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后世的说法,以前王安石心中的改革,是重新分蛋糕,现在发现了做大蛋糕的办法。这个办法有什么稀奇?后世几乎人人皆知,但世界各国的改革,有几家成功的?
杜中宵已经建立了这些产业,打开了工业化的大门,不会成天在这上面动思了。他现在想的,是怎么避免其中弊端,能够长治久安。王安石刚刚发现工业扩大再生产,两人还难谈到一起去。
吃了一会酒,杜中宵道:“介甫啊,其实与土地兼并一样的道理。当天下做工务商,开工场做生意的多了,不再像现在一样容易,还是会出现兼并之祸的。兼并最大的坏处是什么?不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那并不能让天下败坏,无法收拾。与土地兼并之后出现豪强巨族,世代不变一样,工商业兼并一样会出现累世巨族,天下之财入他们之手。累世不变,就是封建。不只是种地务农有封建之主,天下之财转到工商之上,同样会出现封建之主。钻研唐世的均田制,不如熟读唐人的封建论。”
铁监和营田务发展起来,杜中宵便不断推演,依自己前世学到的知识,加上这个时代的现实,怎么避免各种弊端。让社会能够长远发展,而不是昙花一现,自己的努力终成泡影。
这主义那主义,其实都是从欧洲的现实推出来的,这个年代对于杜中宵来说没有意义。真正能够指导现实的,还是中国的历史传统,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
进入资本社会就没有封建了?通过各种各样的运作,一些大家族可以掌握巨额财富,累世掌握分配社会财富的权力。这种特点,与农业时代的地主类似,不过换成了工业资本时代的封建主而已。
把中国历史简单地套进欧洲模板,就丢失了一个重要矛盾,即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中国的传统是大一统,宋朝是顶峰,明朝大封宗室有回潮,清朝的八旗制度更退回一步。
如果从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很多事情就换了一个面目。后世工业发展,出现了全球化的思潮,其实就是按照欧洲历史,把范围扩大到全球,一些贵族进行资本的封建。为什么很多资本家,争着要做中国的摩根,中国的洛克菲勒?模仿的不是他们的成功,而是他们的封建特性。
有扫荡了封建残余的大一统的中国在,全球化就根本不可能。纳入大一统下的中国资本,会砸碎其他地方形成的资本封建,两者是不相容的。除非中国的资本也能实现封建化,否则,全球化必然会倒退回去,各占地盘。那时可以贸易的全球化,出现不了资本的全球化。
贸易战的根本,是大一统的传统和封建传统不相容。大一统可以允许天下之外有封建,历史上中国周边许多都是封建统浓厚的地方,比如日本。但是封建传统,却必须与大一统传统隔离。把中国的漫长历史统称为封建社会,让人们把封建的本意忘记了。
第181章 封建与削藩()
见王安石将信将疑,杜中宵道:“你去问的那个贺大,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情。他以前做庄客的那家员外,先从商场接了养鸭卖蛋的活计,并替商场收附近小生意人收来的杂物。那一家的小员外,因为对贺大当年离开他们家,带着庄客离去耿耿于怀。欺压贺大,并要夺了贺大的生意。”
说到这里,杜中宵不由苦笑:“事情凑巧,此事恰巧被拙荆知晓。她不愤贺大被大户欺压,过问此事。这才夺了那一家大户做这门生意的资格,广立村社。”
王安石拱手:“阿嫂古道热肠,是个看不得穷人受苦的人。”
杜中宵叹了口气:“这不算什么。在立村社之前,我让本县知县,查了自营田务起来,在本县做各种生意的员外。凡是薄有资产,入中上等户的,本是以前的大户。虽然营田务给了附近百姓无数机会,却无一家下等户借此翻身,成为上等户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以前想的或许差了。”
“虽然数十年间,必有穷人变成富人,富人变成穷人,但数量并不多。本朝百姓与前朝不同,骤穷骤富,常感叹世事无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廷税赋压在中上等户身上,一旦不能赚钱,抽税很快就能把一家大户抽垮。但工商业起来,很快就会出现躲避如此抽税的办法,比不得从前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开封府到襄州为例。商业发展起来,两地之间的铁路至关重要。如果有几家大户把持住了铁路,只要从铁路上运的人与货抽税,就可大富。而且把持住了这个关键,没有官府参与的话,他们只要在两地做些生意,就能把持两地商业。这样的生意稳赚不赔,可以传子传孙,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封建主。如果官府不出手整顿天下,数十年间,类似这样的可以传子传孙,又能够直接影响财富流向的行业,就会被大大小小的势力人家把持。常言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地方权力本就封建,再加上世代相传的财富,权钱合起来,便就把天下的工商业赚钱的地方分掉了,剩下的只是汤汤水水。”
