了几个心腹之人,极少会有人认得出,“我的步伐哪里有异?”
温西抿抿唇,道:“冷疏竹轻功极好,他走路时常习惯抬着脚跟。”
陈王失笑,她在胡说八道,这破绽,他自然会晓得,故而留心,绝不会出纰漏。
温西咬唇,看陈王似笑非笑,就知道他不信,只是她不会说出真话,冷疏竹的颈口有一颗极为浅淡的黑点,若不是细看,别人不会注意的,她是与冷疏竹同床醒来之时,他衣衫有些凌乱时才看见的。方才去的时候,她凑近盯着陈王看,就注意到他没有那个黑点,若非陈王调侃她,她心慌意乱,才不至于现在才确定。
温西不说,陈王便也不问了,只是他笑意盈盈的模样,让温西越发心虚起来,“你、看着我做什么?”
陈王笑道:“我看温姑娘你年少聪敏,武艺高强,不禁要为姑娘将来的夫婿提心吊胆了,他若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姑娘,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揉搓呢。”
温西脑袋“嗡”地一声就要炸开了,她一蹦三尺高,可惜车顶高度有限,她脑袋就重重撞了下车顶,疼着她眼冒金星,她抱着脑袋瞪着陈王,“管你屁事!”就脱口而出。
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太对,人家位高权重,万一恼了,京城是他的地盘,她怎么打得过一王府的侍卫。
陈王倒是不恼,他索性笑出了声,“这也是你师父教的?”
温西马上道:“我师父出口成章,骂人也是九转十八回的,才不会说这个。”
陈王笑道:“所以我才说让你多读书,免得你骂人也这般没水准,气不着旁人,反而自降了身份。”
温西听出来他是在嘲笑她,“哼”了一声,没言语。
回到陈王府,又进了陈王那间宽阔的书房,处处明烛高照,一树巨大的九枝鎏金铜灯下,冷疏竹似陈王平日一般斜斜地躺在塌上玩着棋子。
冷疏竹看着他们二人进门,笑着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懒懒地行礼,“殿下。”
陈王进门之后,便令书房外候着的奴婢们褪去,又将那在车上戴回的人皮卸下,手上还拿着装作冷疏竹时的一柄折扇,在手指间转了个圈,道:“可有事?”
冷疏竹道:“方才有飞羽传信,在殿下案上。”
陈王便走到书案旁,拿起个细竹筒,起开封蜡,从里面抽出一枚小纸条看。
冷疏竹则同进门便默不作声的温西笑道:“怎么了?书看得不好吗?”
温西瞅他,见他一脸风淡云轻的模样,心中不知怎地有股无名之火,木着脸道:“好看的很。”
冷疏竹听她这语气不对,问道:“又不舒服了?”却要伸手来摸她的额头,温西心中有鬼,之前就被陈王那“淑女之思”的话给臊得恼了,哪里能让他再碰自己,忙退开几步,避过去了,僵硬地道:“我、我累了,先回去了,——告、告退……”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便落荒而逃。
冷疏竹看她出门被门槛被拌了一下,最后索性同手同脚地跑了,有些哭笑不得,“她这是怎么了?”
陈王已经看完了那纸条,在桌上的一盏烛灯上引了火烧掉了,见冷疏竹这莫名的模样,有些好笑,便笑着道:“她……病还不曾好吧……”余音甚有三味。
冷疏竹拿着扇柄搔头,“那还是再煎几副药吧。”
“咳咳……”陈王暗咳几声。
冷疏竹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倒是问陈王,“房姑娘为何要见殿下?”
陈王也收了笑容,换上一副深沉的模样,道:“她说不想嫁周王,求孤帮她。”
冷疏竹皱眉:“任何人都可以帮她,唯独殿下不好出手。”
陈王轻叹:“那要看她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了。”
“那她……”冷疏竹问道。
陈王道:“她说若是再无转圜的余地,宁愿落发为尼。”
冷疏竹愀然:“这只怕不会令她如愿,反倒使得她处境更艰难。”
陈王道:“不错,周王请林贵妃保媒同陛下分说,说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房锦娘甘为侧室,待她出孝便大礼迎入王府,若是她闹这么一出,打的是谁的脸?”
