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得女帝忽尔古怪一笑,道:“英洛何在……………………………?”
那面色素来生寒的女子越众而出,跪在女帝面前,道:“臣但凭陛下差遣!”
“英爱卿,朕命你护送九皇子殿下前去三皇女府探病!朕这位皇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旁边九皇子面上热血披面,他犹不屑的看了这女子一眼,冷冷道:“有劳英大人了!”
她亦淡淡道:“不敢!殿下请!”决无攀结之意。
九皇子冷哼一声,当先走了。
九皇子,名瑜,其实年方十三,先帝与兰贵君之幼子,李岚之幼弟。出生之时,先帝曾缈想其长大成人之丰姿,盛赞“其颜如玉”,故赐名为瑜。幼时深得先帝喜爱,故四岁之时已有封号,为楚王,乃先帝众多皇子之中唯一有封号的王子,备受尊荣。
自先帝薨逝,兰贵君被逼殉葬,李岚被囚,李瑜皆不动声色,今日大宴之时冒死前来,逼得女帝发作不得,无奈之下允了他,无论何人思来,这小小少年,已渐露峥嵘。
兴庆宫内,他大闹国宴,英乔曾在英洛耳边小声将这少年来路点拨。英洛出得宫时,已见宫门之外驻留一辆华丽马车,想来便是亲王车驾。马前一清秀小子见得二人出来,身后随行一队御林军,早早趴伏在地,竟是自充踏马石之责。
李瑜大概在宫中生活太久,将额上血迹擦过之后,眉眼之间的骄矜之气此时方显了出来,抬手指道:“你,侍侯本王上马!”他的手指所指,恰是英洛。
那马车之前跪伏的小子苍惶着一张脸,悄悄抬起头来打量面前情势。英洛身后程元与陆姜乍然变色。陆姜向来稳重,程元却是块爆碳,上挺身上前,道:“楚王欲要我家将军充当下等小厮,岂不是侮辱臣下?”
那知李瑜抬抬下巴,傲然道:“不过是皇姐面前的一条狗,皇姐指东,她不敢往西,焉敢在本王面前摆起架子来?!”
英洛忖其意,大概是看不惯自己近日所为,故要折辱与她,好出口郁气。她也不作怒,淡漠一笑,道:“程大哥退下,殿下既要小臣做这踏脚石,也无不可,只盼殿下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李瑜一双秋水眸子睇过来,倔强道:“本王所做的事,岂有后悔之理?不过是服侍本王上车,这般的推三阻四,是不愿将本王放在眼里么?”不知为何,他面上忽然涨得通红,就是不肯松口。
英洛见这眉眼,忽然想起初见这少年,便觉熟稔,竟有几分似曾相识。此时见他这样子,脑际不由飘过来同样一张少年的脸,正是薛 嘉,这两小儿,不情愿之时竟有几分神似。
身后御林军面面相窥,不知这一向温雅不与人为难的楚王殿下今日为何如此刁难这位女帝面前的红人?却见得那年轻女子冷艳的面容之上盛满冰寒之气,上前几步,立定在车驾前,撩起紫色官袍随意跪定,趴了下去。多少寒门士子一生梦寐已求的富贵锦袍,却被楚王一脚踩了上去,印上一个大大的脚印。背后程元已经气得面色铁青,陆姜使力拦着他,才不致上前暴揍楚王。御林军众人,由不得抽气。
这程陆二人,自跟了英洛,战场上同生共死,早生了兄弟情谊。英洛又向来体恤,必要时候从不拿侍卫来填命,他又是一介粗人,比不得陆姜有几分机变,哪肯眼睁睁看英洛受辱。
眼见得李瑜上了马车,陆姜才放了他,他也只得喘着粗气,面色铁青将英洛从地上扶起来,抬手猛拍她背上脚印,猛然省得男女大防,不由紫涨着脸退了回去。
英洛这日陪同李瑜离开,尚不知错过了许多好戏。
女帝自登基以来,后宫并未添置人数,不过是以前的十来位,却无正夫。这日国宴之上,各位官家少年郎梳妆了前来觐见女帝。李瑜大闹宫宴之时,亦有数位官家小姐在台下将这少年亲王细细打量一番。及后来各个探得乃是兰贵君所出,皆打了退堂鼓。
众官员之中家有男儿者,父母一方但凡有那富贵想头,无不把儿子往前推。女帝被一帮少男拥上前来敬酒,到得后来大概真是有了几分醉意,被逼不过,竟随意将几位少年指给了二皇女为侍。
二皇女谢恩已毕,再复叩首方道:“皇姐既然如此操心臣妹的婚事,不如就给臣妹指定个皇妹夫吧?”