其中的过程当然更加复杂,但大致原理如此。自由贸易的时候,先发展起来的资本,会向交通和贸易聚集,逐渐形成集团,垄断流通行业。流通行业的资本与工业资本相结合,整合资源,形成整合数个行业的垄断资本。强势的垄断资本,会挤占整个工商业的利润,除低风险,形成世代相传的大资本,从而出现资本时代世代相传的新贵族。进入金融时代,则就变成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的结合,几个大家族掌控经济命脉。如欧洲封建时代,在经济领域各贵族各划地盘,形成一个一个势力。
杜中宵让娄知县查了一下,发现营田务忙了一年多,县里的中上等户竟然还是原来的人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小地方规模不大,一家大户占住一个行业,基本就形成垄断,别家没有竞争机会。平常百姓是无法竞争的,偶有特别勤劳能干如贺大的,早晚会被大户把他的赚钱机会夺去。
这就是广立村社的原因,不这样做,平常百姓连工商业发展的汤汤水都喝不到。
只要经济发展,这种积聚效应不可避免。既然是资本时代,社会财富分配就是由资本来决定的,资本会向一些关健的节点聚集。从交通、港口、商铺,到金融时代的金融领域,把持住最关键的地方。就跟贵族的封地,占住天下最富庶的土地,只要还是农业经济,他们的地位就不可动摇。经济发展越快则大资本聚集也越快,完成各占一方,大部分的社会财富也就到他们的手里去了。
杜中宵对此最熟悉的过程就是房价。社会蓬勃发展的时候,房子就真是用来住的,房价不高。发展到一定程度,全国形成了大资本,地方也形成了盘踞一方的小资本的时候,房价被快速抬升。全社会大部分人的积蓄在这个过程中,被房价吃掉,还有一部分人背上了几十年的债务。
辛辛苦苦几十年,就因为换了房子住,就成了欠巨额债务的人了,钱哪里去了?当然有房子,债务并不是债务,只要房子一卖,钱不就回来了。这样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在房价上涨的过程中,有大量的金钱被中间环节抽走了。要把这个过程逆过来,有房的把房子卖掉,重新换成钱,中间环节抽走的钱可不会再回来,房价只能下跌。跌多少?房价上涨过程中被抽掉了多少钱,最少要把这个数值跌出来,然后还要把下跌过程中中间环节再抽一遍的钱跌出来。
在这一涨一跌当中,社会财富的分配格局就发生改变,大量聚集到掌控中间环节的资本手中去。这可以是个人资本,也可能是国家资本,终究是从个人的财富变成了资本了。
可以这样操作的不只房子,很多行业都可以如此。盘踞把持住某些关键环节,或者直接控制一地兴衰的资本,会不断从涨涨落落中获得额外财富,抽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最终形成一个一个巨头,形成新时代的封建贵族。天下太平,基本就是各个大小新的封建主,在经济领域的地盘巩固了。
杜中宵辛辛苦苦建营田务,建铁监,建商场,可不是请乡下地主进城,接着做人上人的。这就是官营工商业的另一个作用,便如封建时代军事力量的中央军,随时可以削藩。
王安石听杜中宵讲着经济发展的前景,只觉得是天方夜谈。这种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会发生吗?当杜中宵说到削藩的时候,才眼睛一亮,这是自己熟悉的政治。
杜中宵道:“我曾听人说,治理天下,最关键的是两件事。把天下的财富比作一张大饼,一是做大饼,二是分大饼。现在我们是做大饼的时候,欣欣向荣,人人安乐,看起来天下无事。当这大饼再难做大的时候,就只能分饼了。经商的,做工的,种地的,那些有钱有势的势力人家总是想多吃一块,其他的寻常百姓分到的就越来越少,最终食不裹腹,天下动荡。介甫常说,要发富人之藏,以济天下贫民,其实就是从势力人家口中夺食,让百姓分到的多一点。这样做容易不容易?很难。势力人家也是朝廷之民,从他们口中夺食,也是害民之举。一个不好,是民也怒,官也怨,事情做不成,还讨不了好。”
“这个时候,官营的铁监也好,营田务也好,常平司下的商场也好,官府手中,农工商各种行业齐备。再加上铁路、运河都在官府手中,可以直接把桌子砸了,一切重新来过。就如同封建威胁朝廷,那就削藩。没有这些官营的产业,便就如手中无军,想削藩也削不成。向其他藩王借兵?不成的。”
商场如战场,官方要想打破形成的经济封建格局,手中就要自己的军队。农业经济时代,广大的小自耕农就是朝廷手中的经济军事力量,到了工业时代,由官营的工商业代替。
现在初起,是由官营的几个大经济体,不断地向外释放好处。典型如铁监,不只是在里面做工的工人,还有从里面分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经济体,不断发展。等到外部垄断形成,便就动用官方力量,把垄断行业一个一个摧毁,好处再释放一遍。这个时候效率与公平双失,那也顾不得了。
杜中宵跟王安石讲这些,是因为记得的他历史上的变法内容,大多都是重新分蛋糕。夺民之财入官为朝廷所用,反对无数,后遗症实在无法支撑。不重新分蛋糕,直接把民间垄断产业砸了重新来过,就平和得多了。
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三不畏吗,这活最合适他。杜中宵倒不是怕名声不好,实在是发展的时候心情愉悦,砸盘子的时候,难免处处负能量,自己还是避开得好。
这个时间不会很久,二三十年后,就要在一些行业砸盘子,进行削藩了。二三十年后,刚好是自己这一批进士,成为朝廷中坚的时候。先留下个引子,让王安石做好充分准备。
第182章 军中封建()
查看了何三郎的伤势,杜中宵直起身,看着进来的大汉,道:“你就是雷都头?”