冷疏竹道:“周王殿下伤了颜面不说,在陛下面前还要落一个欺君的罪名,林贵妃自然也有连累,房姑娘想出家,只怕也是进了周王府再说了。”他又问道:“殿下既去见房姑娘,想来是要帮她,不知要如何帮?”
陈王坐下,将手撑着头颅,想了许久,才冷声道:“哼,颜面……颜面是自己挣来,他要将自己的颜面舍去不要,整日痴心妄想,那也要看看自己的斤两,既然如今有这送上门的把柄给我,那我便顺水推舟送他一条活命的后路。”
冷疏竹怔怔然,待他细想一番,才开口道:“殿下……”
陈王苦笑一声,道:“他若是有点脑子,便知道这生死局中,他连个下注的资格都没有!”他仰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来人——”
自门外入一乌衣使者躬身听令。
陈王皱着眉头吩咐道:“传话给御史大夫姜维林,就说房太傅遗孤要上门拜见姜夫人。”他又将手指点点书案,道:“还有,让王令书来见我。”
乌衣使者领命而去。
冷疏竹在一旁坐下,看着陈王,轻道:“这一来,只怕周王殿下又要恨殿下一层了。”
陈王冷笑:“我又何必在乎。”
孙美人()
温西这病着实不曾好利索,那夜被陈王当作挡箭牌使了使,或许吹了夜风,又连着咳了好些天,她还有自己一截心思,非要躲着冷疏竹,连陈王那处都少去了。便也不知道陈王这几天又不知着了什么邪风,整天黑着一张脸,把贴身伺候的人都罚了个遍,连那些姬妾都不敢在他面前出现了。
反正也不关她的事,倒是这两天她被一件事弄得有些头疼,她从陈王那些幕僚那里听来沈瑜要出远门了,好像还是去边城。她在想着要不要告诉素君一声,提起笔,写了,又给撕了,愁得她咳嗽连连。
她整天吃药,弄得满屋子都是药味,头也被熏得发昏,这一下撕了好几回纸了,也想不明白,索性便要出门逛逛。
陈王府的花园其实很大,还有一个广阔的湖,那夜她被冷疏竹诓来,便是在那湖边见到陈王的。她有心事,寻着风走,一抬头才见眼前一片清朗,又走到了那湖边,也瞧见那水亭,今日亭中,也坐着几个人。却不是陈王了,倒是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丽人,那丽人装扮清丽雅致,一副小巧可人的模样。温西认得,她姓孙,好像旁人称呼为孙美人,也是陈王的什么姬妾。
孙美人好像也有什么心事,眉头紧锁,托腮叹息。
温西觉得陈王的那些美人夫人,一个个都过得不太快活,全都一副愁怏怏的病美人模样,也不知道整日都愁些什么。
她本来想掉头就走了,只是突然听见一声干呕,寻声看去,原来那位孙美人竟趴在栏杆边上呕个不停,面色铁青着,那些侍女们一副担忧发愁的模样,又是奉茶又是拍背的,急得团团转。
“吃坏肚子了?”温西挠挠头。
有个侍女见孙美人呕得着实辛苦,道:“姐姐,奴还是去请个太医来看看吧,美人都已经呕了两天了,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这样下去,可要坏了身子。”
孙美人一听,急得边呕边摇头:“不、不——”
那被侍女称呼为姐姐的年长一些的婢女道:“莫要去,你要害死美人吗?”