女帝醉意醺然,笑问道:“不知皇妹属意哪家少年郎?”
二皇女李安呐呐道:“臣闻得驻守雁门关的少将军钟瞳尚未婚配……”
……
宣熙元年春,一道旨意自帝京而往雁门,女帝赐少将军钟瞳婚配二皇女为正夫……与钟瞳同日进门的,还有三位世家少年郎,均为侧夫……
探 病
三皇女李岚的府邸,座于长安城内的朱雀大街之上。马车不过行得半刻钟,便停在了一处富贵逼人的住宅前。门前两座石狮雄踞,强悍威猛。
程元上前,将朱漆大门之上兽环频叩,只听得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一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冷冷一眼扫过来,程元不由惊诧道:“海大人?!”
见英洛懵懂,陆姜上前两步悄声在她耳边道:“将军,这人名叫海纳,乃是宫内第一高手,武功路数邪门,据说能吸人内力,他那武功却有个堂皇的名目,叫‘海纳百川’!宫内侍卫皆不敢得罪于他!”
李瑜此时恰下了车驾,抬头轻笑:“海大人,有劳了!陛下差我来探望三皇姐,还望通融!”
海纳小心验看了腰牌,不见恭敬之色,只冷冷道:“楚王里面请!”
李瑜竟也不恼,绽出一抹笑容,安步当车,向着府内而去。
程元看得瞠目结舌,指着他的身影道:“他……他……”
英洛好笑之际,挥手将他手臂拍下,道:“程大哥还不快进去,这位海大人好大面子,楚王如何敢得罪呢?”
海纳正随李瑜身后而行,大概听到了这句话,脚步略见迟缓,却也未停,径自向前而行。
陆姜拖着程元,英洛随后,紧跟着海纳而行。一队御林军竟不入内,只在府门外驻守,大概是得了旨意。
李瑜此次来到三皇女府,可谓咸酸苦辣,百味俱全。先帝在世之时,李岚这府邸在众皇女之中,算得上最好。园内景致,无不是当世园林巨匠所建!其中几处盛景,李瑜尤为中意,一年里总要拣些日子来此小住。哪知今日入得府来,目之所及,脚步所过,不过是残花败叶,枯荷瘦竹,更因数月之间,乏人料理,外面看着富贵温柔乡,里面不过是废墟荒草,径踪难寻。
李瑜强打精神,沿着旧时记忆,向李岚住所而去。身后几人紧紧跟随。
众人在李瑜的带领之下,不过一时便来到了一处院落。此处院落相较府内其他地方,竟是少有的整洁,院内并无及膝蒿草。
李瑜满心盼望能看见李岚的身影,强捺着欲从喉咙口跳出的心,一步步走进去。突然听得屋门响动,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浑身衣物脏乱不堪,发辫纠结,面无血色,双目深陷,目色全无灵透之意,只余呆滞钝昧,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身后,紧紧跟随着走出来两个年轻男子,俱都是衣装整洁,面色红润,五官精致可疼,偏偏满眼的不烦。当先男子身着淡绿衫子,道:“小孟,你看这疯女人又要去哪里?”
其后跟着的穿青色衫子的男子道:“管她去哪里!咱们去弄点吃的吧!被这疯女人带累的,连我们也被囚在此地,真正要憋疯了!”
英洛耳内只闻得一声惨嗥,宛如受伤的小兽,李瑜已经拨脚向那疯子跑去。他扑上去紧紧搂着那女人,一声接一声的惨嗥,刺人耳膜,简直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
那疯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只茫然的看了他一眼,陌不相识,便要死命挣开,偏偏李瑜不顾她身上气味难闻,竟是不肯松开,两相使力,弄成个极为难堪的局面。
海纳见状,不过冷哼一声,早早走了。
那两名男子目瞪口呆,不明白这锦衣少年为何要搂着这疯女人惨嗥,却似困兽犹斗。
英洛心下早沉,静观半晌,一步步走上前去,将李瑜狠命扯开,终于忍不住失声道:“李岚?”
