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铖上前,轻声道:“累了吗,去歇着吧。”
温西抬头,看着他道:“方才你们说的……若是、过不许久,东魏便要同晋华……”
骆铖轻叹,道:“家国天下,想必胥长陵也同样在担负,温西,只是这些与你都无关。”
温西垂下头,转身慢慢出了门。
她并未就此会放下心怀,骆铖蓦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温西回头。
骆铖一叹,又道:“温西,你不必在意我的谁,也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只愿你快乐些罢了,我只想能看见……你同那日那般笑的模样。”
他记忆之中的这个姑娘,会嬉笑怒嗔,会耍耍心眼,倔强且聪慧,而不是这般久久沉默哀伤着。
温西抽回手,道:“魏太子殿下,你们的江山风雨,的确与我无关,但我却也笑不出来,这实在太沉重了。”
骆铖心中猝然一滞,但面上顷刻已然收敛了所有情绪,他缓缓负手,交置于背后,双目看向远处,轻道:“不错……”
不错,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的关联,他的天下与她的命运,纵然交错过却也已然不再纠葛,而那一切,是个错误。
离江源的少年()
*
范老板给温西安排住在骆铖间壁的小院,他实在是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温西身份,又看不出来这位莫名的姑娘与太子有什么关系,不是奴仆,也非姬妾,他更不好去直接问骆铖,连骆铖那些随从也不明所以,一问三不知。
俗语有云,礼多人不怪,他只得恭恭敬敬请温西住下,还送了几名干练的侍女过来伺候她起居。
温西看他一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将那些好意皆推辞了。
第二日,她清早起来,在院中欲试试运气,却久不能使气沉于丹田,骤然发力,片刻便散尽了内力,不过片刻之后,便气喘吁吁了。
师父……温西空挥几下手刀,便站着不动了,望着一片干枯的叶从枝头飘飘落下,再停在脚边。
……他说她病了,这病真是要人命。
现在的她,与一个废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吧,温西举起双手,右手那贯穿的伤疤似乎还在隐痛,不时轻抖。
她心中弥满了无力空虚,却没有多少伤心,只是觉得自己如今同一个游魂一般,空空荡荡,找不到自己的魂灵到底在何方。
她仰头,天际无云,蔚蓝无比。
本该宁静的院外忽地传来一阵嘈杂声,温西扭头,看向院门处。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猝然响起,温西依旧静静站立着,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数声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哗啦——”一声,院门终于承受不住这再三的敲打,顷刻被推开了,推门的是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满面惊惶之色,胡衣胡装,披发不冠,他见院中只有温西立着,便快步向她走来。
温西一脸平淡,连表达讶异的情绪都没有,这少年过来之后就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盯着她,眼中迸发出愤怒与沮丧,他几乎切齿道:“帮帮我!”
温西终于动了动眼珠,看向这个少年,才要张口,院门处猛地冲进数名与他装扮差不多的汉子,其中一人急促地道:“王子!”
少年扭头,怒瞪着他们,对着他们说了几句胡语。
那几人也回以胡语,几句对答之后,少年骤然捏了温西的手一下,温西吃痛,皱了下眉头。
但接着,院门口忽然出现骆铖的身影,他收了本来有些急促的脚步,缓缓迈过院门槛入内,又抬手制止了他身后其余要进门的随从,看着这个少年,开口道:“小王子,这世上的确没有真正公平的交易,不过你满天下已经找不到除我之外更慷慨的主顾了。”
少年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捏着温西的手不放,仿佛是在捏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力,温西紧紧抿着唇,撇开脸皱起了眉头。
骆铖走近,手向着少年的胳膊一挥,少年一声呼痛,猝然松开了温西的手腕,温西缩回手,腕处已经青了一圈。
骆铖目色微微冷了冷。
少年捂着被骆铖挥痛的臂膀,后退了数步,额上沁出滴滴汗珠,他的同伴上前,“王子……”
少年似努力压抑了心中的愤懑,开口道:“扎合,你们都退出去!”
他那些同伴一脸防备地环顾四周,然院中除了他们,只有骆铖与温西,只是他们也知道,若是他们轻举妄动,绝无可能走出这小院,只得听令慢慢退了出去。
少年等他们走远了,才抬头看着骆铖,道:“殿下,葛伯朵是一头丧心病狂的豺狼,但是贺兰奏光更不是什么好人,离江源的其他人,更是如同只有眼前粮食的老鼠,看不到即将要到来的灾祸,我不在乎他们,只是离江源是我乌里查哈家的根基与家园,我不会将她卖给你,就算我要死,也要多杀几个敌人,将鲜血作为祭奠她的牺牲。”
骆铖冷冷看他,道:“既然如此,那么小王子请吧,走出林东,回到你的草原,只怕你还未回到离江源,你们死去的尸首便会滋养着别人的土地。”
少年脸白了一白,他的重重地呼吸着,肩头耸动,这终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温西揉着手,站在一旁,发丝随风轻轻飘动着,眼眸半垂。
少年舔舔几乎干涸的嘴唇,他身上有伤,且不轻,温西能够感受到他方才的握力时轻时重,若不然她的手腕绝不能经不起那么用力一捏。
“若是我答应殿下,殿下如何帮我?”他终于似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问道。
骆铖看了一眼院门处,道:“小王子目前还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呢?”