“这……”那被训斥的侍女一脸茫然,只是她也体贴主人,又急忙道:“美人身子本就娇弱,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孙美人呕着呕着,可能过了那难受劲了,虚弱地靠回栏杆,又接过茶盏漱了口,将那手帕握在面上,哽咽道:“便是我命不好吧……”
温西听得直皱眉,有病看病,怎么又扯上命了,她实在不明白地很,便开口道:“你身体不好,看大夫便好了,哭又哭不好。”
不曾想她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吓了一亭子的人,原来她站在水边,还有杨柳挡着,她脚步又轻,亭中的一行人都不曾发觉,这乍一开口,她们登时齐齐变了颜色。
那年长的侍女忙喝道:“谁?美人在此,怎地冲撞!”
温西便从树后出来,道:“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
那孙美人认得温西,一见是她,倒是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温姑娘。”
温西上了水亭,给她行个礼,道:“我闲走到这里,不小心听了你们的话,真是过意不去。”
孙美人面色苍白地摇头:“温姑娘多礼了。”
温西见她实在是一副风刮刮便要倒的可怜模样,便问道:“孙美人,我这几日老看病,那位太医医术不错,你要是不好意思让旁人晓得你病了,我帮你悄悄的请来吧?”
不曾想孙美人那本就没有几分血色的面庞登时变得更苍白了些,那年长的侍女忙道:“温姑娘,请你莫管闲事,美人她只是旧疾,旁人看不好的,不劳你费心了。”
温西本待不爱管旁人的私事,她不愿意,便作罢了,只得道:“那……你保重啊……”她与这位美人也不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着闲话几句了,便走好了,正要说告辞,不曾想美人被侍女扶着摇摇摆摆地起来,下一刻竟一翻白眼就昏死了过去。
温西吓了一大跳,本能就把她给抱着了,那些婢女们急得要哭天抢地的,温西被吵得头疼,忙大声一喝:“快去请大夫啊,要出人命了!”
那年长的侍女也不敢阻拦了,急吼吼的指了个小丫鬟去请太医。
孙美人的住处有些远,这边最近的也就温西和冷疏竹住的那小院了,温西记得小院书房还有张软塌,便直接把孙美人抱起来去了小院,把她在软塌上放下来。
不一会儿,便来了位太医,正是这几日给温西看风寒的那位林太医,他给孙美人扶了半天的脉,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半天。
温西还在一边道:“太医,我刚才见她吐得厉害,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孙美人的婢女们齐齐面面相觑,就是没有人答话,那年长侍女还满脸焦急,欲言又止。
林太医诊了会脉,道:“哦,这是喜事啊。”
“喜事?”温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孙美人依旧昏睡不醒,那侍女倒是快急哭了的模样。
林太医道:“美人是有喜了,算来两月都有余了。”
“啊……”温西总算明白过来了,“她怀孩子了。”
林太医笑道:“正是如此。”
温西既好奇又有些欢喜,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女子有孕呢,孙美人的侍女们反倒一个个都青白了脸色,温西转回头本想叫个人去告诉陈王的,却看见她们一脸死气的神色,心中不免有异,她便送走了林太医,回屋之后,叫了那个年长一些的侍女出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侍女先是默默流泪,道:“温姑娘,您就当不曾知道这事吧。”
“这是为什么?”温西不免疑问,她管了这闲事开头,也不好就这么当做没有发生啊。
侍女叹息道:“姑娘有所不知,殿下姬妾数名,却从无子嗣,您想想是为何啊?”
“为何啊?”温西哪里晓得缘故。
侍女道:“奴也不甚明了,我家美人进府不过半年罢了,只是听说殿下之前也有几位夫人怀有身孕,不知怎地,都没了,想是有人在府中害人,若不然,哪里会如此呢。”
温西想了想,才理清些思绪,道:“难道你们怕孙美人有孕被那害人的人晓得了,也来害她?”
侍女急忙点头:“正是。”
温西却猛地一拍柱子,道:“这是岂有此理!你们不告诉旁人,难道也不告诉陈王?难道他也会害自己的妻儿?”
侍女却是一脸愁容,道:“姑娘,殿下这几日烦躁,我们哪里敢去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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