她与李岚自扬州初见,一路之上相处,并无尊卑之念,极是投契,此时犹不能相信,再次讶然道:“李岚?”正是大战初捷,得先帝诏命,前来侍疾的李岚。然则,她又不是李岚,不过是一痴傻女子,闻得英洛的声音,大概是勾起了她脑海深处埋藏的影子,不过是偏头想上一想,茫无头绪,便放弃了。
李瑜复将那人搂进怀中,泪如急雨,纷纷落至李岚发际,衣衫之上,虽然停止了惨嗥,但早已热泪披面,呜咽难噎,不能自已。
英洛只觉双眸酸涩,朐臆之 间有浊气荡开,忽然紧走两步,站在那两男子面前。穿淡绿袍服男子却语声颤抖,道:“你……你……要干嘛?我们是陛下……陛下亲赐的殿下的小侍……”
两人只见这年青女子双瞳赤红,竟是含着深沉恨意,只觉寒意沿着尾椎骨一路而上。那淡绿袍服的男子话未说完,便被这年轻女子当胸一踢,余者只闻嘎巴一声,竟是胸骨断裂的声音,他瘫倒在地,不住惨叫,惊得李岚也一声惨叫,竟是饱含深切的痛楚。她自己不防被自己这样惨痛叫声吓得怔住,趁得李瑜不防,竟是猛然间一推,从他怀中挣脱,转声便跑进了屋内,哐当一声掩上门去……
剩下那青衫男子身体拌如筛糠,哆哆嗦嗦,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英洛余怒未消,不过重重一脚,也将他踢了出去,不知断了几根胁骨,躺在那里直哼哼。
程元与陆姜一路亦与李岚同行过,对这位皇女豪迈爽朗印象深刻,见她落到这样下场,皆心有恻意,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帮忙。
先帝过世,兰贵君被毒杀,李瑜未掉半滴眼泪,更不闻哭声,这会子见得李岚惨状,半疯不颠,忽尔号啕大哭,惊天动地。边哭边砸门:“皇姐你开开门啊!皇姐……我是小瑜啊……我是小瑜……”
英洛这一日完全强盗行径。
先是将女帝赐予李岚的两位小侍给踢得骨断肉翻,然后将李岚房门砸开。若李岚清醒之际如何能容得她这样放肆?偏偏屋主昏昧呆滞,任由她大力毁坏屋宇,蓄意伤人。
李瑜被这女将军冷厉果决的手法给惊得呆了,迟一刻进去之时,只见那传闻中素无笑意的大周酷吏,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将双手摊开,乔装温柔,细声哄骗李岚:“小岚乖,过来……到姐姐这边来……”
如果不是悲痛击心,磐石重压,李瑜几乎要笑出声来…………………………委实太过可笑!
程元与陆姜进得屋时,大概也没想到自家将军也有温声细气的时候,只因情形太过诡异,方没有笑出口。耳边只听得她一遍遍诱哄李岚:“小岚乖,到姐姐这里来……”
被诱哄者将她打量片刻,愈加将自己缩成个小团,抱膝坐在地下,甚直将那乱发纠结的脑袋都搁在膝上,只装没听见。
纵然李岚智力全无,或者只得四五岁,怕是听见“姐姐”二字也早已逃开了。她贵为皇女,排行老三,前面两位姐姐的父亲都不甚得宠,大明宫的角落里总有那二人联袂而来,暗地里将她打得鬼哭狼嚎。可恨太女从小狡诈,打起李岚来虽不手软,但下手之处是细细研究过的,头脸决对不会留有青痕……
叫得无数声,眼见李岚毫无反应,只听得李瑜涩声道:“姐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我的二位皇姐!”姐姐与皇姐,一字之差,更见亲疏。
英洛只得放弃诱哄计划。
李瑜随意坐在李岚身侧,也不管泥土污了锦袍,只细细将李岚打量。李岚大概见这少年对自己并无恶意,眸光清明,亦睁大了眼睛,将他不住打量。
半晌,少年轻声道:“我求将军一件事!”