雷都头叉手,昂然道:“末将雷纵,见过提举!”
杜中宵点了点头,回到案后坐下,对雷纵道:“说吧,因何打骂士卒?几十军棍,可是把这位何三郎打得狠了。我看过伤势,不养上二三十日,只怕难好。”
雷纵叉手:“回提举,这厮是末将管下,不听吩咐。末将训斥,他公然顶嘴,目无军法。军纪不严怎么能够作战?末将对他略施薄惩,让他知道军法厉害!”
杜中宵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你口口声声军法,我且问你,军中可允许勒索士卒财物?”
雷纵叉手:“回提举,自然不许!末将虽然好口腹之欲,却不贪部下钱财!”
看着雷纵,又看了看一边躺在地上的何三郎,杜中宵皱了会眉头,道:“今日之事,何三郎已经仔细讲过。我现在讲一遍,雷都头,你觉得哪里与事实不符,尽管指出来。”
雷纵叉手,高声称诺。
“昨日夜里,你们训练完毕之后,你与几位将领饮酒。因有酒无肉,命何三郎与其他几个兵士,出去猎几只鸡兔回来下酒,可有此事?”
雷纵称是。
杜中宵又道:“何三郎回你,这里是军营,又是夜里,哪里能够打到猎物。你对他讲,你只要肉来下酒,他们是猎来还是买来,概不过问。但半个时辰之内,没有肉在桌上,便就军法行事。可有此事?”
雷纵叉手称是。
杜中宵又道:“何三郎等人没有办法,只好凑钱,到镇上去买了两只鸡。回去之后,让你从军中拨些钱出来,付他们的鸡钱。是也不是?”
雷纵道:“提举,军中钱粮是供给士卒的,末将虽是都头,也不敢动用!”
看着雷纵,杜中宵有些无奈地道:“可那鸡是何三郎等人买来,你们吃的。难道不应该付他钱?你知道不能动用军中钱粮,如何不自己掏钱还给他们。”
雷纵满失茫然,好一会才道:“提举,我为一都主将,属下教敬些口食,难道还要还钱给他们?末将从军多年,一样是从小卒做起来的,可没听说这规矩。”
杜中宵气得差点笑出来:“没听说过?你们入军操练之前,专门发的军规,里面清清楚楚!”
雷纵道:“回提举,末将不识字。那军规让人念过,只是记性有些不好,记不全。”
杜中宵点了点头:“记不全,好,这次便就让你记全!杨都监,派几个识字的人,把军规一遍一遍念给雷都头听。什么时候他倒背如流,才能回去带军!背军规的日子,收入监中!”
杨文广叉手称是。他父亲杨延昭就吃过不识字的亏,对于这个雷都头,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
命人把雷纵押了下去,杜中宵道:“从今日起,军中教识字。凡是军官必须教核,不认字的,每日半个时辰学习。其他士卒,想学的也可以由军组织。杨都监,你找几人,把军规再整理一番,分成军官和士卒两部分,再行宣讲。以后军中随时可能抽查,军规不熟的,军法行事!”
杨文广叉手称是。
说完,杜中宵吩咐人抬了何三郎出去,找军医医治。他买鸡的钱和药费,由军中来出。
众人离去,杜中宵一个人坐在案后,凝神思索。
这种事情不少见,因为讲究军中将要专权,各级军官掌握着属下的生杀大权,予取予夺。对雷纵的处罚不严厉,是因为太常见了,打属下几棍,实在是稀松平常。难听点讲,对于属下的士卒,军官想让他们干什么就要干什么,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吃两只鸡算什么。不服管束,被军官用各种借口弄死的也不少见。雷纵出事,是因为营田务的厢军有新的军规,他不认字,不能利用新军规的漏洞。
雷纵如此对待士卒是什么作风?用杜中宵熟悉的话讲,就是封建作风,在军中搞封建家长制。自从组织厢军教阅,杜中宵在军中跟他们同吃同睡,一起训练,就觉得很多地方格格不入。前几天跟王安石讲封建,讲削藩,终于才想明白,此时的军队就是封建传统浓厚。
宋军是从五代的禁军和藩镇军队继承来的,藩镇是武装封建割据的极致,中央朝廷只剩名义。入宋以后,这种传统不但没有改革,反而大大加强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社会上封建传统被一点一点扫除,军中的封建化则一步一步加深。军队与社会,越来越格格不入。
晚唐之后,文武殊途,表现出来是文官和武将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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