少年面色更加苍白,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他着实无人可用,才陷入这般四面楚歌的境地,逃如丧家之犬般地离开家园。
“只有他们……六个人……”
“呵呵。”骆铖冷笑,“六个人,六个人如何能够守住你的家园与根基,六个人如何帮你夺回你的汗位?”
少年紧咬着嘴唇,他若是有六千个人,六万个人,便根本用不着这么屈辱地站在这里,求着他不想求的人。
“小王子,你的六个人实在太少了,孤就算帮你,你这六个人也不能成事,你需要更多的盟友,还有拥护你的人,你可知道在哪里?”骆铖轻轻道。
少年眉头皱得成了数个深褶,“太子殿下,我双手空空,唯有身上流着的乌里查哈家的血脉;也不曾有多少人的拥护,只有那六个人生死可托的忠心。”
骆铖向着一旁走了几步,又笑了数声,才同他道:“你再好好想想,难道在离江源之中,乌里查哈家真的没有一个还有些许良心的‘朋友’吗?”
少年面露愤慨:“没有!”说得斩钉截铁,还有几许恨意。
骆铖又笑,道:“小王子,你实在太过悲观了,大多数的时候,‘朋友’是需要一些东西来维系的,除了道义、情意,还有需要相应的好处,一杆他们心中权衡利弊的秤上,你所能压上的筹码……”
少年愕然。
温西的眉头亦微微一挑。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少年脸上惊愕之后,随后现出些思索之色。
赔礼()
骆铖略抬下颌,道:“想必小王子能够找出这些‘朋友’,那么孤能够帮助小王子的,便是为你增添一些你能放在那些秤上的筹码。”
少年猛地一捏拳,抬头之际,面上已经少了愤懑,多了几分凝重,“既然如此,那太子殿下的买卖,我应下!”
骆铖唇角只是微微的一划。
少年拱了拱手,“小王、我先告辞了。”
骆铖只道:“请吧。”
少年欲转身离去,然在转身之际,却看了温西一眼,温西手摸着被他捏肿的手腕,没有说话,少年对她略略点头,便快步出了小院。
温西看了骆铖一眼,骆铖向她走来,自顾拉起她的手腕,皱眉细细看过,道:“我让人送些药过来。”
“嗯。”温西轻应了一声。
他又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终是不曾出口,只是放下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温西怔怔地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手腕处还有留有那轻柔抚摸的触感与微微的温度,……他走得如同逃跑一般。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侍婢,端着药匣进门,自称叫做燕儿,她给温西的手腕上过药,却不曾离开,反倒收拾打扫起来。
温西便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在院中不时走来走去,比划比划招式,继而有些颓然地垂下手。
隔日,小院门外传来三声规规矩矩的叩门声,燕儿应声去开门,却是站着那个少年,少年独身一人,道:“我是来赔罪的。”
温西正坐在院中树荫下,听见声音,扭头看去。
燕儿回头,要听温西的意思,这少年有些倔气,只怕不会轻易离开,温西只得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燕儿便侧身,等他进门之后,又将门关上,随后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少年进门之后,有些手足无措,他近前几步,看见温西的手腕,还包裹着散发着药油的纱布,道:“对不住。”
温西道:“你那日就算将我挟持了,也无济于事。”
少年赧颜,他只是被骆铖激地一时心中激荡,夺门而走,误闯了来,并非真的想对她如何。
他走近,向着怀中掏了掏,却是掏出一个金镶绿松石的饰品,他犹豫了片刻,微微吐出口气息,附身拉过温西的另一只手,倒是看见她掌心的伤疤,一时一愣,到底没有问什么,只是将那件金饰放在她的掌心,道:“这是我身上最为贵重的东西,暂且当是赔礼,若是有一日等我回到离江源,我再……”
这本应冷冰冰的物事却还带着他的体温,这般郑重收藏,应该并不是只是一件饰品而已,想必是件有意义的东西,温西反手将这东西又放回他手中,道:“那等你有一日回到离江源,再给我赔礼吧,我应该还是等得起的。”
少年张张口,温西收回手,他捏着金饰,眉头紧皱。
“我叫图彻。”他道。
温西“哦”了声。
“你叫什么?”他又问道。
温西看着面前这少年,微抿的嘴角透着执着,一副不问明白便不罢休的模样,只得道:“温西。”
图彻郑重点头,道:“好,温西,改日我定然备份大大的礼向你赔罪。”
说完他略行一礼,便出了门去。
温西歪了歪头,听着牛皮靴踏着地面的声音渐去,一瞥眼,却见不远处的一株树下,燕儿一脸紧张地看着这处,而墙头似乎还埋伏着什么人,有数道黑影见图彻离去了,便也急速的离开。
温西吐出口气,猛地挥出一掌,依旧软绵绵无甚力道。她垮下肩膀,趴在一旁的石桌上,将脑袋埋进了臂中。
翌日,温西又是一大清早就站在院中,她这几日不出院门,只是在院中时不时比划手脚,再一脸沮丧地走来走去,越来越好似一头困兽一般,燕儿试探地上前,道:“温姑娘,嗯……东市里有演新戏,听说有趣,要不要去看看?”