英洛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谦逊的口气说话,不由答:“什么事?”
“我想麻烦将军为家姐洗个澡!”
英洛看看李岚身上纠结成毡的长发,与脏乱不堪的衣物,头疼道:“好!”
屋外那两小侍躺在料峭寒风中,呻吟不绝,却也无人理会。
程元与陆姜负责烧水,李瑜将内室那两小侍的衣物拿来作为李岚换洗衣物。英洛好不容易将她哄进浴桶,将她身上衣物一层层扒开,却在她后背与臀部之上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一面……………………早先听得传闻,先帝过世之时,太女将李岚差点打个半死。她背上伤口大概失于调养医治,竟是留了许多化脓之后的疤痕,可想而知当初的惨状……
李岚大概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被热水浸泡之后便有了笑意。英洛趁此机会,问了许多问题,总见她乖顺点头或者摇头,傻得天真可爱,从她口里却不能掏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英洛打了皂角,将她的一头长发搓来搓去,但见黑色油尘不断流下来,程元与陆姜不住介烧水,竟是洗了一个时辰,方将李岚收拾干净整洁。
李岚再次出去,除了温发披散,面容呆傻,已经让李瑜极为满意了。少年红着眼圈向英洛道谢,小心翼翼扶她坐下来,在她面前念叨了很久,将小时候的趣事都拿来讲,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时而有丝淡笑在面上浮过,似乎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时光停驻在某个值得回忆的午后……
不知道在她的世界里,有没有李瑜……
寒 意
纵然李瑜再不舍其亲姊,黄昏时分,海纳悄没声出现,做一个送客的姿势,他亦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李岚疯颠。虽已被英洛洗得洁净,喂的半饱,却仍不解离情,见得李瑜起身欲走,也不知道挽留,只一味发呆。
英洛只见那矜傲少年背转身,低头打量叠堆在墙角处的枯藤。墙角处不知栽种了何种植物,经过寒冬肃杀,一片枯叶也无,唯有藤蔓虬曲,形状奇特,扭曲亦如这世界。有密集水珠不断滑落,在空中徒留两条晶莹的线,转瞬跌落地下,不见踪影,让她有一瞬间的错觉,那一刹不过是眼花罢了。
她想起来时路上,少年将怀中手帕拭擦额头血迹,随手丢弃,只得暗叹一声,背过身去,只盯着不远处李岚看,将自己帕子递过去。
过得一刻,她感觉手中帕子被人取走,那人指尖冰凉,仿如蝴蝶曾轻驻片刻,转瞬飞走。
回宫的路上,李瑜一直坐在马车里,上下车之际,再无心情刁难英洛。便是复命之时,对着女帝,也无半点精神,不过坐得一刻,闲聊两句,谈及李岚现状,神态安详,不过两句:“三皇姐大概是一时痰迷了心窍,待得清醒了,定会向皇姐陪罪……”寥寥数语一遮而过。
看在英洛眼中,不免觉得,不久之前悲痛欲绝之人,大概另有其人。
女帝或者早得耳报,道:“闻得爱卿今日在皇妹府中大展拳脚?”
英洛诚惶诚恐:“陛下早知!臣今日始知自古欺上瞒下之辈最是可恶!本来陛下爱妹心切,特送两个小侍去照顾三皇女,结果那二人仗着是陛下亲赐,竟是将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臣去之时,正逢着这二人刻薄殿下,臣一时气愤不过,将他二人教训了一番!…………………………外间不明真相者众,若给不相干的人知道了,三殿下受委曲不要紧,真是有损陛下清誉!万一给人涂抹成陛下手足相煎,真是大大的不妙啊!”
女帝嘴边浮上一抹不知是讥诮还是微笑,她道:“既然这两个狗奴才不肯好好服侍三皇女,待朕过些日子,挑个合心可意的送过去照顾!”
李瑜闻得英洛这番话,虽知听起来句句回护女帝,实际上却是为李岚抱不平,但心中愤郁之气,终不能解,只将手中绢帕捏得死紧,五指泛白。
女帝沉吟半晌,却听得英洛“唉哟!”一声,道:“楚王今日好一顿劳累,面无血色,陛下向来爱护疼惜幼弟,不若请殿下去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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