温西狐疑地看着她。
燕儿见她不答,忙又道:“雅静轩来了一批京都中也时兴的首饰,温姑娘要不要去瞧瞧?”
温西摇摇头。
燕儿有些气馁,想是她得了什么吩咐,又打起精神来道:“那、那不如去西市里逛逛?那处有海外西域各处的奇货,极是有趣,他处少见。”
温西有些不忍她绞尽脑汁想要她出门散心的模样,她这般枯坐,着实也不是办法,出去走走也好,便道:“好吧。”
燕儿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意来,道:“那婢子去叫人备轿。”
温西问道:“远吗?”
燕儿忙道:“不算远,就一刻钟能到。”
温西便道:“那不用备什么轿了,我们走着去吧。”
燕儿生怕温西不去,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忙不迭地点头,去取了个细柳篮子与遮阳的纸伞,走前引路。
边城不比中原,因林东时有外路客商来往,比别处更可见稀奇景物,温西听着燕儿指着各处的店铺同她分说,什么南来的丝绢,北地的皮毛,还有药草与各色香料,那些兜售货物的老板也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也有中原衣冠的打扮。不时还有成群结队的驮马队与骆驼队进了堂皇的商行,进出有伙计在吆喝,还有掮客闪着精明的双眼在打量着来往的行人,搜寻着能够做成一笔好买卖的主顾。
“温姑娘,那处就是雅静轩,城中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带的首饰,大多来此买的,各处时兴的花样都有。”燕儿指着一间外边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店铺对她道,满眼都在放光。
温西摇摇头,她要首饰也没有什么用。
燕儿却误解了,忙道:“掌柜出门之前吩咐了,温姑娘要是要买什么物件,选了回来,自有人去商行里结算。”
温西依旧摇摇头,道:“去别处看看吧。”
“温姑……”燕儿一声未唤出,温西已经左右看看,向前走去了,她只得跟上,见温西路过绸缎店也无甚兴致,点心铺子也未停下,倒是盯着一家铁器铺的招牌看了一眼,随后伸头去看看人家店内,有些犹豫了片刻,提起裙子上了台阶。
燕儿一愣,慌忙跟上。
楼姑娘()
那铁器铺的伙计打量打量温西,见她柔弱,笑道:“姑娘是来买把绣花剪的吧?”
温西兀自进了店内,自拿过陈设在架上的一柄细剑,一拔出鞘,二指划过锋刃,可见寒光闪闪,剑身如镜,倒映出她半眯半寐的眼眸。
伙计一惊,见她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看得出来是个练家子的,他素日晓得这林东的边市来往有不可貌相之人,忙道:“姑娘好眼力,此剑乃是名匠打造,算得上神兵利器。”
温西待要问价钱,却见剑身如镜的锋刃映照出身后店外的情形,对街是一家酒楼,甚是辉煌,此刻进门有数人,为首的虬髯满面,正是乔装的骆铖。
温西有些奇怪,回头看向他们,不想骆铖随从中有人也看见了她们,同骆铖耳语一声,骆铖便看了过来,他对着随从说了一句话,那随从便小步向铁器铺跑来。
随从进门,对着温西道:“姑娘,公子请您过去。”
温西看向骆铖,骆铖站在那店外不动,似在等她。
她紧紧捏着那柄剑,未曾放下。
随从又催促一声,温西又看向骆铖的方向,骆铖依旧背身而立,她霎时有些颓然,将那柄剑放下,向着他走去。
骆铖在她近前之后,便进了酒楼之中。
这酒楼足有四层,他们这一行人上了三楼之后,所有的随从便都留在了楼梯口,守地风透不进,而骆铖走在前,欲上四楼,温西看着他的属下都停下了,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上去,便也站在不动了。
骆铖未听见她跟上,转身看她,道:“来吧。”
温西低头,迈向楼梯,手扶着木围栏,上了几阶,骆铖便又向上走去。
她跟在骆铖的身后,不远不近。这酒楼本就华丽,顶楼更是富贵,雕梁画栋,丝幔垂地。
上了四楼之后,一片繁华迷影之中,临窗却坐着一个人在看向酒楼外的街道,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背影,便能觉出她定然是个美人,装扮精致,姿态优雅的美人。美人必然听见骆铖上楼而来的动静了,却未曾回头,只是传来一声笑声,好似窗外有什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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